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到了夜里，忽地淅淅沥沥落起小雨来。
前院的石板路被打湿，众人站在客堂的廊下，抬眼看着从屋檐上低落的雨滴。原以为脱离国子监与家里长辈的掌控后，这趟游历之行会肆意又潇洒，众人也不是没想过在路上会发生什么意外，可昨夜才到瑶光郡，今日便出了这样的事，一时之间，竟是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庄之茉与傅书芩受伤，他们心里都不太好受，可杜娴愿意指认王家，得知此事，众人心情又好了些。
最愧疚的还是柯浔言，临行前，崔思礼再三交代，称赞他性子最是沉稳，能担大任，特意叮嘱他好好看顾这群人，他都一一应下。论男女，他身为男子理应护着女子，论同窗，他便是顶着那句‘心肠硬’也该阻拦庄之茉。
他再也没有风光霁月的模样，葛修轻叹一声，拍拍他的肩：“不要再责怪自己了，傅书芩方才回来时，不是说了不怪你么？”
话落，葛修也怅然起来：“明日上公堂，若是杜娴反悔怎么办？”
众人连忙瞪他一眼，纪珈芙轻斥：“你别乌鸦嘴！”
陶霁侧头看一眼柯浔言与林逸亭，问：“你们......谁骂人比较厉害？”
林逸亭亦是神情恹恹，闻言，看她一眼，只觉头脑昏沉，反应不过来。
反倒是柯浔言眸中渐渐有了光彩，他陡然看向陶霁，声音不自觉大了些：“你是说......”
陶霁点点头：“既然上过一次当，杜娴的话便只能信三分，有些事还是得靠自己。”
“你是想让他们气急败坏，好承认自己犯下了幽禁女子这件事？”谢栯搭腔道。
本朝律法对凌辱女子一案判得极其严苛，幽禁女子意欲侵犯更甚。王氏之所以一口咬定他们不曾做下此等罪行，就是意图钻律法的空子，再加之杜娴这个知情者有把柄被王氏抓住，明日上公堂，她只要咬死是庄之茉与傅书芩是去找杜娴的，此案到最后便会草草结束。
明宣帝严谨，便是王孙贵胄亦要遵循律法。
届时，案子一断，他们便再无办法，再恨也只能将人偷偷套了麻袋打一顿，不能杀之泄愤。
是以，倘若要将这几个心肠毒辣之人除之后快，只能想法子将罪名往他们身上引。
经谢栯点明，林逸亭总算是明白过来，他来了精神，连忙将柯浔言拉去一边商议明日该用些什么毒辣又阴狠的话去骂王治。纪珈芙担忧地看楼上一眼，小声说：“她喝药那会儿就醒了，一直到现在都没出门......”
林逸亭的背影微不可察地僵硬一瞬，很快，又与柯浔言继续讨论起来。
众人知道纪珈芙说的是庄之茉，蒋翎忆起白日里她看见的那幕，她赶到时，庄之茉被其中一人压在地上，那人的手险些就要撕开庄之茉的领口，她不敢想，若是陶霁没听见那声微弱的呼救，庄之茉如今会是何等模样。
陆廷弈磕磕巴巴道：“那、那明日......要去衙门，她怎么办？”
听他如此说，纪珈芙一咬牙，去推了一把林逸亭的肩，她喊道：“庄之茉整日把你挂在嘴边，过去这么久了，怎地不见你去安慰她？”
这事在众人之间不是秘密，是以，她胡乱说了林逸亭一通，其他人也没有出声，纪珈芙气不打一处来，嘴里直嚷嚷：“你还不快去楼上看她一眼！”
葛修显然是惯会搅稀泥的，他连连点头，将林逸亭拖去庄之茉的房门前，紧跟着屈指敲了敲门，之后就躲去了拐角处。
傅书芩与庄之茉都待在屋子里，听见敲门声，傅书芩便了句是谁，林逸亭站在门口许久，才低声道：“是我。”
床榻之上，庄之茉显然是听出林逸亭的声音来，她那双总是讥诮又张扬的眸子里此刻满是惊慌，连连向傅书芩摇头，示意她不要去开门，她不想叫林逸亭见她如今这般模样。
傅书芩只好又问：“有何事？”
屋外有衣裳摩挲的声音，林逸亭的声音听不出是什么情绪：“......她还好么？”
庄之茉拥着被褥靠在床沿，鼻头一酸，却将脸撇向另一边。
见状，傅书芩轻声靠近门边，道：“她睡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林逸亭觉得喉间有些发苦，只好低低‘嗯’了一声，随后下了楼梯。葛修跟着下去，重新走到众人面前，耸着肩摇了摇头，陶霁心中微叹，不想再待在此处，径自穿过右侧的拐角，去了后院。
