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朔六年,正月末,长安。

    历经二十余日,舒醴川朗一行终究是到了都城长安。

    这一路山水兼程,大巴秦岭的险峻,关中良田的富庶,皆是舒醴所未见,她终是明了父亲为何在她及笄之年命她北上打点京城酒坊,实为承继家业最要紧一步。一行人自京城南面而来,城南覆盎门、安门、西安门皆宫城,不可入,需绕城东而行自宣平门入闾里。川朗随父入京数次,骑马带队在前。此次舒氏枸酱进贡数目颇多,需先行囤放于城东北舒氏自家院落,稍作安顿,择日持令牌再行送入少府。

    箓竹最是欢喜:“小姐,这里是京城!我们到京城了!”

    辰时正,过宣平城门戍卫盘查,马队方徐徐入城。城内街宽巷广,主街可并驾十二车骑,皆铺青石巨砖,车轮砸砸,蹄声踏踏,楼宇林立,瓦当千万,人不得顾,车不得旋。

    舒醴掀起车帘仔细打量:“箓儿,稍后安置好一应行囊货物,明日便去酒市。”舒醴急切想要知道舒氏酒行在长安的近况。

    “是,小姐。”箓竹应道,顿了顿:“小姐,到了集市可否四处走走?”

    舒醴会意:“少不了你的空闲,我们这回且要待上好长些时日,到那时怕是你都烦腻了这烟火,真真想着滩头的山竹清闲!”说罢玉指轻点了箓竹的额头,箓竹只一直抿嘴偷笑。

    “这是主街驰道,从宣平门进来是尚冠后街。”川朗听着主仆二人的顽闹侧耳一笑,带队行于驰道旁,不敢僭越。

    马队自宣平城门入城直行,过城中五巷往北拐入舒氏所在院落。

    “到了。”川朗回头道。

    舒氏家丁早已立于门前等候,车马一到,管家顾翁便迎了上去,小厮立刻搬来马凳安放在车驾前,箓竹掀起门帘下车,折身扶住下来的舒醴。

    一见顾翁,舒醴作辑道:“顾伯伯辛苦了!”这顾翁虽为舒宅管家,但与舒父却是远房表亲,舒氏平日在京城的酒行事宜全托他打点,待舒醴也是极为亲厚的。

    “醴儿受苦了,”顾翁扶过舒醴,打量一番:“多年不见,我家醴儿长大了!”

    川朗作辑拜见顾翁,道:“顾老好,舒小姐已全然送到。”这川朗自小与顾翁亲厚,顾翁忙还一礼:“有劳公子不远千里相送,老翁谢过公子,还请公子入内稍作歇息。”

    随行护从和家丁牵马拉货入后院,其他一应人员皆从正门而入。舒氏院落虽处长安,却是照蜀南风格建造,是个兼容南北的四合院:小天井大出檐,高勒脚冷摊瓦,外封闭内开敞,室内另做暖墙。从正门进去,扶轩廊过敞厅,便来到前堂,堂前有二十四节气雕花屏风,花罩隔断,与敞厅假山呼应。

    顾翁招呼川朗正厅入座,摆摆手示意婢女看茶。

    川朗谢过顾翁,欠身入座:“顾伯伯近来安好?”

    顾翁便与川朗絮叨起来,舒醴素来不喜拘谨,自厅前下方随意捡了个团席就座。

    茶毕,顾翁留川朗用午膳,川朗推辞:“谢顾伯父好意,侄儿久未入京,家中尚需打理,今日将舒妹妹送到,就不再打扰,择日再行拜访。”

    说罢起身准备离开,舒醴行礼道别:“多谢兄长相送,醴儿不再远送。”

    顾翁起身将川朗送至正门,目送川朗与南山离开,便折身与舒醴到偏厅用膳,所备吃食皆是舒醴最爱之物。

    午膳后,舒醴携箓竹穿过回廊绕过花厅,过垂花门来到主院,正房为舒老爷来京住处,主院皆为两层,楼上西南东北对角建望楼。后罩房本是舒父为舒醴备的闺房,但舒醴此前从未到过长安,也就一直闲置了,为了进出便宜,舒醴此次入京住左厢房,顾翁住右厢房。前堂西南角是厨房,除开箓竹,其余下人皆住前堂倒座房。前庭后院回廊相连,花繁木盛,大有“苔痕上阶绿,阶前柳色青”的蜀南之景,一应家具皆是蜀南风格,并不是时下流行的漆木,皆为本色木雕。

    足月的脚程颠簸,舒醴着实是累了,吩咐箓竹自行收拾行李,她好小憩一阵,心下盘算着明日去酒市盘点的事,晚饭间须同顾伯伯商议送贡酒入少府事宜,待酒行盘点完毕,她需得预估今年酒行供货,理清贡单,一并呈入少府。

    且说川朗自舒宅出来后,便返回川宅。

    川宅在舒府东南处,隔着两条巷子,是座三进院落。前面是门厅和马厩,中庭是主体建筑,二门楼共两层,两层相通,主院是四阿顶楼阁,立于宽大的台基之上;两边是两座对称的三层角楼,西角楼下层前墙是走廊,向北为仓房,仓房分两层,下层为盐仓,上层是回廊,通下人居住的后院;再向里是两层楼的后门厅。川氏盐行在京都数家分号,川朗每年春、秋盐运两季来京,平日里交由管家打理。

    此刻川宅管家已于大门等候多时,远远见公子与南山骑马踏踏而来,喜不自禁:“公子快入府!”回头对身旁的婢女道:“赶紧打些热水暖暖!”

