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到了除夕,屋脊上的积雪已完全化开,原本被皑皑白雪照得明亮的屋子又变得有些昏暗。

    清规院里,负责洒扫院子的小婢女互相搓手哈着气,直到屋檐底下的窗柩缝隙里露出半张含笑的脸。

    连翘喊道:“姑娘说,若是冷的话,就进来暖暖身子。”

    说罢,连翘将窗户往外推开半指宽。

    萧萧冷风伺机钻进寝屋,引得连翘打了个寒颤,她身侧,陶霁正握着一册怪志话本,陶霁抬头看她一眼,笑道:“忍忍,这屋子里成日烤着炭火,实在憋得慌。”

    连翘撇撇嘴,转头打量二姑娘一眼:“姑娘,您已在院里连着闷了七八日了。”

    陶庆之那几棍子下手用了狠劲,陶钰没十天半个月下不来床,陶庆之深感后悔,痛恨自己没教好儿子,也责怪沈芷平日里对陶钰太过纵容,才致陶钰走上这条岔路。

    沈芷满心满眼扑在陶钰身上,哪怕秦妈妈再三劝阻要她低头向陶老太太和陶庆之认个错,她也听不进去,就待在自己的芝兰院。

    如今陶府人人自危,平日里以芝兰院马首是瞻的婆子都及时抽身,又将主意打到陶霁头上来。

    陶娪已嫁去贺家,陶钰被陶庆之罚成这样,整个陶家,只剩陶霁一人还完好无损。

    是以,第二日,后厨的蔡妈妈便率先送了新研制的糕点来,美名其曰让二姑娘尝尝鲜。

    倘若换作以前,陶霁哪里能见得到这般趋炎附势之人?恰好那日出门去书斋买了几册话本,除去每日照常去凝晖居伺候陶老太太,陶霁就将自己关在清规院里。

    见陶霁盯着话本看得认真,连翘倚在窗边,托着腮:“这日子过得真快,眨眼又过去一年了,姑娘,今日是除夕,要去外面逛逛么?”

    她模样俏皮,语气里含着对除夕夜的向往,陶霁挑眉:“外面很热闹?”

    二姑娘终于放下了话本,连翘登时凑去她身前:“当然热闹了!这会儿已经化了冻,等到了夜里,护城河边会挤满看热闹的人,城北的集市也尤其漂亮呢!”

    陶霁点点头:“你去罢,带着几个小姐妹一起。”

    “那如何使得?”连翘连忙摆手:“姑娘不出门,我这做奴婢的岂敢擅自出去!”

    分明想去外头瞧热闹,又怕她真的不出门,连翘眼里闪着希冀与忐忑,陶霁觉得好笑:“不逗你了,今日除夕,定是要去凝晖居用饭的,祖母近日精神不佳,爹爹又甚少与我说话,你若想出去,便再等等,晚些时候我想法子带你出去。”

    连翘听陶霁说了前半截话,就隐隐觉得今日应当是去不成了,面上便有些怅然,转而又听陶霁说晚些再出去,便以为陶霁是想趁着门房松散时偷溜出去。

    入了夜,虽说凝晖居只有陶老太太与陶庆之,还有陶霁,桌上的年饭还是准备得精致又细心。

    陶老太太受到打击,精神大不如从前,没吃几口便去了暖阁,只留陶庆之与陶霁面对面坐着。

    陶庆之自知与这个女儿没话说,匆匆用了两口,又象征性给了点压岁银元,便也自顾离开了。

    从凝晖居出来后,陶霁就带着连翘一直在花圃附近晃悠。

    连翘心中奇怪,若要偷溜出去,应当去门房那边才是,这都在原地晃了大半个时辰了。

    到底还是没忍住,连翘迟疑开口:“姑娘,咱们还去不去......”

    陶霁回眸,笑得促狭:“去。”

    说罢,陶霁就越过花圃拐向后方的院墙,连翘脸色一变,仰头望去。

    院墙修缮得极高,二姑娘难不成是想从这儿翻出去???

    见陶霁又往回走,连翘下意识劝道:“要不算了吧,姑娘,也不是非去不可,咱们就......”

