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午后,锦童斋后院飘着新煮的杏酪饮子香。阿锦立在檐下,捏着个玩偶对着日头细看,忽地她指着玩偶对身旁的中年绣娘说:"刘大娘,这孔雀眼睛绣成斗鸡眼也就罢了,怎的连金线都少捻一股?"

    这刘大娘是‘锦童斋’所顾绣娘外包团队的负责人,此刻正擦着汗赔笑:"阿锦小娘子息怒,许是天热眼花..."

    "上回说是雪水太多潮了绣线,再上回推给狸奴抓乱了丝帛。"阿锦把玩偶往漆案上一拍,手腕间的银镯叮当撞在木案台上,"刘大娘,您每批玩偶都有那么一个两个不够标准,实在让人难以放心。从今日起,月结的工钱扣一成作质保金,年末若无差错全数奉还。"

    东厢房支摘窗后,沈知微险些被杏酪呛着。隔着湘妃竹帘望去,阿锦今日梳着利落的回纥髻,眉心一点朱砂痣衬得杏眼愈发凌厉,倒真有几分大掌柜风范。

    她抿嘴轻笑,自从将绣娘外包一事彻底交给这丫头,她越发有杀伐决断的气魄。等再过些时日,是不是可以把雕版印刷的事也扔给她负责?她愉快地畅想,只觉得自己可以躺平的日子好似有了盼头。

    "沈娘子快评评理!"刘大娘瞥见帘后秀丽的身影,像抓着救命稻草般扑进来,"我那边有三十几个娘子指着工钱养家,这质保金的规矩..."

    "质保金好啊。"沈知微慢条斯理搅着瓷盏里的酪浆,"听闻刘大娘家新添了头青驴?刘大娘如何管理下面的绣娘我不懂,但市面上想接‘锦童斋’活计的绣房可不少。 "说着冲阿锦眨眨眼,"对了,上月西市‘引绣居’王掌柜..."

    刘大娘瞬间白了脸——那‘引绣居’眼红她接了锦童斋的生意不是一日两日了,背后很是耍了些手段,都被自己见招拆招了。这锦童斋对所提供料子管理严格,验货要求高,她也烦不胜烦,然则,挡不住价格条件好,付银子爽快从不拖欠,是人人都眼红的大客户。

    眼见阿锦要接沈东家的话茬,刘大娘忙不迭摆手:"那就依阿锦小娘子说的办!"

    送走唉声叹气的绣娘头子,前厅忽传来脆生生的童音:"沈姨姨!我要会眨眼的锦衣郎!"

    沈知微挑起珠帘,正见郑文秀扶着略有些显现的孕肚迈进门槛,身后跟着两个总角小儿,一个是郑明晖的儿子郑小二郎,另一个却不认识。刚才发出唤她的正是郑明晖之子。沈知微赶紧迎出去上前搀扶郑文秀,待进了屋又将她脱下的大氅交给巧儿挂起来。她孕中丰润不少,宝石蓝八幅曳地银云纹襦裙衬得面色愈发红润。

    那两个小家伙中穿艾绿襕袍的小郎君举着木剑比划:"要能挥剑的!像尉迟将军那样!"

    "你阿耶才升了果毅都尉,倒教你威风起来了。"郑文秀嘟囔一句,又拍了拍两个小娃沾满糖渍的手。绣儿很有眼力劲儿的打了热水端上来,郑文秀督促侄子洗了手转头,打发他二人跟着巧儿去玩耍。

    见两个小娃欢天喜地奔向心仪的玩偶区域,郑文秀对沈知微叹气:“我娘非逼着二哥去相看小娘子,小二郎在家不高兴,哭哭唧唧的。我才带了婆家大兄之子陪他一起出来玩耍。你瞧,才逛了半条街,我新裁的八破裙就沾了巨胜奴的芝麻。"

    沈知微又让阿锦端来蔗浆饮子,唤了两个小郎过来喝。瞥见绿澜袍小郎腰间的玩具佩刀,忽然笑道:"小郎这佩刀倒是别致,三环镶玉的规制,莫不是照着大将军的规制打的?"

    "沈姨姨好眼力!"小郎君得意地昂首,也跟着郑小二郎唤沈知微‘姨’:"这是阿耶从龟兹人那淘来的,说是当年高昌王..."话没说完被郑文秀用团扇敲了脑袋:"显摆个没完,赶紧带你阿弟挑玩偶去!"

    看着两个小郎君又扑向站台,郑文秀倚着湘妃竹榻嗑起松子:"难怪长安城都说‘锦童斋’是小儿郎的蓬莱仙境。"她忽然压低声音,"其实今日来......"

    穿圆领缺胯袍的郑小二郎突然奔来拽沈知微衣袖:"沈姨姨!机关马吐舌头了!"众人转头望去,那木马不知何时转到博古架前,口中竟缓缓垂下半幅绢帛,上面用朱砂画着的探宝图。

    郑文秀凑近细看:"这莫不是粟特商队弄的彩头?"

