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齐三年十一月初四这日,京城的威远候府既忙碌又沉闷。

    两个月前,明齐帝下旨封骠骑大将军徐靖为威远候,同时晋升徐靖长子徐詹为镇军大将军,大儿媳曹可为归德大将军,次子徐卓为怀化将军。明齐帝虽然颁布了这道为徐家加官晋爵的圣旨,却又在圣旨中指明让威远候徐靖把边疆军务交给徐詹,尽快带着徐卓回京。

    旨意传达到北疆军营半个月后,徐靖把边疆事宜与长子也就是如今的镇军大将军徐詹彻底交接完成,就带着一队军马回京,同行的还有一辆不起眼却又牢固的特制马车,驾车的是徐家的家仆荀白和荀奇兄弟,马车里面是徐靖的二儿子徐卓。

    按照徐靖给自己夫人孟娴贞的书信,今天他们一行人就会抵达京城了。

    全府上上下下自三日前起就紧紧张张地忙忙碌碌,打扫的打扫,洗刷的洗刷、备菜的备菜。管家李执特意命人把府上所有的门槛全都拆卸下来,以及把府里所有道路的铺的平平整整,要求不能出现任何杂草,自然也不能出现一块碎石。

    等亲自检验完这些差事的成果后,李执才满意又安心地转身往清心亭走去。

    清心亭是候府内湖侧一座亭子,候夫人孟娴贞此时正倚着亭中的栏杆从一旁的罐中取出鱼食漫不经心地投喂着湖中的锦鲤。素来舒展的脸上此时没有几分笑意。

    “夫人,府中一切已经打理妥当。”李执行礼后说道。

    孟娴贞把剩下的鱼食撒回罐中,开口:“知道了。”

    她转头,视线却越过管家李执,投向他身后那把令人特意定制的轮椅上,叹了一口气,眼眶微湿。

    “侯爷他们什么时候到?”

    “听早上送信的说,侯爷和二公子今日正午就能到。”

    “好,下去吧,记得吩咐府上人注意口舌,除非是二公子主动开口,否则不可轻易上前搭话以及说些惹他伤心的言辞,更不能在背后有任何闲言碎语。”

    李执弓着身子应下,见候夫人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便行礼退下。

    孟娴贞转身走到亭中的石凳坐下,身旁的李妈妈给她披了件狐毛大氅,又给她杯中添了热茶。

    孟娴贞饮着热茶,拿起桌上那本介绍照顾伤病的书籍继续看了起来,她房间里还有几本跟伤病有关的医书,早在一个月前收到自家夫君的来信后就已令人备下,却只选了这本能看懂且实用的书籍经常拿来翻看。

    午时一刻,府上人来报说是在街上看见威远候一行人的队伍正往候府这边赶来了。

    孟娴贞放下书站起身来,向身边的多年侍女李妈妈再次确认:“他们到了?”

    李妈妈此时也有些激动,朝着候夫人点点头。“是,侯爷和二公子回来了。”

    得了李妈妈这回应,孟娴贞才像似刚反应过来,把桌上的书递给李妈妈并嘱咐:“拿回我房间放好。”

    说完她又拿起手帕轻拭了下两侧的眼角,问李妈妈容颜是否端正,得到李妈妈肯定后就转身向候府大门走去,到了大门,她又用双手整了整自己的衣服,脸上端出一副得体的笑容,两眼却紧紧跟随着街上越来越近的马队。

    一身劲装的威远候徐靖远远就看见自家夫人在府外等着,双腿夹紧马腹催马急速前行,到了候府门前翻身下马,将马鞭交给近前的仆人,又嘱咐人把身后的马车牵进府内,随后才伸开双臂紧拥自己夫人入怀。

    “夫人,我和卓儿回来了。”

    孟琦贞心思只在他身上停留须臾,又转向了他身后那辆正转弯入府的马车,车帘却阻挡了她的视线。

    徐靖自然理解孟娴贞的心焦,牵着她的手边走进候府边跟她说明如今的情况。

    “卓儿虽表面平静,可我知道他内心还是不能接受这般处境的。我和他大哥虽知他难受,却也嘴笨说不出什么好话安慰他。你做母亲的这段时间要多陪陪他。”

    孟娴贞知道自己丈夫和大儿子性格,不是他们不愿意开解卓儿,实在是他们在战场上见过太多这样的经历又总是要忙于前方军情,很难做到像她做母亲、做女子的这样细致关怀、贴心照料。

    她点点头应下,自然地挽上自家丈夫的手,“你虽来信告知始末,可我却还是不知卓儿如今伤势如何,你快细讲讲。”

    徐靖停下脚步,看着夫人关切的眼神,嘴角嗫嚅了几下,似是不知怎么回她又似很难回答这个问题,最后只叹了口气,“你待会见了便知。”思量了一会,口中又慢慢吐出一句:“夫人,我们应该庆幸,他还活着。”

    还活着,还能和他们团聚,他的未来也还有机会。不像其他故友,留下了“为国捐躯”的身后名,却也只剩一抔黃土,再不能与家人亲友享受人间圆满。

    等威远候夫妇终于见到徐卓的时候,他已经从马车上挪到早已备置好的轮椅上了。从站着走到坐着走,这种移动方式的改变,似乎也让他身上的活力矮了一大截。往日在他身上的热烈灿烂倏地沉寂下来,只剩下空洞的皮囊和死寂的内里。

    徐卓看着自家母亲呆楞的神情,苍白的脸上扯出一抹笑:“母亲,孩儿回来了。”

