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县衙,窦唯一不在,小六那几人正在整理九月村盗窃案的综卷,李净与柳砚站在离他们几步之遥,无意间听到他们闲聊谈话。

    “黑头哥,你如今转移目标了?真要和柳砚耗下去啊?”小六此话一出,李净才注意到背对着他们的黑头。

    黑头冷哼了一声,在手腕上缠紧布带,不屑道:“我是有原则的,李通判虽是个关系户,能与刽子手相提并论。

    他吐了一口唾沫,又接着道:“柳砚那厮是个黑心肠的,我平生最厌恶此类小人,定要惩治他一番!”

    她不禁觉得有趣,接着听到小六又一句:“哥,您那日不是输给他了吗?”

    李净刚想扭头看看身侧柳砚的反应,笑容还未收回去,猝不及防对上柳砚的目光,她立马收回上扬的嘴角,有些尴尬地挪开视线。

    合着这厮方才一直看她反应?

    她清咳了几声,听到声音黑头与小六那一等人纷纷扭头,小六面露尴尬之色,似是揣摩李净与柳砚面上的神色,倒是一旁的黑头讥讽翻了个白眼,下一瞬以金戈铁马之势,浑然天成朝这边吐了一口唾沫。

    李净迅雷不及掩耳跨步躲了过去,下一秒,那恶心的唾沫黏在了柳砚衣袂之上。

    李净抬眼瞧了一眼柳砚,年轻男子漂亮的眉骨紧锁,纵使他在旁人面前甚少情绪外露,太多时候给人一种淡漠之感,而此时他眸光中却隐隐透露出冷冽。

    要说从前在世清书院的少年柳砚,那是风姿绰约,温润和善如秋风,礼仪教养极好,是上京城的小娘子们梦寐以求的佳婿。

    可时过境迁,除了舅舅,他父死母亡,亲缘丧尽,软肋牵绊几乎断得干干净净,这种穷途末路之徒比任何人都豁得出去,一旦让他飞上高楼,昔日害他欺他辱他之人怕是一个都逃不掉。

    “小六。”李净忽然开口喊道,“你带上九月村的综卷跟我来。”

    小六“啊”了一声,意识到气氛不对立马闭上嘴,屁颠屁颠跟着李净后面离开。

    李净头也不回的走了,倒是一旁的小六抱着文书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几次想说话,但一瞥李净一脸事不关己的面孔又立马止住,扭扭捏捏好一会儿,终于是忍不住,小六才对她说道:“大人,我们……就怎么走了?不管他们了吗?”

    见李净不理他,他又喊道:“大人!您在听吗?”

    李净忍无可忍,侧头抬眼看他:“你也知道我只是个通判,又不是他们的爹,我还没有清闲到去解决下属们的私怨。”

    她接过综卷放在书案上,握着朱笔细细翻阅,小六看着她这番认真专注的模样,只好作罢,默不作声站在一旁,等她询问一些盘问细节。

    “你说……”

    李净突然开口,打破了这片沉寂,小六正打着盹被吓了一跳,忙慌乱擦了擦口水应付道:“在!大人有何吩咐?”

    李净眨着眼,像只狸猫颇为好奇:“他们会打起来吗?”

    “啊?”小六一时没反应过来。

    李净悻悻收敛了表情,认真问道:“对了,除了这卷宗上的,九月村那家子还问出些什么?”

    “无甚,丢失之物就是些碎银子,看起来是桩普通的盗窃案,那农户不喜官府,为此十分敷衍。”

    李净微微颔首,虽说她担任通判不过一月有余,历年来九月村之事意略有耳闻,此村庄不同其他,它处于城郊界限上,离官府算是十几里之遥,山野崎岖不平,不甚好走,村中人为省事皆极少报官,大事小事八成交由村长处理。

    而此次,九月村村长因几两碎银子的盗窃案却是积极上报于官府,本为桩小案,如今未免有些一反常态。思来想去,李净吩咐小六再跑一趟九月村,将那村头请到县廨来。

    她等小六下去之后,整理好衣襟起身去到正堂,不出所料,窦唯一正品茗候着她,他抬眼见李净来后,轻手放下杯盏。

    李净行礼后,站的笔直回视他的目光,还没等她开口,窦唯一便淡淡道:“你决定好了?”

