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学堂内此刻有些嘈杂,甲字堂的学生们第一日便要在夜里抄写文章,颇有些惹人不快,恰好就将三人的声音压了下去。

    如今甲字堂的同窗们都到得差不多了,陶霁抬眸环视一圈,除去庄之茉,她所相识之人便只有纪珈芙与蒋翎了。

    再则就是先前在练武场上壮着胆子言出自己看法的瘦弱少年,陆廷弈。

    庄之茉从方才回头睨了几人一眼后就转回去抄写文章了,与她同坐一排的还有个模样俊俏又气质温润的斯文少年,此刻坐着瞧不出身量,但提笔蘸墨的手指骨节分明。

    察觉到脑后有道视线轻飘飘掠过,少年微微睁大双眼,侧过头来看了一眼。

    与陶霁对上眼神后,他眸色微动,扬唇笑了笑。

    堂内此起彼伏的哀怨之声让少年动作微顿,旦见他暂且将笔搁置在一旁,整好衣冠后起身对众人作揖:“诸位还是早些动笔吧,我来得最早,那会儿夫子还没走,他说一个时辰后会来巡查一番,届时若连一半都没抄完,想必定是要留在这尚学堂内过夜了。”

    他此话一出,堂内静了一瞬,接着马上就有个圆圆滚滚的同窗大声嚷嚷:“他今日念的文章没有十篇也有五篇,如何抄得完?我觉得就是在给咱们下马威!”

    “我不想抄了!夫子要责罚便责罚吧,本来今日就起得早,我这眼皮都快完全闭上了!”

    说完,这长相圆滚滚的同窗索性开始去收桌案上的笔墨纸砚,瞧他被油水养得极好,想来往日里在家中也是被长辈捧在手心过来的。

    “这才第一日,你就受不住了?”坐在他前头的庄之茉掀起眼皮问道。

    说罢她又往角落里暼了一眼,意有所指:“也是,如你这般出身不高,也能仗着家中长辈在朝中做官,这才得了进国子监的机会,与我等自然是不同的,那你就收拾收拾回去吧。”

    甲字堂的同窗里,庄之茉的身份最为尊贵,这些少年姑娘们皆是会察言观色之人,此刻听见她动辄出言讥讽他人,也只是将头埋在桌案前,都闭着嘴巴没有说话。

    那圆滚滚的同窗被她说得脸皮涨成猪肝色,又知得罪不起她,此刻留也不是,去也不是,便十分尴尬地站在原地踌躇着。

    半晌,还是先前那斯文少年出言安抚:“你先坐下吧,夫子也不是不通情理,只是咱们初来乍到,有意在咱们面前立个规矩罢了,你先仔细抄着,若夫子追问,你就如实作答,你真诚待人,夫子定会宽宥一番的。”

    他及时递了台阶,圆滚滚的少年想了想,还是顺着踩着下了。

    见他三言两语将人留了下来,有认识他的同窗便笑着调侃:“柯浔言,你真不愧是有个做言官的父亲,若我哪日与别人吵架,我能不能叫你去替我骂上几句?”

    原来那斯文少年名唤柯浔言。

    柯浔言此刻已重新跪坐回蒲团上,笑道:“谬赞了。”

    待这小插曲过去后,尚学堂内便完全静寂下来,只闻学生们提笔落在宣纸上的摩挲声。

    专心去做一件事时,时间便如白驹般飞快闪走,许是为了验证柯浔言的话,那年长夫子并没来,只是差先前那个传信的师兄过来告知众人,夜里冷了,尚学堂四面通风,念及众人年纪尚轻,就揣着纸笔回寝舍抄吧。

    闻言,众人这才动了动已经发麻的下半身,勉强支撑着站起来与师兄回礼。

    在回东竹苑的路上有条小径,陶霁顶着月色,弯腰在草丛里寻着什么。

    “陶陶,这样真的不会被发现么?”纪珈芙也弓着身子,扶着蒋翎的胳膊,神色慌张地探头张望。

    陶霁在草丛里摸索了半晌,终于起身,摊开掌心与她二人看,笑道:“是她动手在先,有了这个,我保管她今夜睡不好。”

    她笑着去勾纪珈芙的脖子:“走吧,回东竹苑去。”

    ......