    长安春来料峭寒,风干刺骨,每年川朗都是晚些时候到,今年为了送舒醴早到两月有余。

    “冬青,”南山叫住婢女:“公子尚未用膳,可备了暖汤?”

    “备着呢!”冬青是川朗的起居侍女,自是知晓川朗起居日常,眉眼含笑:“还炖了公子最喜的羊汤!”

    长安初春夜里依旧冻得紧,舒醴团了团身子,盖紧裘被:“箓儿,你瞧瞧那炭火去。”

    箓竹就睡在舒醴卧房外间,听到舒醴的吩咐便起身去添炭火:“小姐,你素来畏寒,箓儿再与你添床被子。”

    箓竹添完炭火,至里间雕花麋鹿楠木柜中取来绫织花鸟裘被为舒醴铺上,整理间舒醴摸到箓竹手指微凉,睡眼惺忪:“箓儿,过来与我同睡。”

    “那怎使得!”箓竹自幼跟随舒醴,舒醴待她极好,情同姐妹,但也不曾不知轻重:“小姐若是再冷我去添炭火。”只她未及转身,就被舒醴一下拉进被窝:“如何使不得?你我自幼一同长大,早已是姊妹两个!”说罢环抱箓竹沉沉睡去。

    箓竹挣脱不得,但心头暖暖烘烘,便觉室内的风也是温的。

    这风捧了炭温挤出青莲雕花窗户去,一轮清月倒挂树枝,月光如银倾泻到城门望楼。

    突然,远远见城外尘土飞扬:“边关急报!边关急报!开城门!”

    一袭甲胄的负羽传令兵左手高擎羽檄,右手执缰,月夸下疾风,自西向直城门奔来,令声刺破静谧的夜。闻令,直城门夜间守卫速开城门,传令兵穿门而去,直奔未央宫,只留下踏踏蹄声回旋在宫城巷壁。至未央宫前殿宫门,传令兵纵身下马,高呼“急报”过北阙。

    武帝于宣室殿内批阅奏折,亥时三刻方就寝。中常侍春陀值夜温室殿,才过一刻,远远听到传令兵自宫门疾呼而来,忙起身命黄门小生呈进来军报,小心接过小步奔向内殿。温室殿以花椒和泥涂壁,壁面披挂锦绣,以香桂为主,设火齐云母屏风,有鸿羽帐,地上铺着西域毛毯。

    春陀叩于账外轻唤:“陛下,边关急报。”顿了顿,见账内无回应,方轻挪了几脚再近一些:“陛下?”

    武帝睡得正酣,忽闻春陀禀报,缓缓起身应道:“何事?”

    春陀忙起了封蜡,呈入账内:“陛下,五百里加急军报。”说罢,俯身向前为武帝支起锦缎靠垫:“陛下仔细受寒。”

    武帝睡意已去大半,接过来细看,右手持檄,眉峰微蹙,也不作声,春陀方知不妙,他深知武帝脾性。

    少时,武帝吩咐道:“宣卫青即刻觐见。”

    春陀应声急急退出,命黄门令出司马门奔北第长平侯府而去。自司马门往北行数里,过三个巷口,即为长平侯府。黄门令过双阙上台阶,急急叩响铺首,门环叮当划过子夜。

    “来了,来了!”门内家丁应道:“谁呢?”

    “传旨!”一听宫里来的,家丁不敢怠慢,赶紧开了门闩,迎那黄门令入内。

    “卫大将军呢?宫里传话来宣大将军即刻进宫觐见。”黄门令不等家丁开口就问。

    “这就通报将军。”家丁将黄门令引入正堂,方遣女婢入卧室通报。

    片刻,长平侯卫青着朝服从里间出来,头戴武冠,系青绲,加双鹖尾,外穿绛袍,内穿皁缘领袖中衣,紫绶纳于虎头鞶囊内,腰束鞶带,左佩剑。

    “公公辛苦!”卫青抱拳,遂命马奴套上车架,随黄门令匆匆赶往未央宫。

    入宣室,武帝正坐于殿前,卫青伏首叩拜:“见过陛下!”

    武帝也不寒暄,命卫青起身走近,递过羽檄:“你看看。”

    卫青接过来,旋即星目含怒:“请陛下下旨,臣必当杀得它片甲不留!”

    武帝微微抬手:“今夜召你前来正与此役有关,但却不为此事,此役吾等已筹谋多年,碍于太后丧期迟迟未发。如今太后丧期已过,现下有一件更紧要的,前些时日你姐姐也同吾提起,甚合吾心意,吾姐姐平阳公主有意于你,吾受人所托前来探探你心意,若你准肯,明日早朝吾就将这喜事和出征一同下旨办了。”

    武帝素来爱戴其姐平阳公主,怜其寡居,经卫子夫点破姐姐心意,便有心撮合此事。再则,与匈奴大战将近,卫青虽已军功傍身位居大将军,然军中素来讲求威望,若要越过一众老将挂帅出征,怕是不能服众,倘能成与平阳之好,岂不两全其美?

    卫青握着羽檄的手一紧,旋即缓缓放轻:“臣无异议。”

    武帝大喜:“那吾便可安寝了!”朗声一笑,命卫青退下。

    月华练白,宫墙疏影绰绰。

    卫青独行在宫门内,忆起与公主的初见,身份悬殊,不敢妄想,后来公主嫁与平阳侯曹寿,他亦娶妻生子,终是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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