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冲破云层,又透过垂挂的纱帘穿进葳学堂,落在一张张单纯又茫然的脸上,堂下气氛安静,许夫子眉心微动,又问一遍:“有学生能答上一二么?”

    “即便答错也不要紧。”许夫子补充道。

    堂下的学生不过才刚满十七,少年郎们在家中虽说也读了几年私塾,但到底都玩心颇重,又得家中长辈庇护,糊弄几下就过去了。姑娘们承蒙明宣帝特赦才得以进国子监就读,幼时经家中夫子开蒙后,便一如既往地读女学,做女红,何尝听过这些。

    许夫子问:“还是无人作答?那老夫只好点名了。”

    “柯浔言,你有何等看法?”

    学生们立马望向柯浔言,眼神里透着希冀,希望他交出一份完美的答案,好叫许夫子不再停留在这个问题上。柯浔言性子沉稳,被许夫子点名后,神情也不见慌乱,只见他从容不迫地站起身来,抬手抚平襦衫下摆的褶皱,接着朝许夫子作揖。

    他道:“古语云,宜兄宜弟,而后可以教国人。惠帝虽平庸,但他怜爱幼弟,不忍将这层窗户纸捅破,这才致其郁郁寡欢。”

    “居上位者,执掌无上权利,学生认为惠帝将此事埋在心底,大抵是因为他心地纯善。君王怜爱孤小,后世的百姓们自然会尊崇惠帝。”

    柯浔言这边开了个头,学生们见许夫子脸上没有愠色,显然只是微微阖着眼皮,将柯浔言的话听了一耳朵。

    有胆子稍大些的学生便也接了句话:“君子不重则不威,惠帝在位期间虽时常游历天下,巡查州府,可他刻意遮掩,世人不知,民众又如何去拥护他?”

    另一位高高瘦瘦的少年开口:“宁王虽残暴了些,但做出来的事却是实打实的。”

    有了这几人开头,堂下的少年们便你一言我一语的开始争论起来,性子顽劣些的说宁王功绩卓然,为后世做了铺垫,叫后人少走了许多弯路。性子温和些的便说惠帝纯良,百姓自当是喜爱他这样的君王。

    少年郎们在堂下争得面红耳赤,葳学堂内一时间又宛如进了几十只鸭子般,吵闹不断。

    许夫子在这时睁开了眼,屈指在桌案上扣了两声。

    柯浔言离得近,连忙扬声喊道:“别争了,夫子有话说。”

    鸭子们这才安静下来。

    “老夫听了半晌,怎地都是儿郎们在争论?”许夫子往堂下扫了一眼:“小女娘们为何不吭一声?”

    少年们连忙去看离得近的姑娘。

    许夫子眯起眼睛在堂下搜寻一圈,落在庄之茉的脸上,道:“你父亲庄太师与我算得上是棋友,他品德端正,想必女儿也差不到哪里去,你来说说,这二帝之间,该尊崇谁?”

    “夫子......”庄之茉未曾想过自己会被点名,见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她连忙答道:“学生认为,惠帝施以仁政,即便平庸,却也慈爱。宁王雷厉风行,手段暴虐,这般行事,还是莫要尊崇得好。”

    说完她便坐下了,只有胸膛还微微起伏着。

    许夫子又将视线落在右侧,角落里有道身影缩着脑袋,他敲了敲桌,喊道:“那边所坐何人?抬起头来——”

    陶霁只感觉众人都望了过来,她连忙回眸去看纪珈芙,见纪珈芙果然缩着脑袋躲在她背后。

    众人也是在这时才发觉谢栯竟坐在葳学堂内听了好一阵的课,不由频频回头打量。

    蒋翎连忙去戳纪珈芙的后背,纪珈芙被点名,蓦地站起身来,意识到自己失态,又赶忙垂下脑袋去整理衣摆褶皱。

    许夫子问:“孩子,来说说,你有何见解?”

    纪珈芙的动作顿住,涨红了一张脸,脑袋瞬间变得空空,半晌,才结巴道:“学、学生不知。”

    她话落,堂下静了一瞬,随即哄堂大笑,纷纷投以戏谑的目光。

    许夫子皱眉:“坐下吧。”

    见堂下众人总频频往那头看,许夫子又将目光落在前头那道身影上,他脸色算不得太好了,沉声道:“坐在她前面的学生起身回答。”

    陶霁自知躲不过,只好缓缓站起身来。

    她思考再三,还是将心底的疑问说了出来,她道:“夫子抛出问题来叫我们回答,同窗们各抒己见,这是我等之幸,可这分明是道无解题,夫子难不成要叫他们一直争执下去么?”

    闻言,庄之茉立刻回怼:“陶霁,夫子学富五车,你怎敢质疑?”

    许夫子不恼,眸中闪过异色,反问:“哦?你说老夫设下无解之题,想必你这小娃娃早有见解,你说说看。”

    陶霁微叹一声,还是开了口。

    “夫子说惠帝常假借游玩之名巡视州府,总待在暗处,可见惠帝品德高尚,自知世上不乏有谄媚邀功之人,倘若他现身,则会引起轰动,惠帝不愿暴露其身份叫世人跪拜,此乃贤德。”

    “宁王暴戾,对其大臣肆意斩杀,即便功绩再好,又如何能叫百姓臣服?天下所求不过‘太平’二字。宫人也大多出自平民百姓之家,自家女儿在宫中被君王折磨致死,百姓夜里如何睡得安生?”

