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净此时话里话外都已说得清清楚楚,柳砚不可能听不明白,然而他并没打算离开,而是站在原地不动,只是久久看着李净。

    “你走吧。”李净背过身,没什么语气说道。

    身后迟迟没有动静,李净转过身,见柳砚依旧在哪儿不为所动,她不知道他到底要怎样,这种时候莫非还要陪他继续演着夫妻戏码么?

    莫不是痴人说梦。

    她眉间烦心不耐毫无掩饰:“要我请你走吗?”

    柳砚欲言又止,他垂眸看着李净不受控制地掐着自己手心,心中道不清言不明的情绪,若是她破口大骂他一顿,也能满足他的私欲,让自己好受一些。

    他觉得自己向来果断决绝,既然踏上这一条不归路,昔日师友不解也好,被万夫所指也罢,这路上旖旎风光无限,总要有取有舍,他也不在乎。

    眼前女子衣裙已换,面纱已揭,一身男儿行装,目光灼灼,坦诚得令人羞愧。

    一切阳奉阴违,口腹蜜剑是见不得光的,李净这样的人,流言蜚语环绕其身,他听过无数有关她的丑闻,却还是忍不住被她吸引。

    那些蜚语层层剥开之下,是一颗纯净无暇的赤子心。他早已陷在这摊淤泥之中了,喜洁净乃人之常情,不是吗?

    李净说得没错,他如此一个暗室亏心之人,行径龌龊恶劣,贪欲无厌,鱼和熊掌妄想兼得,既要又要,哪怕她已经明堂堂说穿,他还是想要竭力抓住。

    柳砚既知无用,却依旧执着道:“对不起。”

    这是他说过的第几个“对不起”,从最初的得心应手,到如今的羞愧交加。

    见李净不语,柳砚接着说道:“我……这次事成过后,我便要随定安候回上京了,我可以帮你,若你想的话。”

    说完他便后悔了,女子眼眸格外清亮,没有一丝动容,倒是像看穿了他卑劣的心思,若是她此时能够义无反顾接受他的帮助,回到上京,又何必拒绝张世清。

    果然,李净丝毫没有踌躇,直接拒绝:“不用,你请便。”

    她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自嘲道:“你帮了我多次,哪一次是真心实意的?我愚笨无知,料不到下次又是怎样的火炕。”

    “那我们……还是朋友吗?”柳砚斟酌着,既小心翼翼,又厚颜无耻问道。

    李净一愣,察觉到他似乎在挽留,竟也搞不明白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了,这点同窗之谊,部署之情,在大是大非面前,是那么无足轻重。

    她反问:“你把我当过朋友吗?”

    朋友是真心相待,两肋插刀,无限的爱与包容,是对方永远的退路与后背,他们这般,算朋友么?

    李净摇了摇头,似乎认真对他说道:“我们也别再说这些无意义的话了,今后山高路远,前路漫漫,还请柳二公子高抬贵手,全当从不知我身份一事,如此,李某不胜感激,若来日官场相遇,你我有针锋相对之时,我会自觉退一步。”

    说完,她将柳砚推了出去,关上了房门。

    房门紧闭,屋内安宁平静,第一酒楼上下喧嚣不断,一片歌台暖响,春光融融,柳砚站在门前,仿佛被屋内,楼里隔绝在外,一切格格不入。

    长影站在自家公子身后,无奈垂下眉头,据他多天观察,李净这人素日里看着和和气气,实则眼底里容不得丁点沙子,一旦发现任何对她不利的人或事,牵线羁绊,恩恩怨怨利落一刀下去,直斩乱麻。

    矛盾的是,偏偏她最重义气。

    “也许……她早将公子当作朋友了?”长影看着柳砚落寞的背影,鬼使神差地说了句。

    所以她才会如此气愤不平,比一开始的利用更要失望。

    柳砚最后看了一眼房门,转身离开了此地,长影跟在其后,二人一同进了隔壁房间。

    柳砚刚坐下,手已经不知不觉伸向桌案上的茶具,倒起了茶水,这是不久前刚换的茶水,热气腾腾,白玉器具浸在其中,仿佛仙气缭绕。

    他似乎还未回过神来,等指节上的疼痛感一点一点冲袭而来,茶水已经漫了出来,在桌上流出了一条蜿蜒小溪,柳砚兀地松手,眸光微暗。

    “公子,您没事吧?”长影见状,连忙收好茶杯,问道。

    柳砚摇了摇头,神情没有波动,他思量着,良久才说道:“明日王胜荣约我去一趟知州府,舅舅那边你安排一下。”

    “明日?这么快?”长影“是”字刚想说出口,也不免被王胜荣的动作快到惊诧一番。

    柳砚蹙眉,道:“嗯,你告诉舅舅万事小心,做好随时撤的准备,王胜荣究竟在耍什么把戏,明日我亲自走一趟。”