后院无人，她寻了处躲雨的屋檐站着，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回眸，谢栯已俯身靠了过来。
揽着肩膀在她眉心轻吻一下，谢栯拉起她的手与自己十指相扣，见身侧是长凳，便索性牵着她去长凳上坐下。
察觉到陶霁眉宇间略微有些疲惫感，世子爷只好贡献出自己的肩膀，让她倚着。
“若是累了，就闭着眼睛靠会儿。”他手指摩挲着她的发丝：“陶陶，今日你忙前忙后，在我看来，真的很厉害。”
陶霁紧了紧手指，感受着谢栯掌心传来的炙热，答道：“你不知道，我与阿翎赶过去的时候，傅书芩只差一点就要死了。”
“我今日才觉得你这个世子的身份好用得很，那位刘大人想来也是畏惧权势之辈，我将你搬出来，他立马就让我进牢狱了。”说到这里，她笑了笑。
谢栯勾唇：“我怎么记得你从前是看不上的呢，如今觉得我好了？”
想到什么，他用脸颊在陶霁发顶蹭了蹭，说：“这才刚到瑶光郡就生出这些事来，我总觉得这一路不会太平，但是，陶陶，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紧紧跟着你，世子这层身份，你想怎么利用都行。”
离得近了，他身上那股苍松气息愈发浓烈，陶霁闻着有些困倦，便倚着谢栯的肩膀沉沉将眼皮阖上。
......
隔日，雨势渐微，众人都下楼到前院时，只剩细微的雨滴落在肩头，再渐渐凝成水珠顺着胳膊往下滑。
还有半个时辰衙门就要审案子，傅书芩已重新换了身干净衣裳，钗环亦重新簪在发间，正撑着掌柜给的油纸伞走过来。近身后，纪珈芙见只有她一人，神情颇有些迟疑：“傅书芩，她真的不去么？”
傅书芩摇了摇头，正想开口说话，忽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我去。”
众人侧头看去，庄之茉竟站在廊下看着他们。庄之茉垂在身侧的手抓了抓衣裙，快步走来，声音从齿隙里逼出：“我去，不亲眼看见那几个畜牲获罪，我夜里睡不安心。”
陶霁淡淡开口：“你想通便好，走吧——”
山水涧离衙门不远，众人远远便看见门口围了好些看热闹的普通百姓，谢栯早已和刘大人打过招呼，守门的衙役见他们一行人走来，连忙弯着腰将众人带进了另一侧的门。
刘大人一切都已准备妥当，正站在公堂之后静静等着他们，见到谢栯，他连忙噙着笑上前：“世子。”
谢栯敛起神色，语气严肃：“今日本世子与朋友都在大人身后的内室里待着，听闻大人在瑶光郡一带素有‘青天’之名，本世子想听听大人是如何断这桩案子的。”
“太师之女身份尊贵，”他向身侧瞥一眼，启声：“另一位的祖上曾是皇商，家中长辈亦在朝为官，大人定然不需要我再点明。”
他话锋一转，笑着威胁道：“想必大人已娶妻生子，自然知道女子多有不便，本世子只是向大人透个底，大人可莫要犯浑，情急之下将她二人的身份说了出来，当心祸从口出。”
最后四个字咬得极重，刘大人冷汗涔涔，不由看向庄之茉与傅书芩。他昨日便已知晓庄之茉是当朝太师独女，另外那位，照世子的描述来看......是秘书监那位傅大人之女了？
他暗道一声倒霉，他管辖地区不是没来过游历的国子监学生，可以往那些学生行事低调，向他们这般招摇，还成为受害者的，竟还是头一批。
想来这帮人里随意挑一位出来，他都得罪不起。
刘大人擦一把头上冷汗，连连点头：“是，世子请放心。”
很快，堂外传来开门声，杀威棒与衙役的声音同时响起，刘大人侧身请二位姑娘先进，自己则是紧随其后。
众人一颗心悬在了嗓子眼，林逸亭与柯浔言原路返回出了侧门，混迹在围观的人群里，余下之人则是进了刘大人身后的内室。这内室用屏风隔着做阻断，前头有扇帘子垂下，陶霁手持弹弓紧紧靠着帘子，静静等着衙役将那几人压上来。
刘大人见时辰已到，一拍惊堂木，喊道：“将嫌犯带上来！”
狱卒连忙压着王氏母子，还有那几名大汉一齐跪在堂前，王治见庄之茉与傅书芩不用下跪，好好站在一边，眸底闪过阴狠之色，闭紧嘴巴一言不发。
刘大人拿出早已拟好的状纸，念道：“嫌犯王治，祖籍兖州，现有良民向本官指认你伙同他人，将她二人幽禁家中，企图毁其清白，你可认？”
围观的平民只知今日有案子要审，不想竟是这样一桩案子，有几个穿粗布麻衣的妇人见到堂下站着的庄之茉与傅书芩，看清二人面上皆是有伤，不由叹道：“哎哟，模样如此水灵的姑娘，这黑心肝的怎么下得去手的哟！”