    突如其来的动作叫连翘险些惊叫出声,陶霁走到她身边后便伸手一把揽过她的肩,接着她只觉身子悬空,下一刻,就已坐在了院墙之上!

    再去看陶霁,正抬脚踹开底下一块半人高的石头。

    方才二姑娘就是借着这块石头的力,将她扔到院墙上来了???

    连翘独自坐在上面,声音已带上哭腔:“姑娘,您别吓奴婢......”

    陶霁拍拍手,见身后无人,脚尖踏着一旁的苍树,借势攀爬到了连翘身边,她笑得有些恶劣,勾着连翘的下巴:“美人,可要一跃?”

    连翘哪里有心思与她开这种话本子里的玩笑,她双脚悬空,手紧紧抓着身下的瓦片。陶霁不再逗弄她,动作潇洒地从院墙跃下后,便脚步一转去了拐角处。

    过了一会儿,就见她搬着一架竹梯走了过来。

    架稳竹梯后,陶霁这才仰头:“别怕,踩着它下来。”

    直到双脚重新踩在地面上,连翘的心还悬在嗓子眼里,她不可置信地盯着陶霁:“姑娘,这些都是你在国子监学的吗?”

    陶霁轻笑一声,声音清冽:“别想太多,不是已经出来了么?你还去不去?”

    连翘自然想去,可内心仍有些害怕,她小声道:“咱们不会被发现吧?”

    陶霁不再搭理她,径自往巷口走去。

    当下正是热闹的时候,靠近护城河后,喧嚷声就愈发大了起来。长街两侧的铺面皆是换上了喜庆对联与大红灯笼,人烟稠密,车马喧阗,有对夫妇牵着稚童的手与陶霁擦肩而过,言语顺着间隙钻进陶霁的耳朵里。

    “待会儿点灯的时候,你就将眼睛闭上,向天神娘娘许愿,许愿她佑你一声平安顺遂,无病痛缠身,记住了吗?”

    稚童似懂非懂:“那阿娘与爹爹呢?”

    夫妇二人对视一眼,男子将稚童抱起,笑语盈盈:“爹爹自然要许愿与阿娘一世不离。”

    愿除旧妄生新意,如这一家三口般的百姓异常多,因去年战事,便是除夕夜,人们也只敢在家中祈祷,如今天下太平,上京自然恢复绚丽繁华景象。

    护城河实在有些拥挤,点灯许愿之人太多,陶霁拉着连翘先去了城北的集市。

    陶霁抬眼看去,花灯满街满市,头顶高悬着的红绸之下挂着一连串灯笼,连摊贩头上的方巾都换成了红色,身上衣裳亦焕然一新。

    不远处有道铁器的撞击声誓要冲破天际,众人一阵惊呼后,万千银花从半空垂落,如星辰璀璨。

    连翘嘴里包着糖葫芦,眼睛一眨不眨:“姑娘,这也太美了......”

    陶霁也觉得美,身后传来吆喝声,她转身看去,连翘惊喜地扯了扯她的衣袖:“套圈!姑娘,是套圈!”

    被连翘带过去,陶霁这才发现有个中年摊贩在空地处摆了好些小玩意儿,他手里挎着不少用竹条编织的圆圈,嘴里的吆喝声又大,很快四周便围满了人。

    连翘抻着脖子望了眼地上摆着的东西,下一刻,她眼睛一亮:“姑娘,你看那儿,那盒子里定有好东西!”

    陶霁惊讶:“你怎么断定里面一定是好东西?”

    连翘洋洋自得:“这老板倘若想叫人套住它,就不会将它摆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还拿个那么小的盒子掩着。”

    陶霁哑然,心道她对这些很精通,一眼就能看破,默了一瞬,她问连翘:“你想要那里面的东西么?”

    “想是想,”连翘点点头:“但咱们不一定套得住......”

    陶霁勾唇:“是么?”

    见人围得差不多,摊贩清了清嗓子,喊道:“诸位,今日我老李又从外地捡了不少小玩意儿,这圈儿呢,诸位自己来领,若套住了,东西可以带走,只需补两个铜板即可。”

    陶霁往前迈了一步:“什么东西都可以带走么?”

