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何为爱衔月,别来无恙

    沈衔月的破局之法很简单。

    她所知有限,暂时还理不清这几个人之间的权谋利害,但有一样,如果说这是一盘棋,牵一发而动全身,那么她自己也是其中的一环,纵然她左右不了旁人,但她总能左右自己,如果她出局了,最起码沈家不会牵涉其中。

    于她而言,这就够了。

    于是乎,沈府的嫡长女沈大姑娘就这么在及笄礼的前夕疯掉了。

    她胡言乱语,疯话连篇,沈扶澜半世聪明,也未曾料到女儿会出这种事情,沈夫人心急如焚,忙着找人请医问药,可都被沈扶澜拦住了,毕竟沈衔月口中说的那些事涉朝局,更有一些大逆不道之言,是决计不能外传的。

    冰儿的眼睛都快哭肿了,她不明白,这么好的姑娘怎么落了个水,就成了这副样子。

    沈衔月并不介意外人的议论,虽然有时候听见父亲母亲的叹息,她心中也觉得难受,但她并没有更好的办法,她能做的事情太有限了,及笄礼在即,到时皇帝的旨意一下,哪怕她再如何不情愿,再如何使女孩儿家的性子,也扭转不了大局。

    沈家累世积名,沈扶澜更是在皇帝少时有过数载教导之恩,她作为沈家的女儿,注定要卷入储位之争中,谁娶了她,谁就有了莫大的助益,谁也就离那个万人之上的位置更进一步。

    她没有选择嫁不嫁的权力。

    说到底,她能选择的,只是嫁给谁罢了。

    可是无论选谁,沈家都注定要趟这趟浑水。

    上一世,她选择了看起来游手好闲,没有半分夺位心思的皇三子李元彻,可到最后,他还不是举兵谋反了,这一世,她不认为自己会有更好的选择。

    太子殿下就是好人吗?

    深思起来,在那场宫变之中,恐怕没有几人是清白的。

    沈衔月将脑袋蒙在被子里,尽可能不去听母亲的啜泣声,她知道他们难受,可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不是吗。

    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

    沈扶澜怕女儿说出去什么不该说的话,所以不敢给女儿请郎中,还是沈夫人爱女心切,偷偷从娘家找了几个稳妥的人来看了,可是怎么看也看不好,沈衔月的疯病越发重了。

    沈衔月的及笄礼就这么搁置了,赐婚一事,也渐渐没了音讯,帝王之家终究还是要脸面的,即便皇帝再如何想和沈氏结亲,也不能容忍未来的儿媳是个疯子。

    不知是哪位郎中说的,沈衔月这病怪得很,像是有鬼魅作祟,建议沈氏夫妇带她去做场法事,说不准就好了,沈扶澜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这样的怪力乱神之语,他自然是不愿意信的,可怜沈夫人心疼女儿,不顾他的劝阻,说什么也要带着女儿去瞧上一瞧。

    听说灵山一带很是灵验,沈夫人择了一个吉日,就要带沈衔月过去住上一段时间。

    沈扶澜劝不住,只得由着她们去了。

    当疯子的日子惺忪平常,沈衔月想睡就睡,想吃就吃,一整天也没什么要紧事儿,她掐着时辰,当着别人的面儿说上两三句疯话,只觉得比从前还要悠闲自在,没有人来管她什么时辰起床,什么时辰问安,什么时辰用膳,什么时辰归寝,她在这其中获得了莫大的趣味。

    太傅之女有什么意思?

    还不当疯子来得自在。

    这期间,只有一件事,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在她“疯掉”的旬日之后,皇三子李元彻送来了一张拜帖,帖子的内容倒是平平无奇,不过帖子的落款就颇为蹊跷了,按说他们二人从未见过面,可李元彻却在朱章之下书了允格二字,且还吩咐送信的人,这帖子一定要亲手交到沈衔月的手上。

    要知道,此时沈衔月已经疯了,李元彻再如何觊觎皇位,再如何想要和沈家交好,也不至于委曲求全到这等地步,非要娶她不可,毕竟长安城中同沈衔月一样出身高门,又在适婚年纪的女孩子并不是没有。

    沈衔月捏着李元彻的书信,百思不得其解,上一世,在遇到时倾尘之前,她的心思全在太子殿下身上,不过她从未见过太子殿下,她对太子殿下与其说是爱慕,不如说是敬仰,而在遇到时倾尘之后,她才第一次明白了何为“爱”。

    从始至终,她都从来没有认真看过李元彻一眼,她只知道李元彻生母得宠,从小就是个风流性子,可要真说起来,似乎也没听说他真招惹了哪家姑娘,想要也不过是谣传罢了。

    她选择李元彻,不是因为爱,甚至连喜欢也说不上,不过就是感动他日复一日的付出,如果非要选择一个人嫁了,他倒也是个还算合适的人选。

    沈衔月死的时候,恨毒了李元彻,可是转念一想,似乎也就能理解了,毕竟无论她爱不爱这个人,他们都已经是名义上的夫妻了,可她却背着他,对另一个男子芳心暗许,偏生还被他给知道了,他怎么可能不生气。

    沈衔月叹了一口气。

    对也好,错也罢,重活一世,她已经不想再计较了,她唯一期盼的,就是将沈家从这场祸事中摘出去,摘得越干净越好。

    她将那封书信搁在火上烧了。

    火苗攒动起来的一瞬,她忽然意识到不对,这不是李元彻的字迹!