    有些小姑娘不如纪珈芙那般不计较细枝末节,便都在这个点提着木桶,各自往水房的方向走去,皆是想睡前沐浴,既有利于放松身心,也相对来说干净许多。

    傅书芩两只手都提着桶,晃悠悠地往东竹苑走。

    她作为庄之茉的跟班,除了狐假虎威外,自然也要时刻恭维着这位骄矜贵女,打水的任务自然而然地就落在了她的身上。

    右侧的木桶虽照庄之茉的要求加了层粗布盖着,用来锁住热气,可随着她的晃悠还是洒了些水出来,她脚下不察踩到湿滑,一个扑身就往前倒去,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膝盖处传来刺痛,傅书芩连忙掀起裤腿去看,果然擦破了皮,渗出了丝丝血珠。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她咬着下唇流出眼泪来。

    恰逢有认识她的姑娘提着桶路过,惊讶道:“书芩,你怎么摔了?快些,我扶你起来。”

    傅书芩被她扶起,颇委屈地瘪着嘴,噙着泪珠的眼睛去寻滚落到远处的两只木桶,道:“那可是我好不容易打的水,两桶都没了!”

    那姑娘有些疑惑:“你打两桶热水做什么?屋子里那个沐浴的桶又不大,两桶热水不是会烫么?”

    傅书芩捏紧拳头,不想叫她知晓自己还有一桶水是替庄之茉打的,连忙解释:“我、我今日出的汗太多了,身上黏腻得慌,我想多打些水,洗、洗得干净些。”

    听她如此说,帮她的姑娘便想好人做到底,宽慰道:“我用过晚饭后就沐浴过了,这桶水只是用来简单擦拭的,你在此处等我,待我将水提回去后再与你一同去打水。”

    傅书芩见她愿意替自己分担力气,连忙扬起唇来,露出一个半带讨好的笑。

    那姑娘脚程很快,等她又折返时,傅书芩便作势挽着她的胳膊,与她做出万分亲昵的模样,重新打好水后,傅书芩提起来便轻松多了,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闲聊着,直到站在东竹苑第三排寝舍的廊下,傅书芩才停下脚步。

    “书芩,怎么不走了?”

    傅书芩佯装关切道:“你帮我送到这儿就行了,就只剩这么一截路,我两个来回就能提回去了,今日真是多谢,待休假后,我下帖子邀你来府上玩啊。”

    见她这般,姑娘点点头:“那届时你同我递帖子便是,只是也没多远了,我就替你提过去吧?”

    “不不不不不用!”傅书芩拦在她身前,又倏然察觉到自己的反应太奇怪,扯出笑解释道:“我那屋子里有些杂乱,还没来得及收拾......”

    闻言,好心肠的姑娘也只当她是碍于寝舍脏乱有些不好意思,便通情达理地将木桶放下了。

    她走后,傅书芩抚着胸口轻轻呼出一口气,白嫩的膝盖处隐隐作痛,傅书芩又忍不住将自己挪到廊外的月色下,掀起裤腿去查看伤口。

    丝毫没注意廊下有道身影从拐角处冒出,状若无人地掀开粗布丢了些东西进去。

    傅书芩心中暗叹一声倒霉后,又拖着步子重新去提水,然后踉跄着往位于尽头的寝舍走去。

    明明距离称不上远,傅书芩却如使尽了吃奶的力气般,到了寝舍门口,她气喘吁吁地稍作休息后,这才径自推开了寝舍的门。

    各个寝舍的布置都大差不差,但庄之茉这人较为讲究,在桌案前还摆了面铜镜,还有几个装着琳琅首饰的妆匣,傅书芩提着水进来时,庄之茉正端坐在书案前对着铜镜打量自己。

    “回来了?”

    “茉茉,下次能不能、能不能你同我一起去打水,我实在是力气有些不够。”

    傅书芩小心翼翼地揣摩着庄之茉的脸色,见她心情尚佳,便壮着胆子提出自己的要求。

    话落,就见庄之茉惊讶地望过来:“不是你自己说每日都替我打水的么?我又没逼你。”

    见傅书芩脸色不对,身上的襦衫也湿哒哒的,庄之茉遂开口问:“......摔跤了?”

    傅书芩不语,庄之茉眉头微蹙:“晓得了,以后我同你一道去打水便是,喏,这盒子里有药膏,你待会儿自己上药吧。”

    “不,不是,茉茉,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傅书芩连忙解释,可庄之茉却早已越过她去提起自己那个木桶,神情瞧着没有方才高兴了。

    傅书芩心中有些发怵,暗道说错话了,她不想得罪这个娇娇女,赶忙从庄之茉手中抢过木桶,笑道:“茉茉,我在你后头洗,我替你淋水吧。”

    听她这样说,庄之茉的神色才仿佛又好了些,眉眼处的傲慢又隐隐浮现出来,拿起换洗衣裳就往屏风后走去。

    木桶里已盛了一半凉水,傅书芩为了保持水温,只将粗布掀开了半边,将木桶里的水倒了一半下去,庄之茉坐进去后,发尾被往上飘浮的水汽洇湿,四肢百骸都得到了舒展,颇有些惬意地半靠在木桶边缘。