    摊贩一见是个长相乖巧的小姑娘,连忙笑道:“是,姑娘,您看我这儿大多是些木雕与瓷器,您现在要套么?”

    陶霁点点头,摊贩立马递上圈。

    众人正想看这小姑娘要套哪一个,就见她手中的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向角落,在地上‘咣当’转了几圈后,牢牢套住了一个不起眼的锦盒。

    摊贩:“......”

    行,遇见行家了。

    顶着众人的目光,摊贩有些肉痛地将锦盒递给陶霁,随即笑道:“姑娘,两个铜板。”

    连翘赶忙从袖中掏出两个铜板补齐,生怕摊贩反悔。离开那处地方后,陶霁将锦盒放在耳边晃了晃,听见里面的确有东西后,便递给了连翘。

    “这东西是你想要,你来打开吧。”

    连翘面上一喜,搓着双手哈了两口气,接过锦盒后便小心翼翼打开来。

    下一刻,她蓦地睁大眼睛,喜道:“姑娘,是根玉簪子!!!”

    陶霁垂眼看去,只见连翘伸手将簪子拿了出来,簪身通透,尾部打磨得圆润,簪头则是刻着海棠花的样式。

    她挑眉:“连翘,你运气不错啊。”

    说着,就接过海棠玉簪,稍显生疏地对着连翘的发顶比划半天,最终簪在了她左侧发间。

    连翘伸手去摸,鼻尖泛起酸意:“姑娘,您是第一个送奴婢东西的人。”

    陶霁抱臂看着她:“你怎么还越发爱哭了?”

    胡乱将眼泪擦干后,连翘道:“护城河那边的人应当少些了,姑娘,咱们去那边吧。”

    如连翘所说,护城河边略微没那么拥挤了,陶霁在小贩手里买了两盏花灯,与连翘一前一后踏上了月桥的石阶,待下了桥去往河边寻得空地,已过去一炷香的时间。

    与主子一起在除夕夜里点灯许愿,作为奴婢,连翘觉得此生已满足了。

    见陶霁已阖上眼睛,连翘也照着她的模样去许愿,愿二姑娘年后去游历顺顺利利,愿二姑娘在陶家的地位不可撼动,愿自己翻身成为陶家最令人羡慕的奴婢。

    许完愿后,见身侧有条空道,主仆二人短时间内想不出要去做什么,便缓缓在空道上走着。

    二人右侧往上走是亭台,有道恭维声响起:“李兄,还未恭贺你喜中进士,来,喝了这杯酒!”

    那被称作‘李兄’之人笑着接过杯盏,仰头喝下后,这才侃侃与众人说道:“说起来,我倒要感谢威武将军,他日前在集英殿说的那番话真是叫我为之动容,恰好今年下场考试,策论题上提及战乱,我便将心中所想尽数写上,不想就成了!”

    陶霁觉得此人声音耳熟,抬眸去看,是个瘦瘦高高的书生在说话。

    她脚步一顿,心道,原来是他。

    又听那‘李兄’一叹:“我心中始终对那勇于反抗的女子有执念,家中小妹有幸进国子监,她一归家,我便时刻叮嘱她,要以那等英烈女子为榜样学习,不可再沉溺于吟诗绣花。”

    陶霁有些诧然,这便过于巧合了。

    之前她为了反咬陶钰一口,借用了一下隔壁女寝舍同窗的身份,国子监尚未休年假前,女同窗来寝舍找纪珈芙闲谈,这才得知她胞兄中了进士,原来就是眼前这位‘李兄’。

    还未进国子监前,她也曾听他与友人高声谈论过此事。

    渭南一带失守,小儿倒挂树下,母亲被折辱,长女绝望之下持器反抗。

    原来,世上之事这般巧。陶霁深深凝视亭台里的消瘦身影一眼,心中暗叹他心怀家国,且甘愿拜在英烈女子之下,又中了进士,日后恐怕是前途无量。

    她周围驻足了不少人,显然是都听见了这位‘李兄’的话,思量片刻,陶霁打算越过人群往外走,再去别处逛逛。

    岂料一转身,就见蔺谦站在人群里,她有些惊讶:“......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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