王治显然已想好对策，他冷笑一声：“回大人，小民不曾做过此事，此乃污蔑！”
他双手被铁链拴住，只见他指向二人，大喊：“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你们披着白兔皮，岂料底下是只阴险狡诈的狐狸，平白无故给我扣上这么大一顶帽子，实在是阴毒可恨！”
刘大人看向庄之茉，态度好了许多：“姑娘，你再将事情的经过说一遍。”
那个意图侵犯庄之茉的汉子恶狠狠瞪着她，庄之茉心跳漏了一拍，神情变得有些惊惶，她下意识转头去找寻谁的身影，视线扫向刘大人身后时，见陶霁正睁着那双漆黑眼眸看着自己，目光沉着又冷静，庄之茉陡然意识到如今已没有在那间满是灰尘又昏暗的屋子里了。
她定了定心神，开口时，语气已变得坚定：“是，我会一字一句说清楚。”
她从杜娴进山水涧的门开始说起，说到杜娴是如何将她诱骗进了柳枝巷，那几个大汉又如何将她与傅书芩教训一番，以及王治说的那些要生米煮成熟饭的话。
围观的众人听得怒火中烧，纷纷喊着：“姑娘！别怕他们，刘大人是位好官，他会替你做主的！”
纵然早已知道她二人遭受过什么，如今那些细节被庄之茉一一道出，林逸亭只觉得心脏蓦地抽疼一下，看向庄之茉的眼神不知不觉间亦有些变化。
一旁的王氏见状，跪在地上哀嚎一声，哭道：“我王家与你们素不相识，分明是我那外甥女自己跑出门去，又怎知她是如何认识你们的，我不过是请你们进来喝了杯茶罢了，你们自己不甚摔跤磕碰到哪里，怎地还赖起我儿来了？”
将那些难以启齿的话说出口后，庄之茉便不觉得这事儿有多难了，她伸出手腕，拉开傅书芩遮挡在脖颈处的衣襟，讥讽道：“摔跤？婶子怕是上了年纪，老眼昏花看不清楚我们这些伤痕！”
她平日里那股跋扈劲又回来了，对着刘大人道：“请大人将杜娴带上来！”
刘大人连忙招呼衙役去带人，很快，杜娴与宝珠都被带上了公堂。
杜娴长得我见犹怜，是典型的清瘦美人，有人认出她来，惊呼：“这不是城南布庄那位老爷唯一的女儿么？”
说着，那人一拍脑袋，说：“我想起来了，杜老与夫人没了踪迹后，是听说杜姑娘被亲戚接走赡养了，就是这王家？”
登时，陆陆续续便有人想起来，目光锐利如箭矢，誓要将杜娴的后背刺穿，杜娴手一抖，在堂下跪了下来。
刘大人盘问道：“杜娴，受害者指认是你将她们诱骗进的王家，你可认？”
杜娴身子发颤，背后的视线源源不断落在她身上，耳边仿佛响起了低声议论的交谈，是那些人在讥讽她败坏父母清誉，做出此等伤天害理之事，杜娴心中摇摆不定，双眸惊慌失措地乱看，不经意间与王氏的视线对上。
王氏那道眼神暗含警告之意，杜娴猛地将头低下。
王治的声音及时在身后响起，听在杜娴耳朵里还是那般轻佻，那般作呕。
他说：“大人，我表妹性子怯懦，又怎么做出这等事来？”
“您没瞧见方才她咄咄逼人的模样么？”王治一指庄之茉，反咬一口：“说不定是她二人非要央着表妹将她们带回来！男女有别，我当时早早就回避了！”
身后有人质疑：“不对啊，我就住在柳枝巷，姓王的，我怎地从来没见过你？”
王治一噎，哽着脖子喊道：“我平日里鲜少外出，你见不到我也不能说我没住在柳枝巷！”
那人被他一凶，愣了半晌，嘀咕道：“我只是说没见过你，又没说你没住在那儿。”
刘大人见要吵起来，连忙一拍惊堂木，又道：“杜娴，我再问你一遍，你可认？”
杜娴一直闭口不言，内室里，众人有些着急，纷纷暗骂她不守信用。林逸亭与柯浔言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地往前站，显然是已做好了骂人的准备。
下一刻，杜娴蓦地跪着身体，伸手指向王治，喊道：“大人，民女认！此事是王治威胁民女所为，王治丧尽天良，家中分明有银子娶妻，却只想用这些肮脏手段来毁人清白！”
她已做好破釜沉舟的打算，颓然开口：“此事王治是主谋，王家舅母与几个叔叔是帮凶，民女亦是。”
王氏显然没料到她会反过来供出自己，气得从地上挣扎站起身来，连衙役都没压住，她开口骂道：“你个不要脸的贱蹄子，我王家顾及你父母早死，供你吃穿，你自己□□勾......”
