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染透长安一百零八坊时,‘华采坊’的朱漆门楣下悬起十二连枝鎏金灯,将檐角照得恍如月宫。

    庞三娘拽着沈知微的藕色镶边狐狸毛棉大氅往楼上走,银丝绣的莲花纹在灯影里忽明忽暗,氅角扫过檀木楼梯时,带起一阵清苦的香气,楼下香案供着新到的安息香,青烟正袅袅漫过楼板缝隙。

    "掌柜的,把新贡的‘武夷雀舌’沏来!要头道雪水!"庞三娘倚着凭几冲楼下唤人,鎏金虾须镯磕在青玉案上轻轻一声响。她转头戳了戳沈知微的眉心,"瞧瞧这脸皱的,比永兴坊张画师笔下的钟馗还凶三分,都能夹死曲江池上的蜻蜓了。"

    沈知微摸着越窑蜜色盏上凸起的缠枝莲纹,忽听得楼下传来"当啷啷"的响声,原是跑堂小厮捧着茶托上楼,却恰巧撞见绣娘们抬一幅丈长的缂丝屏风过道,差点儿撞在一起。小厮急急退后两步,惊得茶盏、茶拖在托盘上打了个轱辘,碰在一起。

    "仔细着点!"楼下传来管事的呵斥,"这屏风可是要送进宫给宜春殿的,蹭破根丝线仔细你们的皮!"

    "三娘当真要听我唠叨?"沈知微望着茶汤中沉浮的雀舌,水雾氤氲间仿佛瞧见舅母将那九树花钗硬插进许灵初发间。

    她终于开了口,声音低沉中带着几分自嘲:“昨儿舅母硬要给灵初打九树花钗,舅父说逾制要惹祸,我没帮着她说话,就落个‘见不得表妹好'的罪名。"她指尖在案上无意识打圈,“你信不信,这会子回去说裴三郎的事,她能当我得了失心疯。"

    说到此处,她将茶盏往金丝楠木案几上一搁,盏底与案面相触时发出"叮"的清响。她又蹙起展开没一会儿的眉头,漂亮的眼睛里浮现出一丝无奈:“可是,我又确实不能不管。”

    庞三娘沉默片刻,腕间的虾须镯滑落到小臂,露出内侧錾刻的‘清河庞氏’四字——那是及笄时族老所赐,提醒她永远背负着庞氏嫡女的荣辱。她眼中闪过理解,清河庞氏家大业大,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所以她很清楚有个拎不清的亲戚是什么感觉。她成长在复杂的家族关系中,明了其中的微妙与难处。但是,正如沈知微所言,这个年代,一家子女儿,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眼看前方有个天坑,就算知道干涉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又绝对不能不劝阻。

    庞三娘不是个爱自怨自艾的娘子,因此,她虽然理解沈知微的困境,却不太擅长安慰她人。她思索片刻,终于做了个决定---- 换话题!

    她伸手将缠枝葡萄纹的食盒往对面推了推,揭开盖子露出里头的琥珀糕,“尝尝这个,用岭南石蜜调的馅儿。”言毕,轻拂腕上鎏金虾须镯,"咱们谈谈生意经吧。要我说,哪日你银子挣够多了,索性搬出许宅,立个女户,谁还能牵累你?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沈知微听罢险些呛了茶,诧异看向庞三娘,心道:放下助人情节,尊重他人命运,与莫名之人切割。庞三娘实乃清醒之辈,女中豪杰。转念想到前世见过的那些杀伐决断的女高管,倒与眼前这位娘子莫名重合。

    庞三娘看沈知微瞪大了水灵灵的眼睛看自己,神情中满是诧异,莫名让她想起曾经在陇右见过的沙狐,也是这般澄澈里透着机警。心道,自己说得有点惊世骇俗了哈?毕竟脱离许谦这个官宦身份,大部分小娘子是不能接受的。她摸摸下巴,想怎么把话往回收一收。

    谁知道沈知微忽然拉住她的手,“三娘你可真是果决、明白之人。”

    庞三娘… 我那胡言乱语叫做心思清楚?这位,也挺离经叛道啊。

    她嘿嘿一声,略尴尬道:“上回你说的那团龙纹金丝锦上浆的事——"她略略沉了嗓音,"我思索好几日,如若没有猜错,那该是回纥人的秘法?"

    庞三娘稍停一停,接着说,"你恐怕还得找回纥人下功夫。我敢保证,这市面上的料子的问题,如果‘华采坊’都没办法解决,其它大唐绣坊、布铺都没办法。"

    沈知微捏着茶盏的手一凝,茶汤险些泼在月华裙上。心道今天什么日子,一点好事儿没有,出门没看黄历么?楼下忽传来孩童嬉闹声,原是几个总角小儿举着彩绘木偶追打,有个戴虎头帽的稚童嚷着"看小爷混天绫!",绸带扫翻了街边猫着香料摊子,惹得守摊的老头儿哇哇乱叫。

    "说到这个,"沈知微搁下茶盏,"前日郑二郎家的小郎君说,如今有一部很时兴的童书叫《少儿英雄传》,三娘可曾见过?"