    “百姓心中恐惧不安,则无法端正自己的心,又怎会去推崇宁王?”

    陶霁话锋一转又绕了回来:“惠帝虽有贤德,却过分庸儒,居人之上,如镜高悬,惠帝担不起重担,才会心中积郁。他独揽一切,世人不知,自当不会尊崇他。”

    “可若借宁王之手尊贤亲贤,后代百姓因惠帝而享安乐,各得利益,这样说来,惠帝虽过世,却也不会被世人所遗忘。但宁王手下亡魂无数,前朝之所以覆亡,是因皇室后人尊崇宁王,而百姓被迫依附在天子脚下,于困境中想起惠帝来。”

    “天命得来不易,君民面和心不和,失去百姓的拥护,国家覆灭只在弹指间。”

    “夫子的题是困局,唯一打破困局之法,唯有新生。”

    少女唇角一勾:“如此,便有我朝了。”

    许夫子眸光一闪,缓缓坐直身体。

    这番话说完,堂下静了一瞬,显然是没想到她敢将前朝与本朝拉扯在一起,许久,才听许夫子问:“你是哪家的孩子?”

    陶霁垂眸:“学生姓陶,家父鸿胪寺卿陶庆之。”

    许夫子面上闪过欣慰:“你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见地,可见你家中长辈时常教导,你说得不错,这的确是道无解题,坐下吧。”

    待陶霁坐下后,许夫子这才缓缓开口:“老夫是这葳学堂的夫子,而你们则是国子监的学生,就拿学习一事来说,老夫要做的是将毕生所学尽数授予你们,你们要做的是努力上进,将老夫教导的东西都牢牢记住,立场虽不同,结局却是一样的。”

    惠帝平庸,却一心为国。

    宁王暴虐,却能开辟出新天地来。

    他二人被当做例子架在两端争执着,可争执者却忽略了底下时刻仰望着他二人的百姓。

    许夫子笑着摇了摇头:“年轻人到底还是太浮躁了啊,今日课就上到这里,回去各自将‘诫言论’抄上三遍,明日再交上来吧。”

    学生们各自散去后,纪珈芙笑眯眯凑到陶霁身边夸赞道:“陶陶,你真厉害!”

    蒋翎也附和道:“我真是什么都想不出来,方才许夫子看过来的时候,我差点就以为他要点我起来作答了。”

    陶霁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摸摸鼻子:“我其实也是瞎蒙的,走吧,吃饭去,用早饭时我听说今日有红烧狮子头,去晚了恐怕就没了。”

    她拿起笈囊就往外走,纪珈芙与蒋翎却望向她身后眨了眨眼。

    陶霁回眸,就见谢栯双手抱胸,眸色沉沉地看着她,见她看来,谢栯凶巴巴道:“看什么?小爷也要吃饭,说好了散课找你算账,喂,那边两个,你们先走。”

    蒋翎皱眉:“谢世子,你要做什么?”

    纪珈芙握紧拳头:“你敢欺负陶陶,小心我跟你拼拼拼拼拼了!”

    谢栯不屑地瞥了她一眼:“嘁,小爷才不与姑娘动手,我有话与她说,你们二人再不走,红烧狮子头就只剩点油水渣了。”

    纪珈芙开始摇摆不定:“陶......陶陶,要不我和阿翎就先......”

    谢栯:“走吧你。”

    二人一步三回头地走后,葳学堂内就只剩下陶霁与谢栯站着,谢栯吊儿郎当地坐回位置上,扬眉喊道:“陶霁,你过来。”

    陶霁站在原地没动。

    谢栯:“......你不光小气,还犟得很。”

    陶霁眉眼升起不耐:“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忙着呢。”

    “哎!你凶什么?”谢栯坐直身子:“这笔能不能卖我?”

    陶霁抬眸看他,见他盯着自己的笈囊,又垂头看了眼,果断拒绝:“不卖。”

    “本世子是真的很喜欢这支笔。”

    陶霁:“听闻鲁国公家世代袭爵,不说家财万贯,倒也不至于叫世子爷这般,你是喜欢这笔,还是想在我这儿将上次受的气争回去?”

    被她戳中心事,谢栯索性不装了,他将双腿架在桌案上,幽幽开口:“不卖这笔也行,方才夫子说要抄‘诫言论’,我的笔坏了,你替我抄几份。”

    陶霁侧目:“你白日做梦呢?”

    谢栯理直气壮:“那不抄也行,你替我瞒着,夫子要是问起,别人自然不敢说我来过,你必须替我瞒着,就说我今日没来过这里。”

    陶霁不予理会,只觉他脑袋有些毛病,微沉下脸就转身要走,谢栯见她要走,连忙起身,三两步追到她身后,径直攥紧了她的手腕,喊道:“陶霁,你不能走!”

    少年的力气算不上小,陶霁脚步微顿,低头扫了一眼,蓦地捏紧拳头,忍耐道:“我为何不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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