话说到一半，霎时安静。
王氏神情慌乱，双手紧紧捂着脖颈，接着便是连连不断的咳嗽之声。
内室里，陶霁冷着脸将弹弓揣回腰间。
谢栯眼看着她将宣纸揉成米粒大小，毫不留情地将其射向王氏嘴里，不由觉得她模样甚是可爱，手指抵着唇轻笑一声。
那几个大汉明显敏锐察觉到了什么，可为时已晚，刘大人抓准机会，连忙派衙役将王氏押去一边，随后又将供词拿去几人面前。其中一人心生恨意，见杜娴离得近，须臾间挣开衙役的束缚，飞快地将杜娴扑倒在地。
他凶神恶煞的模样一出，围观人群里登时一阵惊呼，只见他双手紧紧掐着杜娴纤细的脖颈，骂道：“贱人！你敢出卖老子，反正活不成了，老子要拉着你一起下黄泉！”
刘大人一惊，连忙喊道：“还不快将此人拉开！！！”
一切发生得太快，衙役们拉开那人后，杜娴躺在地上不停咳嗽，眼泪不停往鬓角流。
宝珠大喊一声‘姑娘’，连忙冲过去查看杜娴的伤势。
方才那人在公堂之上行凶，言语里又已将此事认下，刘大人立马断案，他一拍惊堂木，拔高声音开口：“凡有幽禁或意图侵犯女子之人，按律当斩，此案亦有人证，王治是主谋，三日后斩首示众，其余人皆为共犯，按律流放千里！”
王氏与王治原本还在挣扎，听得这话登时就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堂下众人陆陆续续被拉下去后，只剩杜娴还躺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听得杜娴要被流放千里，宝珠连忙跪下向刘大人磕头：“求大人饶恕我家姑娘，求大人饶恕我家姑娘，我家姑娘体弱，若要流放，让婢子一个人去就行了！”
有人见杜娴的确柔弱，想到方才王氏对她破口大骂，一时不由有些心软：“大人，这杜姑娘想来在王家也没过什么好日子，她不是已经告发那几个畜牲么？不如......”
刘大人又怎会不明白这其中缘由？只是这些人实在是得罪不起。
庄之茉面上犹豫不定，虽说杜娴骗了她，称得上一句‘罪魁祸首’，可她从没想过要杜娴受这么重的罪。
刘大人下意识往内室的方向看去，帘子被掀开一角，见谢栯轻轻点头，刘大人心里那块石头总算落了下来，他清了清嗓子，道：“杜娴，你选择告发王治，此举有功，二位姑娘显然不想再追究，但你仍是帮凶，仍要罚！”
他看向庄之茉与傅书芩，思衬片刻，问：“就罚三百两银，二位觉得如何？”
庄之茉将头撇向一边，没有说话。
傅书芩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姑娘，婢子给二位姑娘磕头了！”宝珠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今日之恩永世难忘，二位姑娘心善，日后定有福报......”
案子已断，围观的众人见杜娴不用被流放千里，都悄悄松了口气，在原地驻足片刻便陆续离去了。
刘大人这才连忙请还在堂下站着的二人进了内室，见谢栯向他投了一记赞赏的眼神后才离开此地，刘大人终是吐出一口气来。
回到山水涧，纪珈芙喜不自胜：“总算是严惩那几个畜牲了，咱们也算替这城里除了几个祸害，算不算话本上说的那种，跑江湖的侠义之士啊？”
蒋翎心中也高兴，勾着她的脖子道：“你想当大侠？先把身手练好再说！”
庄之茉回来后又变得有些安静，纪珈芙心细，看出她仍介怀此事，蓦地想起前夜刚来山水涧时，掌柜提及的一些游山玩水的地方。
她拍拍手将众人聚集到一起，提议：“掌柜说城外有座山，灵得很，凡是爬过此山的，没过多久都已心想事成......”
