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然一想便知:“想必出自穷苦人家,因为什么原因牵扯上兵役,离家万里,再无归途。”

    闻启默然,“他叫什么名字,你全然无印象?”

    “何幸啊?”昭然莫名其妙一阵,“我们认识?”

    现在想来之前昭然年纪尚小,何幸也未在她面前郑重介绍过自己,她只是跟着闻启乱喊一通,难怪对这个名字丝毫无察觉。

    闻启干脆道:“既然已经出了皇宫,带你去个地方。”

    他走得大步流星,生怕错过了什么似的,昭然跟在闻启身后小跑,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能,大胆得走了。”闻启头也不回说,“我们进宫的时候,虞靖跟踪大胆,发现他长久徘徊在一家院墙外,神色凄怆。”

    昭然心下明白过来,“他,找到自己家了?”

    虽然这个绿里绿气的男鬼平日里咋咋呼呼的,且一路走来,算不上有太多牵绊,但真的要离开了,昭然心中还是万般不舍。

    她有些怅然道:“这是好事啊……”

    两人走在街上,此时灯火正盛,夜市方起,往来摊贩叫卖不断,举着花灯胡乱跑的小孩,还有跟在后面忧心忡忡的大人在人群里游鱼般窜来窜去。

    “昭然。”闻启的声音在很后方响起,她这才发现自己脑子一空,无意识走出很远。

    “这个给你。”闻启大步流星走到她面前,背后是明明暗暗的灯火,往来穿行的人群面目模糊,只他清晰且坚定地走向她面前。

    “我不饿。”

    “你饿。”闻启不由分说拆开外头的荷叶就往她嘴里塞,“很好吃,比宫里那些中看不中用的好吃多了,你确定不吃吗?”

    闻启一只胳膊圈着她,禁锢她挣扎,另一只手邪恶地塞了她满嘴。

    清甜的米香不客气地扩散在嘴里,熟悉的软糯和黏腻。

    他们以往每回从宫里抢完饭后,都会在街上再买个荷叶鸡,嘴里还毫不客气贬低宫中的饭都是垃圾。

    闻耀灵必会在此时笑着戳两人脊梁骨,“垃圾,你们还吃那么多。诶诶诶,少吃点,不撑吗?”

    两人便异口同声道:“我们有两个胃,一个吃饭,一个吃甜点,这才哪儿到哪儿。”

    想着想着,昭然狠狠嚼了两大口,直到耳边闻启惊慌地把外头的油纸从她嘴里扯出来,“你这是饿傻了吧,给我留点!”

    像是一对普通的人家的孩子,在街上打打闹闹,仿佛从未曾有过什么分别和难以对外人道的苦楚。

    昭然有那么一瞬,真希望世界就毁灭在这一刻,那么所有的幸福都具象化在她生命的终点。

    直到听见一声声烤红薯的叫卖,她脚下一顿,回忆毫不客气涌来,又将她带入闻耀灵刚离开的时候。

    大哥拿着母亲刚出炉的红薯屁颠屁颠跑到闻府,而闻启这个不争气的,吃了两口,转身就留下两行清泪。

    “是,他们?”昭然木然问。

    但其实不是个疑问句,因为一切好像都连接起来了。

    小重山上大哥落寞的身影,说自己要从军了;顺着白线找到坟头绿油油的恶鬼,消沉着说他想回去看看家人,再看见昭然后表情又是变化莫测。

    一路上,大胆一直在寻找祛疤的良药,不惜误入黄沙弥漫的森林。

    因为,她脸上的疤,是他死前留下的啊。

    但他不知道,昭然从来没有怪过他。

    “这个月的分成。”一个男声在红薯铺前响起,“他们都奈何不了你们,只有我来了。”

    盛叔放撇着嘴,十分无奈,甚至都不愿正眼瞧上一眼。但对于他来说,这似乎又是天经地义,无可厚非的事。

    就像他所说,不能因为盛家的暴富就去苛求他们善待每一位穷人。

    那驼背妇人面露难色,“欠的钱,我们已经在努力还了,再给点时间吧。”

    “这皇城是不养闲人的。”盛叔放一脸漠然,随手在地上捡了根树杈,戳了戳炉子上的红薯。“活不下去,就趁早回去。”

    橙黄松软的红薯肉暴.露出焦黑的外皮,留下一个丑陋的洞口。这样下去卖出的东西又要打折扣了。

    昭然就要上去解围,手腕上却被闻启一拉,他用下巴指了指对面,沉声道:“有人来了。”

    盛叔放也注意到来人,玩世不恭地笑了笑,“哟,小瞎子叫救兵去了。”

    旁边闻启冷笑一声,“熟人啊。”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沈家兄弟。

    “他们欠你多少钱,我们出了。”沈庄坐在轮椅上,依旧是一脸温和。

    盛叔放也不是不讲理之人,觑了他一眼,“行吧,这个数。”

    他伸手百无聊赖比划了下,只要能收回来本儿,他的任务就完成了,不管是从哪儿来的。

    沈道一脸杀气递给他一沓银票,盛叔放毫不介意接过去,边数边道:“借了你钱,算是帮忙了吧,还钱是天经地义吧,没帮你们在这里站住脚跟,又不怪盛家。非整得我跟恶霸土匪一样。”

    “还不如一开始,就不帮,不借。”