    “是,请大人还我腰牌。”

    此事表面是揪出幕后主使,实为官商勾结,若事态严重,幽州世家根基深重,盘根错杂,却只为冰山一角,背后不知要牵扯进来多少人。

    沉静之中,窦唯一默不作声,亦不表态,似在回忆什么事。过了许久,李净忍不住打破此时僵局,试探性轻声道:“大人?”

    窦唯一听后这才回过神来,情绪有些复杂,叹息着:“小心为上。”

    李净知晓窦唯一在担忧什么,她刚来幽州之时,州衙内通判一职已多年空为虚设,幽州城的这位知州一直皆是孑然一人,那时衙门中的差役们都传,大概是前任通判的缘故。

    据说,他被扒皮抽骨,头骨尽碎,死的甚为惨烈。

    李净拍拍胸脯,笑得没心没肺,承诺道:“大人放心!”

    “滚滚滚。”窦唯一蹙眉,一脸嫌弃,随后又郑重道:“柳砚那小子沉谋重虑,你俩搭档,定事半功倍。”

    见窦唯一又皱紧眉头,李净眯起眼,佯作颇为吃味的模样,不满埋怨着:“大人你变了,你从前很器重我的,如今可是句句不离柳砚!事事都将我与他绑在一起,照这个趋势,他迟早一天会替代了我!”

    窦唯一冷哼一声,神情却是轻松了不少,朝她脑门砸了几粒糖豆:“聒噪。”

    李净眉眼笑吟吟,得到了知州的行令便退了下去,朝官署方向去,叫上柳砚一道,顺手点了几个手脚麻利的差役跟着一起。

    午时三刻,小六已将人请了过来,李净有些敷衍,叫那几个和她一道的差役好生招呼,自己和柳砚一人转身去牢狱见肖边云。

    现在除了肖边云的口供和那把刀,无半分线索,苏府那边亦无动静。

    “通判大人可有头绪?”耳边响起年轻男子的嗓音。

    李净提起手上的刀,抬眸示意:“它!”

    柳砚颔首:“看样子,想必大人已有打算了。”

    两人重问了肖边云一些细节,一同出了狱,并肩走到集市上去,看看刀铺有没有与之相似的刀。

    市井喧嚣,各处商贩叫卖,从冷清阴暗的牢狱中一路走来热闹不少。

    日头烈,走了有一段路,李净鬓角微微出了细细薄汗,离她几步距离有一摊铺子,上摆放着各类各□□人清凉的糖水,瞧一眼便叫人好生沁凉心脾。

    李净掏出碎银递给小贩,转头问柳砚:“天热,你可要?”

    她也不等男子回答,抬手端了两碗糖水,大大方方递到柳砚面前,打断正欲客气拒绝的男子。

    “给。”她喝了口糖水,瞬间凉爽了不少,“我请客,不算在那二十两里头。”

    柳砚指尖微顿,垂眸低笑着,终是伸手接了过来:“多谢。”

    李净乐滋滋感受糖水的清凉,这家铺子的糖水甜度适中,对她来说刚刚好,没过多久她手里端着的那碗糖水便少了一半。

    再看身旁的柳砚,他喝得斯文,修长白皙的玉指卧着碗,垂着眉宇似一幅祥和沉静的画卷。李净不禁暗叹,这厮喝碗糖水如同品琼浆玉露似的,美得不像话。

    她收回目光,往铺子边走近几步躲躲日光,忽然感觉到一道炽热的目光正久久停留在她身上。

    与其说是她身上,不如是她手里的糖水。

    李净察觉到,抬眸视去,便看到隔壁摊铺上的一个半大孩童靠在柱子边,他额角已被汗滴打湿,正目不转睛眼巴巴地盯着她手里那碗糖水,带着些渴望。

    接着,不远处响起一道柔和的女声,那孩童身后的女子略带愠色道:“缘喜,过来!”