纪珈芙抬头看一眼天气，问：“明日若没雨，咱们不如去灵山透透气？”
前院的石板路被打湿，众人站在客堂的廊下，抬眼看着从屋檐上低落的雨滴。原以为脱离国子监与家里长辈的掌控后，这趟游历之行会肆意又潇洒，众人也不是没想过在路上会发生什么意外，可昨夜才到瑶光郡，今日便出了这样的事，一时之间，竟是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庄之茉与傅书芩受伤，他们心里都不太好受，可杜娴愿意指认王家，得知此事，众人心情又好了些。
最愧疚的还是柯浔言，临行前，崔思礼再三交代，称赞他性子最是沉稳，能担大任，特意叮嘱他好好看顾这群人，他都一一应下。论男女，他身为男子理应护着女子，论同窗，他便是顶着那句‘心肠硬’也该阻拦庄之茉。
他再也没有风光霁月的模样，葛修轻叹一声，拍拍他的肩：“不要再责怪自己了，傅书芩方才回来时，不是说了不怪你么？”
话落，葛修也怅然起来：“明日上公堂，若是杜娴反悔怎么办？”
众人连忙瞪他一眼，纪珈芙轻斥：“你别乌鸦嘴！”
陶霁侧头看一眼柯浔言与林逸亭，问：“你们......谁骂人比较厉害？”
林逸亭亦是神情恹恹，闻言，看她一眼，只觉头脑昏沉，反应不过来。
反倒是柯浔言眸中渐渐有了光彩，他陡然看向陶霁，声音不自觉大了些：“你是说......”
陶霁点点头：“既然上过一次当，杜娴的话便只能信三分，有些事还是得靠自己。”
“你是想让他们气急败坏，好承认自己犯下了幽禁女子这件事？”谢栯搭腔道。
本朝律法对凌辱女子一案判得极其严苛，幽禁女子意欲侵犯更甚。王氏之所以一口咬定他们不曾做下此等罪行，就是意图钻律法的空子，再加之杜娴这个知情者有把柄被王氏抓住，明日上公堂，她只要咬死是庄之茉与傅书芩是去找杜娴的，此案到最后便会草草结束。
明宣帝严谨，便是王孙贵胄亦要遵循律法。
届时，案子一断，他们便再无办法，再恨也只能将人偷偷套了麻袋打一顿，不能杀之泄愤。
是以，倘若要将这几个心肠毒辣之人除之后快，只能想法子将罪名往他们身上引。
经谢栯点明，林逸亭总算是明白过来，他来了精神，连忙将柯浔言拉去一边商议明日该用些什么毒辣又阴狠的话去骂王治。纪珈芙担忧地看楼上一眼，小声说：“她喝药那会儿就醒了，一直到现在都没出门......”
林逸亭的背影微不可察地僵硬一瞬，很快，又与柯浔言继续讨论起来。
众人知道纪珈芙说的是庄之茉，蒋翎忆起白日里她看见的那幕，她赶到时，庄之茉被其中一人压在地上，那人的手险些就要撕开庄之茉的领口，她不敢想，若是陶霁没听见那声微弱的呼救，庄之茉如今会是何等模样。
陆廷弈磕磕巴巴道：“那、那明日......要去衙门，她怎么办？”
听他如此说，纪珈芙一咬牙，去推了一把林逸亭的肩，她喊道：“庄之茉整日把你挂在嘴边，过去这么久了，怎地不见你去安慰她？”
这事在众人之间不是秘密，是以，她胡乱说了林逸亭一通，其他人也没有出声，纪珈芙气不打一处来，嘴里直嚷嚷：“你还不快去楼上看她一眼！”
葛修显然是惯会搅稀泥的，他连连点头，将林逸亭拖去庄之茉的房门前，紧跟着屈指敲了敲门，之后就躲去了拐角处。
傅书芩与庄之茉都待在屋子里，听见敲门声，傅书芩便了句是谁，林逸亭站在门口许久，才低声道：“是我。”
床榻之上，庄之茉显然是听出林逸亭的声音来，她那双总是讥诮又张扬的眸子里此刻满是惊慌，连连向傅书芩摇头，示意她不要去开门，她不想叫林逸亭见她如今这般模样。
傅书芩只好又问：“有何事？”
屋外有衣裳摩挲的声音，林逸亭的声音听不出是什么情绪：“......她还好么？”
庄之茉拥着被褥靠在床沿，鼻头一酸，却将脸撇向另一边。
见状，傅书芩轻声靠近门边，道：“她睡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林逸亭觉得喉间有些发苦，只好低低‘嗯’了一声，随后下了楼梯。葛修跟着下去，重新走到众人面前，耸着肩摇了摇头，陶霁心中微叹，不想再待在此处，径自穿过右侧的拐角，去了后院。
后院无人，她寻了处躲雨的屋檐站着，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回眸，谢栯已俯身靠了过来。
