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又在林间七拐八拐绕了许久,确定后头再无人追踪,才选了处僻静之地休息。

    凝香睡意全无,找起了蓝花草——将这种草锤烂敷在脸上,一盏茶的功夫,符咒就能消下去。

    萧瑾靠在树下,拎着袍角擦拭着短刀,见凝香的身影走出去老远,随手扔了刀,向着繁炽拍了下掌,“这招美人计不错。”

    “殿下真的觉得不错么?”一双含笑的桃花眸出现在萧瑾眼前。

    花香撩人,繁炽一只柔荑自萧瑾下巴的伤口抚过,“那殿下吃这套吗?”

    ……

    夏虫在欢唱,凝香回来时,萧瑾睡着了,她看着他起伏平缓的胸膛,放轻了脚步。

    另一侧,繁炽歪在树干上,愣愣地睁着美眸。

    记忆回到那年春日,满城花开,凝香回燕京复命领赏,管家张叔照旧领她去附近的面馆吃面。

    她戴着斗笠,捧着海碗蹲在面馆门前,一面左耳进右耳出听张叔数落,一面扒拉面条。

    “你看你,这么大了,见公子的时候稍微收拾一下,不要总穿这身黑漆漆的。”

    “吃没吃相。”张叔敲敲她的斗笠,“你这头发打算什么时候留起来?”

    她嘟囔:“不方便。”

    彼时朝雨初歇,草色如碧,满城烟柳,一辆马车停在不远处,银铃发出清脆的乐音。

    从马车上步下的粉衣少女身姿纤细,衣袂飘飘,望着远处白衣胜雪的少年郎君,脸上的笑意比春光还要明媚。

    张叔不知为何叹了口气:“那是十二公主。公子回来了。”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永穆公主,燕京城里早有传言,永穆公主是春日里最美的风景。

    “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好歹去见公子一面。”

    她看着远处明媚的少女,“公子不想见我。”

    “你怎么也这么倔呢?”张叔给她的斗笠来了一掌。

    曾经的永穆公主是那般幸福,令春光过早凋零是她的罪过。

    凝香在繁炽身侧蹲下,尽力放柔嗓音:“别怕。”

    *

    梦里,皇六子萧宏仿佛长大了不少。

    冬天天还没亮,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仆从,守门的阿四替他开门时,笑得暧昧:“陆公子,今日好早呀,夫人昨晚没让……”

    他心里有事,胡乱搪塞了一番,终于出得门去。

    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他埋头绕过街角,急匆匆朝城外走去。

    “景儿,天还没亮,着急去见谁?”

    冷不丁被人从后头叫住,他转过身,见了来人相貌,膝盖登时软了。

    暗影里缓缓走出个峭拔的身影,一身朴素的黑袍,食指修长,黑曜石戒指闪烁着冷光。

    他跪在地上,“君……君侯……陆景见过君侯!”

    他心里打鼓,君侯不是昨日出城了吗?

    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这么早,一个随从也不带?

    来人的目光饶有兴致地落在他肩上的包袱上,“上哪儿去?芬姐知道吗?”

    他牙齿不停打着架,手紧紧攥在包袱上,不敢看那人,“回……回君侯,小人的弟弟陆秀在城外……书院读书呢……小人去看看他……夫人知晓的……”

    那人的手指轻轻砸在腰间的匕首上,仰头似在思忖,“你还有个弟弟?倒没听芬姐说过,下回芬姐再设宴席,叫他一块儿……”

    他急忙辩解:“君侯,小人的弟弟是个读书人,他不是……”

    来人嘴唇微微勾起,“与你玩笑呢!这么紧张做什么?没想到你还是个好哥哥,自己从小受那些搓磨,也要让弟弟干干净净清清静静读书。”

    他早就习惯了讽刺谑笑,擦了把冷汗,连连陪笑。

    “不是着急吗?走吧。”

    他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蒙混过关,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来,拔腿就走。

    肩膀上突然搭上了一只手,他全身僵直,“君侯……还有何事?”