    孩童这才收回目光,欲言又止,犹犹豫豫半晌才语含撒娇道:“阿姐,我也想喝糖水……”

    李净视线从孩童身上挪开,移向那女子身上,瞧清女子面容后,呢喃:“是她。”

    说完,李净不约而同与柳砚对上目光。

    九月村村口那户农家的女儿,春来。

    李净倒是没发现,她家的铺子竟摆在这,做着豆腐生意,要赶上人流量大的时辰来到集市,据她家里离此的脚程,定是要一大摸黑出发。

    春来瞧着也不过二八年华,家中长辈年迈,她一个人靠卖豆腐维持一家子的开支,到底辛苦。

    顷刻,男子手里便多了块洁白无瑕的豆腐,冰凉柔嫩的触感与他掌心贴实,接着他便看到面前之人从荷包里掏出几枚铜钱递给春来。

    柳砚站在她身后,没一会儿少年爽朗干净的声音响起:“来两块。”

    李净买完豆腐,想到虽说被偷盗得是几块碎银,不过对于春来家到底不容易,又对春来温声道:“你家的案子,若是想起细节之处,只管来衙署找我。”

    李净喝完了糖水,和柳砚一同离开。

    柳砚见她原路返回,往县衙的方向去,他问道:“通判不去看刀了?”

    李净点点头,嗯了一声,说道:“浪费时间罢了。”

    那刀样式老套,在刀铺中随处可见,乃最为平常不过,庄稼人用的刀,整个幽州城的农户人家只怕是人人皆有,形同海底捞针。

    前头那两个差役发现身死之时,官府搜尽了周围都没有找到凶器,而在第三个人的时候找到了这样一把刀。

    柳砚回应:“确实,此非要害。”

    “有个奇怪的点,九月村村头那户人家,田地里大多种的番薯地瓜,不曾见过黄豆,也就是说他们家若是以卖豆腐营生,得向外大批量购买。”李净道。

    那家农户贫苦穷寒,且不说白米白面,连一碗小米粥都是米汤,残留着几粒碎米,豆腐小本生意虽不至大富大贵,也好歹顶个温饱。

    “大人!”忽然有人叫住李净。

    小六站在街对面,手里亦提着一块豆腐,他看到柳砚手中的,立马走过来。

    “巧啊,这家豆腐好吃呢!”小六忍不住兴冲冲道。

    “你吃过?”李净随口一问。

    小六脸上得意起来:“当然,前一阵肖掌柜还未出事前推荐给我的。”

    李净笑了一声:“你人脉挺广。”

    等等,豆腐?

    李净犹豫几分,却还是问出口:“那摊子是他们家的吗?”

    柳砚提着那块沉甸甸的豆腐,看了一眼李净,朗声说道:“说不定,此乃正解。”

    下一瞬,李净蓦然对上柳砚的目光。

    ……

    深夜落了雨,天光阴霭,沁夜微凉,床头的烛灯微黄,透过窗的风混着雨点,使得烛光忽燃忽灭。

    啪嗒一声,似是有什么东西进入屋来,床榻上的女子刹那惊醒过来。

    春来坐起身来,她鬓发湿透,夜幕月光如水,眼角淌着莹莹泪光,大颗大颗顺着脸颊落下,今晚她又做了噩梦。

    她光着脚下了榻,点燃烛芯,微光顷刻席卷满屋的漆黑昏暗。不知何时有人来过,丢了封书信在地上。

    她走过去弯腰捡了起来,拆开信,凭着烛光勉强认得些字,识得大概。约好今日午时三刻见面,那人却爽了约迟迟不来,他在信中所提及,有衙门的官差正在她摊位上,不方便露面。

    事出有因,那人来信约后日戌时,叫她带上东西再会见一面。

    木窗偏逢漏雨,春来关好窗,吹燃火折子,火苗跃动缠绕在薄若蝉翼的宣纸上,肆意侵虐直至其化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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