揽着肩膀在她眉心轻吻一下，谢栯拉起她的手与自己十指相扣，见身侧是长凳，便索性牵着她去长凳上坐下。
察觉到陶霁眉宇间略微有些疲惫感，世子爷只好贡献出自己的肩膀，让她倚着。
“若是累了，就闭着眼睛靠会儿。”他手指摩挲着她的发丝：“陶陶，今日你忙前忙后，在我看来，真的很厉害。”
陶霁紧了紧手指，感受着谢栯掌心传来的炙热，答道：“你不知道，我与阿翎赶过去的时候，傅书芩只差一点就要死了。”
“我今日才觉得你这个世子的身份好用得很，那位刘大人想来也是畏惧权势之辈，我将你搬出来，他立马就让我进牢狱了。”说到这里，她笑了笑。
谢栯勾唇：“我怎么记得你从前是看不上的呢，如今觉得我好了？”
想到什么，他用脸颊在陶霁发顶蹭了蹭，说：“这才刚到瑶光郡就生出这些事来，我总觉得这一路不会太平，但是，陶陶，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紧紧跟着你，世子这层身份，你想怎么利用都行。”
离得近了，他身上那股苍松气息愈发浓烈，陶霁闻着有些困倦，便倚着谢栯的肩膀沉沉将眼皮阖上。
......
隔日，雨势渐微，众人都下楼到前院时，只剩细微的雨滴落在肩头，再渐渐凝成水珠顺着胳膊往下滑。
还有半个时辰衙门就要审案子，傅书芩已重新换了身干净衣裳，钗环亦重新簪在发间，正撑着掌柜给的油纸伞走过来。近身后，纪珈芙见只有她一人，神情颇有些迟疑：“傅书芩，她真的不去么？”
傅书芩摇了摇头，正想开口说话，忽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我去。”
众人侧头看去，庄之茉竟站在廊下看着他们。庄之茉垂在身侧的手抓了抓衣裙，快步走来，声音从齿隙里逼出：“我去，不亲眼看见那几个畜牲获罪，我夜里睡不安心。”
陶霁淡淡开口：“你想通便好，走吧——”
山水涧离衙门不远，众人远远便看见门口围了好些看热闹的普通百姓，谢栯早已和刘大人打过招呼，守门的衙役见他们一行人走来，连忙弯着腰将众人带进了另一侧的门。
刘大人一切都已准备妥当，正站在公堂之后静静等着他们，见到谢栯，他连忙噙着笑上前：“世子。”
谢栯敛起神色，语气严肃：“今日本世子与朋友都在大人身后的内室里待着，听闻大人在瑶光郡一带素有‘青天’之名，本世子想听听大人是如何断这桩案子的。”
“太师之女身份尊贵，”他向身侧瞥一眼，启声：“另一位的祖上曾是皇商，家中长辈亦在朝为官，大人定然不需要我再点明。”
他话锋一转，笑着威胁道：“想必大人已娶妻生子，自然知道女子多有不便，本世子只是向大人透个底，大人可莫要犯浑，情急之下将她二人的身份说了出来，当心祸从口出。”
最后四个字咬得极重，刘大人冷汗涔涔，不由看向庄之茉与傅书芩。他昨日便已知晓庄之茉是当朝太师独女，另外那位，照世子的描述来看......是秘书监那位傅大人之女了？
他暗道一声倒霉，他管辖地区不是没来过游历的国子监学生，可以往那些学生行事低调，向他们这般招摇，还成为受害者的，竟还是头一批。
想来这帮人里随意挑一位出来，他都得罪不起。
刘大人擦一把头上冷汗，连连点头：“是，世子请放心。”
很快，堂外传来开门声，杀威棒与衙役的声音同时响起，刘大人侧身请二位姑娘先进，自己则是紧随其后。
众人一颗心悬在了嗓子眼，林逸亭与柯浔言原路返回出了侧门，混迹在围观的人群里，余下之人则是进了刘大人身后的内室。这内室用屏风隔着做阻断，前头有扇帘子垂下，陶霁手持弹弓紧紧靠着帘子，静静等着衙役将那几人压上来。
刘大人见时辰已到，一拍惊堂木，喊道：“将嫌犯带上来！”
狱卒连忙压着王氏母子，还有那几名大汉一齐跪在堂前，王治见庄之茉与傅书芩不用下跪，好好站在一边，眸底闪过阴狠之色，闭紧嘴巴一言不发。
刘大人拿出早已拟好的状纸，念道：“嫌犯王治，祖籍兖州，现有良民向本官指认你伙同他人，将她二人幽禁家中，企图毁其清白，你可认？”
围观的平民只知今日有案子要审，不想竟是这样一桩案子，有几个穿粗布麻衣的妇人见到堂下站着的庄之茉与傅书芩，看清二人面上皆是有伤，不由叹道：“哎哟，模样如此水灵的姑娘，这黑心肝的怎么下得去手的哟！”