    "正是呢。"沈知微将架子上一面绢帛折成的风筝取下,"上月波斯商人哈桑说要在玩偶里藏寻宝图,我还当他说笑。"她顺手把风筝塞给小娃儿们,"拿去院里试试看能不能飞起来。"

    两个孩子欢呼着奔向后院。郑文秀望着他们背影轻叹:"姐姐真是有千般巧思......不能再考虑考虑我二兄么?"

    沈知微听郑文秀如此直白,一时倒有些回不上来话。

    见沈知微不语,郑文秀接着又道:“我二哥那锯嘴葫芦,虽然话不多,心底倒是个厚道的好人,并非他平日表现出来的那般冷淡。”说到此,她眼中显现出回忆,“自打二郎他母亲走后,我二哥一直活得清汤寡水,直到遇见沈姐姐你。他虽未对我们开过口,但我心里清楚。”

    沈知微听得有些意外,抬眼看了郑文秀一眼,她眼中的真挚与关切都很真诚,片刻沈知微低声回应:“文秀妹妹,郑郎君人品端正,待人温厚,我对他并无意见。然则,我二人之间确乎不可能。”

    郑文秀眉头微皱,显然没完全理解沈知微的意思,“那你与二哥之间究竟出了什么问题?若有难处,不妨说一说。”她顿了顿,又低声补充,“我二哥是那种只要定下来,决不会负你的人。沈姐姐,非我夸耀自家阿兄,这偌大长安城,决不缺高门郎君,然则十有七八并不堪托付。”

    沈知微沉默片刻,心里涌上复杂的情绪。郑文秀的这番话让她微微动容,然而郑文秀不清楚,郑明晖并非不敢表达,而是他所处的身份与责任,早已让这份情感被复杂的现实所牵绊。

    她轻叹一声,缓缓开口:“你阿兄的确是个好人,温文尔雅、宽厚待人,但我们的处境与身份,终究有着无法跨越的鸿沟,并非世家与商户的门第差距那么简单。”

    郑文秀听了,神情顿时变得凝重,她出自高门大户,很能就沈知微所言产生一些推论,眼中闪过一丝沉思。她微微低头,声音柔和:“既然沈姐姐都这么说了,那文秀也不便再追问下去,只是这心里实在难过…”

    沈知微伸出手轻轻拍拍郑文秀的手背。

    不远处,两个小儿郎跑回来,手里抱着一堆沈知微亲手做的玩偶,欢声笑语传入耳中,郑二郎的儿子还不时抬头看着沈知微,眼中带着兴奋:“沈姨姨,这些玩偶真好看,能不能做一些《少儿英雄传》里的英雄人物?我最喜欢听那个故事了!”

    沈知微低头看着孩子那张纯真无邪的笑脸,心中涌上一阵暖意。她笑着点头:“《少儿英雄传》沈姨姨还未来及看,等姨姨去看一看好不好?”

    小郎君闻言梗着脖子掏出皱巴巴的绢册,"沈姨姨你看,这是我阿伯模仿《童趣仙记》的绘本给我画得霍将军七岁擒贼的故事,若是做成会动的画本..."他突然将书页快速翻动,墨绘的小人竟似在纸上舞起枪来。

    沈知微眸光微动,接过画册细看:"画得可真好!就是这锁子甲纹样画岔了,该是鱼鳞叠着缝..."指尖蘸着茶汤在案上勾画,"护心镜要这般弧度才挡得住箭矢..."

    "沈姨姨连铠甲都懂?"小郎君眼睛亮如星子,"不如把这英雄传做成换装画册!我给姨姨当画样!"说着挺起胸膛,身上挂得的小玩具叮咚乱响。

    暮色染透窗纱时,郑府马车载着两大箱玩偶离去。

    沈知微站在铺门外望着摇晃的马车渐渐远去,忽听身后传来巧儿的嘀咕:"娘子,郑郎君方才应该是在窗外站了一阵...只是婢子发现他太晚了,也不确定他站了多久。"

    她蓦然回首,只见一袭深青圆领袍闪过巷尾,袍角银鹘衔绶纹没入夜色,唯余寒鸦声声。

    “娘子!”阿锦的呼声又传来。

    沈知微从凝视中回过神来,往店铺回转走去:“何事?”

    “刚‘华采坊’掌柜的来传庞娘子的话,说您托她打听的人有消息了,让你等着,时机一到她亲自带你去看‘西洋景’。”

    沈知微听阿锦的传话听得有点摸不着头脑,“亲自带我去…看什么?”

    阿锦也觉得自己这话,传得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然而掌柜的就是这么说的,她当时也问了同样的问题,“掌柜的说他家主人原话如此,他也不明白什么意思。”

    亲自去看… 西洋景?莫非是和裴家三郎相关?沈知微心中暗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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