    今日阔北楼闯入刺客时,刚开始王胜荣对他频频留意,不得离开他视线半步,后来萧祁走之后没多久,守备未散,他却堂而皇之将柳砚放了出去,临走之时递了几句意味不明之语,美名其曰“相助”。

    柳砚听出来,他是在拿接头人之事引他。

    柳砚将信笺拿出,递给长影。他与定安候约定好明日午时,在冀州城外十里处接应赵军,若时辰到大军未来,便要立即撤离。

    王胜荣此人城府极深,显然不信柳砚就是接头人,他明面上不好插手此事,但却对此熟知了解得一清二楚,几次三番对柳砚回避,揣着明白装糊涂,隐瞒赵军的位置,乃至与他接应之人的身份。

    而此次邀约,顺利得蹊跷反常,一定是王胜荣知道了什么,才借此引诱柳砚。

    “公子,怕不是有诈?”长影亦反应过来,神色凝重起来。

    柳砚想到这儿,不免唇角上扬,不甚在意,反而嗤笑道:“他如此竭力请我入瓮,我又有何理由不上他的当呢?”

    “那明日……”长影目光掠过隔壁,期期艾艾有些迟疑。

    柳砚顺着他的目光过去,唇角浅笑隐隐没下去,烛光摇曳,在男子玉面上肆意落下阴影,许久许久,长影才听到一道声音。

    “无妨,她不会来了。”

    ……

    深夜黑幕降临,坊间静谧万分,黑夜若猛兽旁若无人吞噬着一切动静,周围落叶沙沙作响,此夜无月,暗空上方一直低哑的白鸽匍匐飞行,下一瞬,被一支突如其来的箭矢射中,簌簌坠落下来。

    此后,除多了几滴斑驳的血液,冀州城的坊里坊外再次陷入寂静。

    次日,晨光熹微,李净收拾好早早便离开了第一酒楼,街市上行人稀疏,她先走了一趟南街后,径直一路出了冀州城。

    她雇了匹马,一路而下,前不久才落了冬雨,一路连带着枯枝败叶混杂着泥水,凉意悠悠。

    连着几日暖阳,路上泥泞干涸不少,土质却也是柔软有韧,若是慢速而行,马蹄印便会深深烙印在软土中。

    李净起先快行,枯叶飞溅了一片,此时慢下来,她无意瞟了一眼,那些叶子之下,残留着不少印记,杂糅在一起。

    她没怎么在意,连续行驶了一段路,直到前不久仿佛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她察觉到动静,利落翻身下马,牵着马隐蔽藏身在杂草灌从中。

    前方三两身影越来越近,视线渐渐清晰起来,两个身披戎装,士兵装扮的男子慢悠悠走过来,一边说笑着,一边麻利解开裤腰带,站在草丛中方便。

    “大人。”李净听到其中一人喊了一声,二人的对话声缓缓传来。

    “你说,那定安候当真会来?”那般在战场上战功赫赫的神将,当真会中得了他们的埋伏?

    那个被唤作“大人”的男子冷哼一声,道:“说你榆木脑袋,他亲侄子今儿一早就被抓住,在知州大人手里,他舍得不来?”

    李净心一惊,柳砚暴露了?

    “再说,你管他来不来,我们就在此守着,等报信的一来,时辰一到,去约定地点便是。”

    那人听后,觉得言之有理,点了点头,满眼皆是对另外一人的崇拜:“大人,你真厉害,比阔北楼里的那位不知好到哪儿去!”

    二人笑声连连,背影渐渐散去,李净这才慢慢站起身来,他们的话浮现在她脑海里。

    若说柳砚此行是为将赵太傅私纳大军一网打尽,以治其异心之罪,欲借圣上之力杀而诛之。那么定安候为牵制这批大军,势必会派兵而来,方才那二人的话里话外,像是早已设下埋伏,等着定安兵自投罗网。

    约好时辰,会见地点,莫非王胜荣派赵军假意与定安军接应,再乘其不备一网打尽?

    定安候这边等着柳砚的消息,那么王胜荣定会竭力拖住他。

    王胜荣是如何发现柳砚身份的?他那么谨慎,怎会轻易就被抓住,若真被抓住,定安候此时还能如此按兵不动?

    她昨日在阔北楼撞到的那个人,腰间藏着的令牌,和徐长亭的一模一样,此人一进去,仿佛所有事都瞬息万变。

    赵军尚未动静,说明送信之人尚未到,李净猜,那信上大概写着接应的时间与地点。

    想着,李净立即牵着马往回走,没走几步,她忽然又停了下来。

    不是。

    与她何干?

    柳砚的安危,定安候的安危,与她何干?

    她本就是局外人啊。

    若她还被蒙着鼓里,今日赴约,被王胜荣抓的人就是她了,她脑子定是抽了疯。

    李净使劲拍了下自己脑门,毅然决然转身,换方向牵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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