    傅书芩擅于哄她,见她半眯着眼睛,手中舀水的动作也渐渐缓了下来,思绪不由地有些飘远。

    自然没注意到有什么细小的东西‘啪嗒’一声掉进了热水里。

    半晌,察觉到水温有些变凉,庄之茉轻轻掀起眼皮,道:“书芩,加水。”

    傅书芩的思绪猛地回笼,连忙舀了几瓢热水往木桶里洒。

    庄之茉此刻也觉得差不多了,见皂角被搁置在角落里,她便使唤傅书芩去拿,傅书芩递过皂角后就去外边待着了,这会儿是用不上她在旁边淋热水的。

    伸手在身体四处仔细揉搓时,庄之茉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硌手,但指尖传来的感觉太细微,她便也没低头去看,只是继续阖着眼皮在身上揉搓着。

    可搓着搓着,她愈发觉得不对劲起来。

    指尖的异物感也愈来愈强烈。

    她遂低头去看——

    另一边,陶霁双手抱胸学着庄之茉的动作倚在门框处,与纪珈芙、蒋翎二人静静地等着尽头传来动静。

    果不其然,几息后,一声誓要在夜里冲破天际的尖叫声骤然响起,随后一声越过一声,尖叫声中还夹杂着‘快将它们弄走啊啊啊’的胡话,引得第三排寝舍的门都被打开,接二连三的脑袋从门后伸出来,循声往尽头看去。

    纪珈芙目瞪口呆:“......天爷,这比我的声音可大多了。”

    蒋翎憋着笑附和:“还真是。”

    此起彼伏的声音开始响起。

    “发生何事了又?”

    “听着不大对劲,去看看!”

    三人跟着人群往尽头的寝舍走,到了门口,声音愈发清晰,摔桌砸椅、赤脚在地上胡乱跑等动静都尽数落入众人耳中,紧接着是傅书芩着急忙慌地喊道:“茉茉,你冷静些!”

    众人一惊:“这到底发生了何事?庄之茉又出了何事?”

    “庄之茉!你没事吧?傅书芩,快将门打开,咱们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尽管说啊!”

    一门之隔的寝舍内蓦地安静下来,良久,傅书芩勉强扬声答道:“没、没事!只是将木桶打翻了而已!”

    躲在人群后的陶霁佯装讶异:“打翻了木桶?那岂不是满屋子的地上都是水?这如何能行?方才应当是在沐浴吧?你们快些穿好衣裳出来,咱们都出份力,将你们屋子里的水擦干净。”

    众人觉得言之有理:“对啊!屋子里沾了寒气还如何能睡?咱们都是女子,你们也别躲在屋子里臊着脸了,快些出来吧!”

    先前那热心肠帮傅书芩提桶的姑娘也闻声赶来,听闻事情起因后,连忙去敲门:“书芩,你快将门打开!”

    颇有些好事做到底的势态。

    傅书芩在屋内急得要哭了,一边是狠狠盯着自己、又裹着衣裳浑身狼狈的庄之茉,一边是热心肠的同窗们,她索性两眼一闭,喊道:“都说了没事了!”

    她这样说,屋外众人的脸色就有些不好了,本就是抱着帮忙的心态来的,反倒还叫她呛了一声,皆有些语气不善地开口:“我们也是好心,你凶什么?”

    “不开门便不开门,只是你们这屋子方才闹得这么大的动静,我们也都是从床上爬起来的,着实有些不识好人心了吧!”

    三言两语,众人就将这间寝舍批判了一番,有些姑娘自然知道里面是庄之茉,不敢得罪她,却能将怒气洒在傅书芩身上,只是渐渐地,话风又渐渐偏离了,最后就变成了这间寝舍有问题。

    庄之茉虽跋扈,却极会逢迎,白日里刚攒了不少人品,眼下听得众人在外面议论,又狠狠瞪了傅书芩一眼后,半哆嗦着去开了门。

    众人就见寝舍的门被打开半人宽的缝隙,就如傍晚在陶霁寝舍前那般。

    庄之茉浑身湿漉漉的,裹着襦衫,笑得勉强:“我与书芩能将水擦干,就不劳你们费心了,天色已晚,还是早些去睡吧,明日说不定又要早起呢。”

    她这样说,方才还热心肠的小姑娘们须臾间就觉得小腿又酸痛起来,飞快打量她一眼,见她无碍,就装模作样追问:“真是打翻了水么?方才那道声音听着怪吓人的。”

    庄之茉仿佛又回想起方才的惊吓般,可还不等她开口解释,人群里有个姑娘指着她的肩头惊叫:“......这是什么?”

    不等庄之茉反应过来,那姑娘倏地抱紧自己,也尖叫道:“啊啊啊啊啊是死了的蛐蛐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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