    那人掰着他的肩膀,让他转了过去,揪住他的头发,居高临下地打量起了他的脸。

    他只好把下巴抬高,脸上习惯性地浮现出谄媚的笑容。

    一只钱袋被塞入他掌中,那人的眼神如冰,手掌轻佻地一下又一下拍在他脸侧,“胭脂钱,上次的颜色就很好。”

    他此刻脸上并无脂粉,可他知道那颜色一辈子也洗不去,“谢……谢君侯赏。”

    来人松了手,目光却不放过他。

    他假装没看到,施了一礼,匆匆转身。

    “栖霞山有书院?”

    他陡然心惊,胸口随之一凉,低头一看,一把锋利的匕首从后贯穿了他的心脏

    一片天旋地转之中,他耳边响起年轻妇人微哑的声音,“阿秀,带我走吧,我们到你的故乡去,往后你去打渔,我在家里织布,我想要当你的妻子。”

    长靴踏在胸口,血顺着匕首落在他的眼睛里。

    “我的妻子,你倒是毫不客气。”

    陆景心想,可您从来没有把姐姐当成过妻子。

    腥甜的液体从喉咙涌了出来,喷洒在脏污的地上,他抓住胸口的那双靴子,“小人不敢……小人不敢……都是夫人和青玉夫人逼小人的……她们想要看君侯夫人的笑话……”

    春天的栖霞山,细碎的白花藏在碧叶中,亭间清瘦的妇人放下了笔,未染铅粉的面庞上零星散着雀斑。

    在连续五次撞到他在台阶上读书后,她终于浅浅地笑了,嘴唇右边有一只小小的梨涡,“不如叫我姐姐。”

    在他过往十七年生命里,从未有人拿正眼瞧过他,只有她看不见他眼角绯红的胭脂。

    他爬起来,额头触底,砰砰作响,“夫人……夫人是被小人……诓骗的……她以为小人能帮她与君侯……重修旧好……”

    旧好?哪有旧好?

    他这般逆来顺受之人,死到临头,竟也生出了一些愤怒。

    人们都说您是不世之才,来日必当一统天下,可您却这样欺负一个弱女子——在姐姐心里,您早就死了。

    酷热难耐,女子落在猎户设下的陷阱里,冲他喊道:“阿秀,你傻不傻?快去找人!”

    他不傻,一旦他去喊人,别人发现她和他在一起,那些不堪的传言就会成为现实。

    他是没有骨气的人,七尺男儿,也能声嘶力竭地哭喊:“她们万般逼迫……小人连夫人一根头发丝都没碰到过……夫人这么多年心里一直只有您……她讨厌小人……小人该死……”

    他忽然有些希冀姐姐是讨厌她的——一个人的心被伤了两次,就难好了。

    那个人如同鹰隼般的眼睛锁着他,而他看不到了,他呼出一口气,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这被人凌辱践踏的一生,终于走到了尽头。

    他又想起满山的叶子黄时,弹完一曲《越人歌》,女子将手移开七弦琴。

    她满脸落寞,“阿秀,不怕你笑话,我嫁过来八年了,他从来没有进过我的房间,我以前以为是我生的不好看,现在懂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长得再好看也没有用,我做什么都是不对。我还这么年轻,有时候却觉得,这一生已经过完了。”

    他想:姐姐,你这么好,是他配不上你。

    他想她此刻一定是站在亭子里等他,穿着她未嫁时的流仙裙,簪着她兄长送的樱花钗,他手脚并用地向前爬,他要带她去他的故乡,讨饭也要去,然后他来打渔种地,他来做饭扫洒,他怎么舍得让她织布——她的手是用来执笔弹琴的。

