正说着话,三人从对面走回来。盛叔放有些诧异,因为昭然脸很黑。自打他们相识以来,昭然一直是笑眯眯的模样,从没如此苛刻地对过谁。

    再看清后面来人后,他心下一惊,顿时明白了个大概。

    身后那青衣缓带,温文儒雅的人,不是昌黎韩家,人人称颂的韩望之又是谁。

    昌黎韩家自古以来便是名门望族,书香传承,族中人个个皆为有才识之辈,但韩家并不以此为傲,为人处世多为谦逊,在世家大族里,名望数一数二。

    他们虽是跟随杜氏一同发达立业的,但本身名望不差,无论为谁效忠也改变不了什么,也从未因此受人诟病。

    但他盛叔放对这家并无什么好感。因为盛家属于一夜暴富型,并没有过多的内涵和修养,后面还用钱砸了个官来当。

    在这些清流眼里本就为人不齿,和韩家可以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存在。

    他当然看不惯。

    不过这韩念青的故事他也听得不少,据说是个能文能武的有志之士。文采方面自然卓然于同辈,毕竟人家压家底的书都比盛家的钱还多。

    但盛叔放记得的是,他还是当年围攻小重山的带兵将领。明明说好了昭然守住锦官城便放过小重山,但不知道为什么,仍旧一夜之间,被荡平了山头。

    真是一叶浮萍归大海,为人何处不相逢啊。

    “昭然你听我说。”韩望之小跑两步想跟上他,但被闻启横挡在中间,只能大声喊,“我当时没收到退兵的消息,没人告诉我!”

    昭然停下脚步。

    韩望之和昭然相识于休战的时候,他打得累了,在小重山脚找了处远离战场的店家,感受难得的平静。

    而恰巧昭然也坐在对面,笑呵呵地和老板插科打诨,吃完了还厚着脸皮多要了几两肉,最后竟下桌帮老板清洗碗筷。

    女将军不多,昭然这样的更为少见,她将头发全束于脑后,相比较于当时女子流行的堕马髻和双环欲仙髻,她这样毫不打扮的很少。

    不施粉黛的脸上灰尘仆仆却毫不在意,一双眼睛里全是狠劲,但笑起来两点梨涡又格外温柔。

    于是他立马认出了她的身份。但更让他惊讶的是,昭然对战争和阶层的看法,与自己出奇的一致。

    “姑娘,从军太苦了。你说这是你被冤枉后不得已为之,那我建议你找个机会解释清楚,好过在这里受苦。”茶馆老板看她模样清秀,不像是能吃苦的人,好心劝解她。

    昭然却毫不在意,拿起馒头,啃了一口,喝了一杯茶水送进去,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老板。”

    “我小的时候,因为太过怪异,没有人敢靠近我。我又没钱养活自己,唯一的办法就是去帮人收尸。那时候一打仗,城外就要死好多人。也只有这种收尸人才无所谓我的传言。”

    “后来有一回,我无意间知道了某个死人的家产藏匿地点,他必须得把这件事告诉他的家人,于是他告诉了我。我把消息传回去后,一开始没人信我,后来证实了,所有人都把我当做神人供起来。”

    昭然吃饱了把腿翘起来放在桌面上,笑着眯了眯眼,双手枕着脑后继续说:“那真是我过得最舒坦的日子,人人都想我帮他们做些事,都尽量满足我。”

    “呵。”茶馆老板一听,摇了摇头,“被忽然这样高高捧起,皆因他们心血来潮,小心摔得更惨。”

    “是啊。”昭然无奈地笑笑,举起茶杯朝对面的韩望之敬了敬,对他的“偷听”毫不介意。

    “果然,有一天天降暴雨,人人都没出门,而我想去看看破庙里的小猫小狗们有饭吃没,恰好出门了。”

    那天发生了地震,暴雨之下,房屋倾塌,死了很多人。而昭然安然无恙站在街道上时,不知谁指着她喊了一声,“妖孽,自己躲起来,却不把灾事提前告诉大家!”

    昭然并不记得骂她的人是谁,来找过她的人太多了。多的还不乏想空手套白狼,一夜暴富的人。

    他们都长得一样。

    而他们也只是把她当做半个神婆,吐露了些内心见不得人的想法。

    此时对她破口大骂,不过是找不到发泄口,恰好又遇上了她。

    自那以后,人人看她的眼神中都多了几分隐晦。但碍于她之前一次次命中,又不敢有过多越轨的举动。

    于是,昭然从此被迫站在一次次游街的花车上,为祈求旱涝保收跳各种奇异的舞蹈,对话神灵。她也被关在黑屋子里,说是五感尽失能更好地同神仙交流。

    经此一事,她本该被异化为恶魔,妖孽,人人得而诛之。但不知怎么的,她成了人人肆意玩弄的吉祥物。

    他们将柴堆做成拱门,让她在火墙肆虐的情况下穿门而过。她的血被人当做补品,一道道整齐的伤疤划过手腕。她逐渐被物化,被妖魔化,而她只是一个孩子,只想有口饭吃。

    她只是把他们离去的亲人还没来得及告别的话告诉了他们。只是无意间出现在了人人无处发泄的街道上。

    一个巴掌一个甜枣的故事,她不想继续经历。她在某天听到门外有人计划把她绑起来,送到山顶去祭祀山神三天,若是没死,那村子必然能挨过大难的时候。

    她跑了。

    跑了很久很久,在某个山上找到一间空置的猎屋。猎屋的主人是个小公子哥,除了脾气有些怪,心地还算善良。

    他来的时候,她就躲出去,他走了,她又住进来。

    但没想到事后伤口发炎,她不得不提前敲开那扇门。

    “屋里的人救了你吧?”老板笑道,“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他一定对你很重要。”