    "我家那混世魔王小侄儿,就是这套书的狂热爱好者!”不知想到什么,庞三娘‘噗嗤’笑出声:“前日还把锦帐剪了当披风,举着竹竿非要学霍去病'封狼居胥'。还溜进祠堂打翻了供果,被他父亲好一顿揍。怎么,沈东家又要买绘本制作专权?"她呷口茶补充,"你若需要,画师随意用..."

    "专权哪里买得完?"沈知微用银签子戳了块琥珀糕,"今日买《英雄传》,明日就有《豪杰记》,倒不如..."她盯着糕点上嵌的松子轻声缓语,"其实我脑子里倒有个新故事…"

    二人正说着,掌柜捧着几件料子路过。沈知微眼尖瞅见,突然眸子一亮,招手唤住掌柜的,问他捧着的是什么料子?

    掌柜的却老脸一红,惭愧道:“让娘子们见笑了,这是小的上回听娘子描述羊毛料子后自己想了几个法子去改良市场上的羊毛毡。结果......不太尽如人意。”

    沈知微心内感叹庞三娘的经营手段,下面的人各个有眼力劲儿、肯努力,每天都在动脑子啊。

    她走到那些羊毛料子旁伸手一摸,确实如掌柜的所说,不太成功,摸着像尉迟将军的络腮胡。不过,待她细看,她发现这几匹料子虽然都达不到标准,质量却还不同。最上面那匹泛着淡淡的米白色,像是掺了木棉;中间那匹经纬明显细密许多;底下那匹虽然粗糙,但厚实挺括。

    掌柜的见沈知微不嫌料子扎手,而是很有兴趣的一匹匹看过来。赶紧帮她将几匹料子一一展开,方便比对。“这些料子都是用陇右的滩羊毛做底料,共按三个法子试做而来,娘子们且听老朽细禀。"

    “头一桩手工筛毛,”掌柜指向第一匹羊毛料子,“共令八位娘子拿黄杨木篦子筛毛,每日辰时干到申时...”他摇摇头,"梳了三天才得半斤细毛,够织条围脖子!还不怎么牢固。"

    庞三娘"呵"地笑出来:"这金贵的围脖子,还挺扎人。"

    沈知微捻着毛絮对光细看,心道做不到百分百纯羊毛,那若混纺呢:“若是混些棉......”

    "试过了!"掌柜忙不迭从匣底又掏出块毛料,"您瞧这粗得,给郎君们当鞍垫都嫌扎肉。"

    沈知微一看那布料不但粗糙还丑陋,似在嘲笑众人的徒劳。

    “羊毛与棉七三开,再加棉,面料倒是能更软和,却不保暖了。”掌柜补充。

    庞三娘负手来回踱几步,忽问:"要不学学吐蕃人?他们往皮毛上涂抹类似羊油的柔软剂,听说能更滑溜一些。"

    "有!便是这第二桩上油。"掌柜指向另外一块布料,"倒是滑溜些了,可前日我们的绣娘试穿,但凡沾了点胭脂水粉的竟洗不脱!"那白料子上已斑驳如落梅。

    "最要命是第三桩。"掌柜伸手让沈知微和庞三娘看最后一匹布,"混了江南丝,一匹料子光成本就贵过了狐裘!..."

    沈知微听罢又细细将几匹料子挨个摸过来,指尖在不同质感的织物上游走。说实话,几匹改良布料的差异肯定是有的,毕竟工艺、成本差距在那摆着。然则,要用于大衣制作,无论从细腻程度,精致度,高级感等各方面都不达标。

    何况,成本还奇高。

    旁边庞三娘来回踱几步,看沈知微又蹙眉的样子,忽然笑出了声。

    “我们熙熙这一天,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她顺手从博古架上取下鎏金酒樽,“要不要真来点三勒浆?或者,听说吐蕃新进的青稞酒很是不错。我们调制过,酒劲儿已经不大了。”

    沈知微终于将目光从毛料上挪开,听庞三娘笑语,轻叹口气,笑望窗外无尽的天空,此时天色已晚,嘻闹的儿童已经散去,天未黑,却隐约能看见新月如钩。

    “矛盾存在于一切事物发展的过程中,矛盾贯串于每一事物发展过程的始终。”她缓缓说道,语气似乎带着些许感慨,似自我安慰,又像是不馁。

    庞三娘听闻此言,未再开口,只是将视线紧紧地凝在自己这位朋友身上,眼神中流露出几许思索。

    是了,朋友!毋庸置疑,沈知微是一位值得深交的朋友。未来,她想,她们应当还会是好的生意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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