    胸腔传来撕裂般的痛,可他顾不上,这里没有人陪她说话,没有人在乎她的死活,没有人予她尊重,她的丈夫根本和她没有“旧好”,他没有一日爱过她。

    他知道她是等得绝望了,才会求他带她离开,他要是不出现,她就会傻傻地从天明等到日落,然后太阳就永远也升不起来了。

    肩膀被人踩住,“噗哧”一声,匕首从后背刺入他的胸膛。

    他想,待会儿见面时,他要光明正大地叫一声“涵涵”——她说这里没人知道她的小字。

    他的手不甘地朝前方伸去,潮湿的泥土沾在他被牛乳养得细嫩的指尖。

    来世他一定要做一个昂首挺胸、顶天立地的男儿,一个像阿秀一样能著文章的、和她意趣相投的丈夫。他要早点遇见她,他要保护她,再也不教她流一滴泪。

    一次又一次,仿若擂鼓一般,匕首不断穿过他的肩背,血如雨般溅落在地上。

    他从袖中悄悄地取出一枚拇指粗细的玉印,紧紧捏住,掌心就印上鲜红的“涵涵敬上”四字。

    满世界响起了“沙沙”声,他分不清那是雨还是他的泪。他已经不觉得痛了,他知道他到不了栖霞山了——可从此以后,谁去保护他的涵涵?

    世界变成了灰色,他闭不上眼,他的涵涵又只剩下自己了。

    一道惊雷劈过,下午的天空霎时暗了下来,皇六子萧宏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的手又变成了小小的模样。

    小小的眉头微微锁着,“秦来,什么时辰了?阿娘可曾来传?”

    半晌得不到回应,他将目光移向屏风后,这才见到拔步床下跪着两个身影,一动不动,宛若泥塑。

    萧宏一把掀开被子下床,“怎么样?姐姐呢?”

    李佑的声音几乎贴着地面:“奴才……奴才该死……”

    “姐姐可有受伤?”

    李佑心想,昨晚共有两个女子在场,究竟哪个是殿下口中的“姐姐”?他犹豫了一下,“另一伙人抢在我们前头,奴才……但……但肯定是性命无虞。”

    “废物。”

    皇六子一脚踹在李佑头上,他不敢躲,一动不动,肩膀和脸又挨了重重的几脚,一张方脸肿成了馒头。

    萧宏阴沉沉问道:“五哥呢?”

    李佑头磕得砰砰响,“奴才罪该万死,五殿下他……还活……”

    “饭桶!”萧宏一脚把李佑踢翻在地,提起足尖,一下下往李佑心口撞,恨不得把人踢得口吐鲜血。

    秦来见六皇子今日格外不对劲,爬着上前抱住萧宏的一只小脚,“我的小祖宗……您大人大量,与他见识什么…………让底下的人拖下去打就是了……待会儿公主殿下就来接您去长秋宫用膳了……”

    “你敢威胁我?”

    砰一声脆响,湿滑的液体从头顶滑落,秦来未曾反应过来,只见白瓷的碎片零零碎碎撒了一地——原来六皇子急火攻心,迁怒于他,竟抄起案上的瓷瓶对着他的脑袋来了一下。

    稚嫩的童音响在头顶,“你算个什么东西,竟敢拿阿姊威胁我。”

    碎片在秦来脸上割了几个口子,火辣辣的,他还未曾想出说些什么来让小祖宗消火,五斗柜上的梅瓶、琉璃盏又都相继赏了他的脑袋,碎片像是雨点一样,夹着他的血,哗啦啦下不停。

    萧宏背过身,双手插在腰上,“蠢货——一群蠢货!”

    眼睛前一闪一闪冒起了星星,秦来两股战战,一掌接一掌扇向自己的嘴巴,声音之脆亮,几与裂瓷之声无异。

    “都是这张贱嘴……都是这张贱嘴……”

    六皇子冷冷一扫。

    秦来识趣地闭上了嘴,把头埋在地上,头上的口子汩汩冒血,洇湿了金丝地毯。

    许久,他听见六皇子吁吁气喘:“最后一次机会,李佑,我要你把姐姐完好无损的带回来——至于五哥,兄弟一场,替我好好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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