    孟琦贞虽心中早已做了多种预设,却还是被眼前景象所带来的复杂情绪冲击,一下就压垮了她的心理防线,让她不由地哽咽。

    徐卓脸上的笑容凝住,敛眸收起无力的嘴角,很快就恢复了他如今日渐浓厚的沉寂。

    旁边的威远候见到此景也不由深吸口气眼眶微润,调整好心态后又一手搀着自家夫人一手轻拍她的后背。

    孟娴贞用帕子拭去脸上的泪,离开威远候的怀抱走到徐卓身边伸手圈住他,就像把那日在裕金关受伤的徐卓,清醒过来得知一切后又彷徨绝望的徐卓拥进怀中,轻声说,“我的孩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的家人能够你一起面对所有事情。”

    她怀中的徐卓缓慢的点头,过了良久,才伸手扯开母亲的双手。二十二岁的脸上扯出一抹笑意,比刚才打招呼时要温暖生动许多。

    孟琦贞伸手拍了下徐卓的肩,问到,“饿了没?今日李妈妈特意做了你喜欢的菜色。”

    徐卓点头,又看向她身后站着的李妈妈,“有劳李妈妈了。”

    李妈妈连忙摆手,表示徐卓这般客气真是折煞她,又问是否需要现在用餐,她好让下人们去布置。

    孟琦贞点头同意。李妈妈就叫人去厨房准备了。

    一家人也就从后院走向前院的偏厅用餐,威远候夫妇挽着手在前面走着。

    一直在徐卓身后服侍的荀白用了巧力启动轮椅,比起几个月前,如今的他已经能够熟练掌握力度,既能让轮椅不徐不缓地滑行,又能让轮椅上的徐卓能够不觉颠簸舒适的坐着。

    徐卓面无表情地由荀白推着跟在威远候身后,沿途看见候府平整的道路和宅门间已经不存在的门槛,心中微热。

    威远候夫妇和徐卓在餐桌上坐定后,李妈妈吩咐下人把厨房中煨着加热的饭菜尽快端上来。因此,在徐家人开动饭菜时,桌上各盘佳肴还冒着白色热气。

    “临走前,兄长还说羡慕我回家能吃到李妈妈做的菜,若是被他和嫂嫂看见这桌菜,只怕更羡慕我。” 徐卓看着这桌菜,微笑着对自家娘亲说。

    李妈妈是孟娴贞的陪嫁侍女,如今也是候府的内宅管家,平日里是不需要下厨房的,只是知道徐卓喜欢吃她做的菜,所以她才特意起了个大早在厨房里捣弄,做了一大桌菜迎接他。

    孟娴贞起身夹了几块蒜蓉虾给他,随着这话说道:“那你可得多吃些,别辜负了李妈妈起一个大早的苦心。”

    坐下后,又问徐卓:“你兄嫂在北疆过得如何?”

    徐卓咽下口中的虾肉,才对孟娴贞说:“甚好,我们回来时,大嫂已诊出有一个月身孕了。”

    孟娴贞眉眼弯弯,笑得开心:“这可是极好的事!待会我让李妈妈挑选几个京中有经验的产婆给他们送过去。”

    威远候一边伸筷夹菜一边插了句话:“这还没有几个月,哪里需要这么着急安排?”

    徐卓端着碗挪了挪自己的身子,心中已有准备,埋头吃着饭耳朵却支棱起来。

    威远候似乎也知道自己吃饭的时候,聊天时嘴巴的速度还是比脑子快了,心虚的扒了几口饭,然后就放下碗等着挨夫人的训。

    果然,孟娴贞扫眼左右见家仆早已退出去了,转头轻瞪了自家丈夫一眼,“你儿子儿媳什么人你不知道?在打仗上是天赋异禀,照顾人可谓是一塌糊涂。如今正是孕期关键期,我当然要多做准备,到时候詹儿他们省些心少遭罪,孩子也能更健康些。”

    说完又觉得自己对牛谈琴,“你哪里会懂,女子怀子如同在鬼门关走一遭,我看我还得多操些心,做足准备给他们送过去才好。”

    因着儿媳曹可肚子里这个即将到来的孩子不仅是他们夫妻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威远候府的第一个孙辈,孟娴贞的心不由激动喜悦,同时又怜惜将要面临各种孕期不适的儿媳。孟娴贞自己只有两个儿子没有女儿,所以对儿媳,她都是当女儿疼的。更何况儿媳自小无父无母,孟娴贞不得不既当婆婆又当娘亲,操着两份心想要照顾好第一次怀孕的曹可。

    孟娴贞心里已经开始列了一行清单:两名有经验的产婆、几个年长稳重的侍女、产房中用到的被褥器具、怀孕会用到的补药、给新生儿的准备的物件,比如:润肤膏油、羹粉辅食、玩具布匹。孟娴贞本来想直接备置几套舒适的婴儿服直接送过去,但想想孙儿是男是女尚不知道,不如送些舒适的面料布匹过去,儿媳和将来出生的孩子都能够在当地找人再量身定做合身的衣裳。另外,孟娴贞还想准备两千两银票给自家儿媳送过去,让她自己在当地购置些需要的物件或者就随心花花,开开心心地度过孕期。

    威远候虽是做了回妻子口中不解琴意的牛,却也不甚在意,只跟旁边的徐卓对了个眼色。

    徐卓淡淡地冲自己父亲笑笑,端起碗筷继续吃饭。他与父亲和他在回京途中早已商量好,要拿这件喜事让母亲分分心,让她喜悦地忙于准备迎接崭新的小生命也好过让她因对他残废的双腿无力而难受伤心。

    毕竟,再难受,他的腿也好不了,又何必徒惹另一人难受呢?

章节目录

凡生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脱谷机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脱谷机并收藏凡生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