王治显然已想好对策，他冷笑一声：“回大人，小民不曾做过此事，此乃污蔑！”
他双手被铁链拴住，只见他指向二人，大喊：“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你们披着白兔皮，岂料底下是只阴险狡诈的狐狸，平白无故给我扣上这么大一顶帽子，实在是阴毒可恨！”
刘大人看向庄之茉，态度好了许多：“姑娘，你再将事情的经过说一遍。”
那个意图侵犯庄之茉的汉子恶狠狠瞪着她，庄之茉心跳漏了一拍，神情变得有些惊惶，她下意识转头去找寻谁的身影，视线扫向刘大人身后时，见陶霁正睁着那双漆黑眼眸看着自己，目光沉着又冷静，庄之茉陡然意识到如今已没有在那间满是灰尘又昏暗的屋子里了。
她定了定心神，开口时，语气已变得坚定：“是，我会一字一句说清楚。”
她从杜娴进山水涧的门开始说起，说到杜娴是如何将她诱骗进了柳枝巷，那几个大汉又如何将她与傅书芩教训一番，以及王治说的那些要生米煮成熟饭的话。
围观的众人听得怒火中烧，纷纷喊着：“姑娘！别怕他们，刘大人是位好官，他会替你做主的！”
纵然早已知道她二人遭受过什么，如今那些细节被庄之茉一一道出，林逸亭只觉得心脏蓦地抽疼一下，看向庄之茉的眼神不知不觉间亦有些变化。
一旁的王氏见状，跪在地上哀嚎一声，哭道：“我王家与你们素不相识，分明是我那外甥女自己跑出门去，又怎知她是如何认识你们的，我不过是请你们进来喝了杯茶罢了，你们自己不甚摔跤磕碰到哪里，怎地还赖起我儿来了？”
将那些难以启齿的话说出口后，庄之茉便不觉得这事儿有多难了，她伸出手腕，拉开傅书芩遮挡在脖颈处的衣襟，讥讽道：“摔跤？婶子怕是上了年纪，老眼昏花看不清楚我们这些伤痕！”
她平日里那股跋扈劲又回来了，对着刘大人道：“请大人将杜娴带上来！”
刘大人连忙招呼衙役去带人，很快，杜娴与宝珠都被带上了公堂。
杜娴长得我见犹怜，是典型的清瘦美人，有人认出她来，惊呼：“这不是城南布庄那位老爷唯一的女儿么？”
说着，那人一拍脑袋，说：“我想起来了，杜老与夫人没了踪迹后，是听说杜姑娘被亲戚接走赡养了，就是这王家？”
登时，陆陆续续便有人想起来，目光锐利如箭矢，誓要将杜娴的后背刺穿，杜娴手一抖，在堂下跪了下来。
刘大人盘问道：“杜娴，受害者指认是你将她们诱骗进的王家，你可认？”
杜娴身子发颤，背后的视线源源不断落在她身上，耳边仿佛响起了低声议论的交谈，是那些人在讥讽她败坏父母清誉，做出此等伤天害理之事，杜娴心中摇摆不定，双眸惊慌失措地乱看，不经意间与王氏的视线对上。
王氏那道眼神暗含警告之意，杜娴猛地将头低下。
王治的声音及时在身后响起，听在杜娴耳朵里还是那般轻佻，那般作呕。
他说：“大人，我表妹性子怯懦，又怎么做出这等事来？”
“您没瞧见方才她咄咄逼人的模样么？”王治一指庄之茉，反咬一口：“说不定是她二人非要央着表妹将她们带回来！男女有别，我当时早早就回避了！”
身后有人质疑：“不对啊，我就住在柳枝巷，姓王的，我怎地从来没见过你？”
王治一噎，哽着脖子喊道：“我平日里鲜少外出，你见不到我也不能说我没住在柳枝巷！”
那人被他一凶，愣了半晌，嘀咕道：“我只是说没见过你，又没说你没住在那儿。”
刘大人见要吵起来，连忙一拍惊堂木，又道：“杜娴，我再问你一遍，你可认？”
杜娴一直闭口不言，内室里，众人有些着急，纷纷暗骂她不守信用。林逸亭与柯浔言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地往前站，显然是已做好了骂人的准备。
下一刻，杜娴蓦地跪着身体，伸手指向王治，喊道：“大人，民女认！此事是王治威胁民女所为，王治丧尽天良，家中分明有银子娶妻，却只想用这些肮脏手段来毁人清白！”
她已做好破釜沉舟的打算，颓然开口：“此事王治是主谋，王家舅母与几个叔叔是帮凶，民女亦是。”
王氏显然没料到她会反过来供出自己，气得从地上挣扎站起身来，连衙役都没压住，她开口骂道：“你个不要脸的贱蹄子，我王家顾及你父母早死，供你吃穿，你自己□□勾......”