    “齐了。”说着盛叔放拍拍手,鼻孔朝天就要走,对身旁的小厮说,“走,去给小虾米买点稀奇的果子回去。”

    盛叔放走后,妇人和男孩忙不迭朝沈家兄弟道谢。

    “啪”的一声,昭然将银钱狠狠拍在摊贩的木桌上。

    “他们不欠你们的钱,拿着滚。”

    说这话时,她死死盯着两兄弟,如果眼神能吃人,现在两人已经只剩下皮包骨了。

    两人看见昭然和闻启免不得楞了下,沈庄仍不忘礼数周全,朝两人一拜,“之前多有得罪。”

    沈道却面色更冷,从怀里取出一个信封就要往闻启脸上招呼。

    “你……”

    好在闻启除了腿脚不太方便,身手算得上相当敏捷,一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抬手便制住他的手腕,冷道:“你以为你是谁。”

    “千风,莫要无礼。”沈庄表情自然也不甚愉快,“祁王虽不是故意,但你这荐帖可让我们兄弟吃了些苦头啊。”

    原来,两人拿着这荐帖原以为门路通畅,却因闻启和杜氏私下里暗潮汹涌,皇城中无人敢用。

    闻启和昭然还未入城,上头许诺的差事也为兑现,两人在皇城漂泊了好一阵。

    虽不至于以往的冷眼相对,但这荐帖明显更适合去北庭。

    “你们不仁不义,还渴望我们多体贴备至。”昭然冷笑。

    她上下扫视了两人,道:“现在看来是讨到好差事了,恭喜两位得偿所愿。”

    看这一来一回的老妇人懵了头,又察觉昭然他们没有恶意,忙帮着解围道:

    “各位,这其中莫不是有什么误会。这位姑娘,浩然和千风对我们有恩,为了我家操了很多心,你这样着实有些冤枉他们了。”

    男孩在一旁也唯唯诺诺地应和,“是啊,没有两位哥哥的帮忙,我和阿娘怕是得饿死在城郊了。”

    沈庄又朝昭然拱手一礼,昭然不想受他一拜,往旁边一挪,完美踩上闻启的脚。

    闻启猛地瞪大眼睛看向她,“把你硌疼了吧?”

    “还好,还好。”昭然嘻嘻笑道,忙不迭想挪走,却又是两脚,精准覆盖在闻启鞋上,留下淡灰色印迹。

    对面沈庄慢条斯理道:“之前一事,我兄弟俩有愧于心,但并未损害二位分毫。迫于权势,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还望二位见谅。”

    昭然不理他们,转身就问老妇人要了一块烤红薯,还专挑盛叔放戳破的那一块。

    两兄弟见状,也不自讨没趣,转身便走。走之前将手中提着的鸡放在铺子上,老妇人推拒他们三天两头就送活鸡,破费不少。沈庄只是说小孩要长身体,叹了叹气便走了。

    不知为何,两人的身影在人群中走得格外落寞。他们挤破了头皮想要跻身在这攘攘皇城,虽是两人,却给人形单影只,格格不入的感觉。

    也许正像沈庄所说,当时他们别无选择,而攀附上皇权,眼前浓烟弥漫的仕途瞬间变成宽阔笔直的大道,谁人不会动心。

    更何况只是引昭然他们去皇城,并不需要做出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快要饿死的人偷富人一块饼,恶意有那么大吗?昭然想起了村口叫人打牌九的男孩。

    但如今沈家兄弟真的就如愿了吗?身居小小官职,处处受制,吏治雄心无处施展。

    以为爬过了山丘,就好了吗?

    殊不知山野连绵,无穷无际。

    昭然掰了一半红薯递给闻启,两人在摊位前啃得津津有味。

    昭然随口问:“怎么住到皇城里来了?”

    见老妇人面露惊讶和警惕,她又说:“哦,刚才你们谈到的,不是之前住城郊嘛。”

    老妇人了然道:“浩然说皇城里大夫多,先生也多,对孩子有好处,是他们一直在帮我们。”

    她叹了口气,“只是当时他们进城太晚,城门关了,在我们家草席上睡了一晚,何至于回此大恩啊。”

    闻启看了眼小孩和老人的穿着,问:“城郊的地,在这里只能换一间小屋吧?”

    以前那房子,虽然破旧,却是个遮风挡雨的去处。起码能在里面伸展开手脚来。而城中地贵难求,怕是住得不会如意。

    老妇人笑着摇摇头,“哪有那么大,能有个睡的地方便不错了。”

    余光里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昭然于是问:“我们呢,其实是何幸的朋友。这些年,你们过得如何啊?找到医治的办法了吗?弟弟学业怎么样?您的身体还硬朗吗?”

    远方的影子僵住了。

    “还有,何幸他,一定很想你们。”

    夜色中,飘飘摇摇一根细长的白线牵连着那头阴影里躲藏的人,和摊贩上妇人添柴的右手。

    近乡情怯,虽短短几步,却已隔着阴阳。

    老人闻言双手交握,白线瞬间明亮起来,思念顺着时间,跨越空间涌动。

    她望着天,半埋怨道:“一走就是这么些年,不知道他衣服还合身吗?一个人在外,饿了肚子也没法说……”

    两滴冰凉落在昭然脸上,她仰头,星光不明,月色不语,只雨簌簌落了下来。

    远山传来杜鹃凄婉鸣啼。

    不如归去。

    不如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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