    上一世,她曾在嫁妆中见到过他的书信,信中内容是他的谋反计划,她那时顾不得多想,就想着去阻止这一切,所以她才会撞门而出,所以才会惊动门外守卫,所以才会有了冰儿的惨死,还有沈府的血流成河。

    可是那封信真的是李元彻的字迹吗?

    如果真的是他,他又怎么会这么不当心,丢在了她的嫁妆之中?

    沈衔月这么想着,匆忙去抓火炉中摇摇欲坠的纸张,炽热的火舌已然卷去了一大半,她攥着剩下的一角,凝眸细看,终于确认这同她在大婚当日看到的那封书信出自两人之手。

    哪封是真?

    哪封是假?

    沈衔月将信在手中攥碎。

    既然上苍给了她重活一世的机会,有些事,她必须要弄个明白。

    *

    灵山。

    传闻百余年前,曾有二仙信步到此,在落榻处留下了两块巨石,状如观世音菩萨净瓶中的杨枝,故又名“杨枝山”。

    沈衔月从前不怎么信这些,就算烧香拜佛,也不过是跟着众人一起罢了,说她心有多诚也不见得,可有了两世机缘,她再一次焚香叩拜,竟比从前虔诚许多。

    沈夫人自然不知道女儿的这番遭遇,她瞧着沈衔月虔心礼佛的样子啧啧称奇。

    自从被沈扶澜遣送回芳菲苑之后,沈衔月就再也没有把这番话对别人讲,她知道,自己说了也是无用。

    没有人会相信。

    这种无力感,就像是一个正常人处在一堆疯子中间,到最后,所有人都会认为是她疯了。

    因此沈夫人瞧着沈衔月虔心叩拜的模样,自然想不到这些事情上去,还只当是神仙显灵,她的病果真要好了,口中直念“阿弥陀佛”。

    沈衔月起身时,小沙弥过来合掌笑问,“这位贵人可要抽个签吗?”

    “佛家也有抽签一说吗,我原以为只有道家才有。”

    小沙弥笑着解释,“贵人既然来了灵山,难道不知道这里的传说吗,这里原本就是一僧一道行经此处,后来建了一个佛寺,一个道观,几世几年,佛寺和道观都荒芜了,再建起来的时候也算是佛道合一,不拘这签究竟是谁家的了。”

    沈衔月微微一笑。

    小沙弥怕她不信,忙又补充,“其实说起来,世人也未必在乎自己求的是哪路神仙啊,不过是求个自己心安罢了。”

    沈夫人不住点头,“这话说得很是。”

    沈衔月原本不想抽,可不明白为什么,她点了点头,“抽一个吧。”

    小沙弥便告诉沈衔月如何诚心求问,如何掣签,末了,小沙弥又是一笑,“抽签不拘多少香火银钱,两位贵人随喜赞叹便好。”

    话虽如此说,可他们一看起来就是穿金带银的富贵人家,自然不能亏了这项礼数去,沈夫人立刻命侍女取出包袱,在寺庙的香火钱上捐了一大笔。

    沈衔月三拜九叩,心中问的却是,“永宁十年的那场祸乱,始作俑者究竟是谁?”

    “哗哗哗——”

    “叮”的一声,一支签文落地,沈衔月拾起细看,只见上面写着四句话,“直上仙岩要学仙,岂知一旦帝王宣,青天明月常明照,心正声名四海传。”

    小沙弥念了声佛,“贵人此签是上签,吉兆也,不知贵人求问的是何事?”

    沈衔月不知该如何说,索性不言语。

    沈夫人问,“此签若论姻缘,如何?”

    “贵人若是问姻缘,那真是要恭喜贵人了,签上写得分明,岂知一旦帝王宣,贵人未来的夫君莫不是天皇贵胄,若是更有福气的,怕是大徵的皇后娘娘也未可知。”

    沈夫人又喜欢又叹息,“从前也不是没这个福气,只是如今害了这么个病,怕是难了。”

    沈衔月心中微动,她打定主意,这一世再不踏足帝王之家,偏生抽了这么一支签,真是让人啼笑皆非。

    沈衔月将灵签放回签筒,对那小沙弥合掌一礼,“有劳了。”

    沈夫人还要再叹,却已被沈衔月扶住,“母亲,我们走吧。”

    “一早就听说了山中今日有贵人要来,落榻的地方早已收拾齐整了,两位贵人可以先去看看合不合心意,等下会有素斋,贵人们用了也好歇息。”

    沈夫人道了谢,便挽着沈衔月的手出去了。

    灵山人杰地灵,草木繁茂,收拾出来的下榻的地方极是清幽,群山环绕,冷泉泠泠,沈衔月心中喜欢,信步踏歌而行,她已经许久没有这么放松过了,不用想自己是谁,不用想自己下一步应该怎么办,在这样一个鸟语花香,禅语梵音的所在,她觉得自己的心安静了不少。

    万籁俱静中,一个声音忽而不合时宜地响起,打破了这份难得的平静,仿佛叶子簌簌而落,枯黄,萧瑟,从地狱中来,将她一把拽回了可怖的梦靥。

    “衔月,别来无恙。”

    沈衔月的心猛地一颤。

    这是……那个人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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