话说到一半，霎时安静。
王氏神情慌乱，双手紧紧捂着脖颈，接着便是连连不断的咳嗽之声。
内室里，陶霁冷着脸将弹弓揣回腰间。
谢栯眼看着她将宣纸揉成米粒大小，毫不留情地将其射向王氏嘴里，不由觉得她模样甚是可爱，手指抵着唇轻笑一声。
那几个大汉明显敏锐察觉到了什么，可为时已晚，刘大人抓准机会，连忙派衙役将王氏押去一边，随后又将供词拿去几人面前。其中一人心生恨意，见杜娴离得近，须臾间挣开衙役的束缚，飞快地将杜娴扑倒在地。
他凶神恶煞的模样一出，围观人群里登时一阵惊呼，只见他双手紧紧掐着杜娴纤细的脖颈，骂道：“贱人！你敢出卖老子，反正活不成了，老子要拉着你一起下黄泉！”
刘大人一惊，连忙喊道：“还不快将此人拉开！！！”
一切发生得太快，衙役们拉开那人后，杜娴躺在地上不停咳嗽，眼泪不停往鬓角流。
宝珠大喊一声‘姑娘’，连忙冲过去查看杜娴的伤势。
方才那人在公堂之上行凶，言语里又已将此事认下，刘大人立马断案，他一拍惊堂木，拔高声音开口：“凡有幽禁或意图侵犯女子之人，按律当斩，此案亦有人证，王治是主谋，三日后斩首示众，其余人皆为共犯，按律流放千里！”
王氏与王治原本还在挣扎，听得这话登时就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堂下众人陆陆续续被拉下去后，只剩杜娴还躺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听得杜娴要被流放千里，宝珠连忙跪下向刘大人磕头：“求大人饶恕我家姑娘，求大人饶恕我家姑娘，我家姑娘体弱，若要流放，让婢子一个人去就行了！”
有人见杜娴的确柔弱，想到方才王氏对她破口大骂，一时不由有些心软：“大人，这杜姑娘想来在王家也没过什么好日子，她不是已经告发那几个畜牲么？不如......”
刘大人又怎会不明白这其中缘由？只是这些人实在是得罪不起。
庄之茉面上犹豫不定，虽说杜娴骗了她，称得上一句‘罪魁祸首’，可她从没想过要杜娴受这么重的罪。
刘大人下意识往内室的方向看去，帘子被掀开一角，见谢栯轻轻点头，刘大人心里那块石头总算落了下来，他清了清嗓子，道：“杜娴，你选择告发王治，此举有功，二位姑娘显然不想再追究，但你仍是帮凶，仍要罚！”
他看向庄之茉与傅书芩，思衬片刻，问：“就罚三百两银，二位觉得如何？”
庄之茉将头撇向一边，没有说话。
傅书芩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姑娘，婢子给二位姑娘磕头了！”宝珠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今日之恩永世难忘，二位姑娘心善，日后定有福报......”
案子已断，围观的众人见杜娴不用被流放千里，都悄悄松了口气，在原地驻足片刻便陆续离去了。
刘大人这才连忙请还在堂下站着的二人进了内室，见谢栯向他投了一记赞赏的眼神后才离开此地，刘大人终是吐出一口气来。
回到山水涧，纪珈芙喜不自胜：“总算是严惩那几个畜牲了，咱们也算替这城里除了几个祸害，算不算话本上说的那种，跑江湖的侠义之士啊？”
蒋翎心中也高兴，勾着她的脖子道：“你想当大侠？先把身手练好再说！”
庄之茉回来后又变得有些安静，纪珈芙心细，看出她仍介怀此事，蓦地想起前夜刚来山水涧时，掌柜提及的一些游山玩水的地方。
她拍拍手将众人聚集到一起，提议：“掌柜说城外有座山，灵得很，凡是爬过此山的，没过多久都已心想事成......”
纪珈芙抬头看一眼天气，问：“明日若没雨，咱们不如去灵山透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