    因为他的出现,有了新的故事。

    “万一我也救了他呢?”昭然笑着没继续,转而道:“所以,我想说的是,有的时候根本没有辩解的理由和必要。他们认定了是我做的,我没证据去反驳,就算有,也不会有人信。他们只信自己想信的。”

    “有个人告诉我,如果有人冤枉我吃了他的东西,剖开肚子自证清白,远远没有直接挖出他的眼睛吞下去,让他自己看个清楚来得快。”

    “的确,有些情况确实说不清楚,倒不如直接回击。”津津有味听了半晌韩望之才开口。

    “诶你们两个,小小年纪,倒是看得透彻。”老板有些失笑和心酸地看着昭然,“不说这个了,还想吃什么,叔请你们!”

    两人一同又蹭了老板一提桑葚汁,聊天之后颇有些相见恨晚的意味。临走之时,韩望之嘴快道:“果然是闻将军……”

    他猛地刹住车,昭然笑笑,头也不回地朝他扬手,“你也不赖,公子望之。战场上见!”

    说是战场上见,他们又在私下一同蹭了好几罐的桑甚汁,一直到桑葚的季节过去,才没了借口。

    昭然没有转身,只是停在原地。

    她了解韩望之,不会凭空捏造他不知道的事情。而且,她也清楚小重山上一片狼藉只靠着花姨和老苗是收拾不过来的。

    是韩望之用自家的人力财力帮的忙,包括山后的墓地。

    日头逐渐西沉,大胆总算能逃过被禁锢在伞下的时光,他悄悄走到昭然旁边,小声说:“这人一身莫名其妙的正气,怕是个乱杀乱打博取功名之人,不可信……”

    昭然默了瞬,呼出一口气,无奈地看向同样顿在远处,为挽回这份友谊而忧心忡忡的人身上。

    “他是个人杰。”

    韩望之这才越过闻启冷若冰霜的脸,走到她旁边,“风沙怪存在多年,一定不是什么善茬,就算本性不坏,也极有可能被人利用驻守在此地防卫着什么。”

    “我知道。”昭然犹豫着看了眼小虾米。

    其实细细想来,依照这姑娘的本事,若是真的想要盛叔放的命,也不是没办法。那风沙里的女人对她的那些警告又算是什么。

    还有,为什么昭然对那人感到莫名的熟悉和亲近。

    “你。”韩望之抬手指了指她的额角,“怎么弄的?”

    “哎哎哎,聊正事的时候,就不要扯闲篇了。”闻启适时打断这幅煽情牌,他伸出手在两人中间晃了晃,“还有你们两个这么熟,我怎么从来不知道啊?”

    “你是?”韩望之这才重新审视闻启。

    闻启抿唇,一口气憋在胸口:我是恁爸爸!

    “我哥。”昭然笑道。

    “啊久仰久仰。”韩望之恍然醒悟道,“早就听闻北庭王少年有为,今日一见,却没人提起竟是如此俊朗少年!”

    “哎!我小叔的美貌可是人尽皆知的好吗?”盛叔放精准在这剑拔弩张的氛围里找好了自己的站位,“是你孤陋寡闻。”

    “是是是,是我孤陋寡闻了。”韩望之道,“我奉命在各地安抚烈士亲眷,正巧遇上你们和这怪,本想来相助,没想到弄巧成拙了。”

    “公事还没完成,不得不先走一步,下回见面一定要再饮上几罐桑甚汁,聊表心意才好!”

    他显然是因为和昭然解释清楚了,心情很不错。

    至于为什么不是饮酒,因为之前两人皆有任务在身,不敢醉酒,于是再见面也不是酒友的身份。更多的是一杯桑甚汁的惺惺相惜。

    闻启鼻子里嗯了声,面无表情继续看着他。

    “近日,我本不该说……陛下可能在查你的踪迹。”韩望之犹豫了下道,“今日又这么一闹,难免不会泄露。虽说杜氏在北方定都,西南地区天高皇帝远,你们还是早些离开这里为妙。”

    “哎呀还有完没完了?”闻启问,“这送葬的队伍还没结束,卷轴里的府兵还没安置。你们俩要是想聊的话,我们要不找个茶楼,点上几壶桑甚汁,一起好好叙个旧啊!”

    桑甚汁三个字,他甚至还幼稚地撇嘴,怪声怪气地发音。

    惹得大胆以为他中毒了,瞪着眼睛好奇地看向他,被闻启又给瞪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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