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净埋着头扒拉着饭,听完后若有所思点点头,她又问道:“老师近来可好?如今已入寒冬,他腿疼得厉害吗?”

    萧祁轻快笑了一声,松快说道:“就知道你会问我,你且放心,我爹从南阳寻了个名医,专治修骨,他老人家身子强健着呢,日进五碗大米,生龙活虎的!”

    李净不禁笑笑。

    半晌,她又收敛起笑容,踌躇三分,斟酌问道:“那……白大人呢?”

    萧祁一愣,抬起食指摸了摸鼻子,他看着李净:“你说白无秦么?”

    李净点点头。

    “他能有什么事?无非就是在刑部窜来窜去,要不就逛逛京中各大铺子,我还撞见过几次。”萧祁一脸想不通的样子,“他一个三尺男儿,怎的就钟爱逛街呢?”

    李净听罢,顺口而出说道:“错了,他不喜逛街,以前常常在街上溜达,只不过是为了陪我和……”

    她话说到一半蓦然停住,对着萧祁尴尬一笑,然后继续埋头吃饭。萧祁似乎亦察觉到了,他若无其事地夹了个鸡腿放在李净碗里。极为自然地转移着话题。

    小到上京坊间趣闻八卦,大到宗亲贵族朝堂动向,他侃侃而谈说个不停,似乎有挥霍不完的精力与耐心。萧祁在此,平淡枯燥的日子好像过得也没那么慢。

    二人用完膳,起身往外走去,冬阳高悬,光洋洋洒洒,寒风似乎没那么锋利,刮得人脸颊生疼,李净仰头而望,外头天光大好,身侧之人喋喋不休,与聒噪的小六不分上下。

    街道家家户户挂起红灯笼,喜气洋洋贴着对联,垂髫小儿牵着自家娘亲的手,眼巴巴地瞧着不远处同龄孩童手里的炮竹。

    她唇角弯起,今年除夕,应当会很热闹了。

    #

    三年后。

    春三月,风细柳斜,乍雨乍晴,好在今日雨停,青石板路上卧着深浅不一的水洼,衙署内传来细细碎碎的声音,有人轻哼着江南小调,步轻快。

    李净手里拿着信筏,背着手轻踏过门槛,衙门台阶前驻立着人等她,两大一孩童。

    听到动静,他们转身来,见李净眉眼耷拉,一副强颜欢笑的模样,萧祁心一沉,关切问道:“如何?选上了吗?”

    李净低头垂睫,闷声不吭。

    小六见状亦叹口气:“哎没事,大人,咱们明年再战!”

    “你不必担心,”萧祁接过小六的话,“我带你走,到时便说是我强行掳你回去的!”

    一旁一直沉默的缘喜此时仰着颗头,他看着李净低垂下的脸,不禁问出声:“怀安哥,你笑什么?”

    噗嗤一声。

    李净没忍住,笑出声来,她将背在身后的手放到他们面前,手里捏着一纸信筏,其上盖着官府红印,不久前涂胜元亲自交到她手上。

    小六瞪大双眼,惊呐:“什么情况,选上了?”

    “嗯。”李净扬眉,语调上扬,颇为神气点了点头,“后日便启程。”

    萧祁尽收眼底,他松了口气,微微摇头低笑了一声,又揶揄道:“不枉你李大人的榜首名头,差一点就徒有虚名了啊。”

    李净忍俊不禁,小六一脸嗔怪:“哎呦,大人,您吓死我了!”

    “我就说怀安哥一定能行!”缘喜附和道。

    萧祁拍了拍缘喜的背,侧身对李净说道:“走,给你庆祝去。”

    “去哪儿庆祝?”缘喜仰着头问道。

    “去大宅。”萧祁想了想,看了李净一眼,“那宅子空置着你不住,简直暴遣天物!”

    “哪有?”李净一脸不服,她如今算得上与萧祁很是熟稔,渐渐也不顾及他位高于自己,于是反驳道,“明明就有住过啊。”

    “前一阵子还带缘喜去过。”李净伸手摸了孩童的头,春来家中出事之时,他已八岁左右,是个略微知晓事理的年纪。

    他初到府衙,一直沉默寡言,不爱说话,也不爱笑,偶尔被她撞见,见他蜷缩在角落里掉几滴眼泪,被人发现后,又故作镇定地揉着眼睛。

    再者,每次用膳,他饭吃得又少,桌子上的菜夹都不夹一下,连小孩素来喜爱的零嘴他也不吃。

    小六他们那时还以为这个小孩性子孤僻,不擅与生人交谈。

    好在后来,有面前这两位人的跳脱聒噪,如今缘喜人已开朗了不少。

    李净他们一行人进了大宅,萧祁不知是不是纨绔当惯了,吃喝玩乐有一套,五花八门,新奇得令人惊讶。

    很快乐,短暂又绚丽,她在幽州已有四年有余,无数次期盼着这天,每个夜不能寐的夜里,她都在幻想今日之场景,幻想黑头他们对她刮目相看,幻想嬉皮笑脸的窦唯一面露哀色,依依惜别,相送她。

    现在她应当是开心的,可心中惶惶生出一股空荡荡的失落。

    屋内欢声笑语,小六喝得迷醉,他忽然拽住李净的一小块衣袖,后者回过神来,听着他说道:“大人,您走了,我怎么办?”

    李净失笑:“什么怎么办,该吃吃,该喝喝,好好干,涨了俸禄孝敬你祖母。”

    小六摇摇头,抓着李净的袖口不放。

    “您带我走吧。”良久他开口,带着一丝丝哀求,“我虽是个乡下人,比不得上京那些高知子弟,但大人早该了解我的秉性,我什么都可以干的!”

    他神色有些落寞:“我实在不想在幽州蹉跎了余生,平平淡淡得活着,将来老庸了还被群童欺负……”

    李净忍俊不禁:“他们欺负你,你打回去啊。”

    “我都老成一把散骨头了,如何打得过?”

    李净撇了撇嘴:“那你这么弱,在上京如何护得住我?”

    “啊?”小六没反应过来。

    她看了一眼在旁看热闹看得乐呵的萧祁,“啧”了一声:“感觉划不来呢?”

    这次小六总算听明白了,他眼睛唰一下亮起来,迫切道:“划算!我护得住!护得住!”

    萧祁笑着,此时插进一句话,拍拍胸脯道:“拿我当摆设呢,他护不住,那不是还有我这尊大佛吗?”

    李净笑得差点没一口水喷出来。

    ……

    后日,李净他们准备出发,因为小六的加入,萧祁干脆也罢缘喜顺道带上了,兴致高昂,甚至想要收他作梁国公府的义弟。

    李净收拾好行囊,踏入宅子大门那一刻,门口乌泱泱一片站在一堆人,涂元胜身居首位,身后站着一群衙役,手里提着大包小包。

    “你们这是……”李净一头雾水,问道。

    涂元胜上前几步,笑得一本正经:“践行。”李净有些愕然,他那样死板的人笑起来,还真是别出风采,滑稽又规矩。

    他话音刚落,那群衙役纷纷拥上前,将各自手中的大包小包,糕点水果,腊肉香肠等等一股脑地塞在李净怀里。东西之多,她被压的似乎要弯腰伏下身子去。

    怀中全然已经塞不下,而面前一个一个接连不断,笑容洋溢。

    “太多了……我也带不走……”李净小心翼翼说道。

    萧祁见状,一把将她里的包裹拿在自己手里。

    “没事,李大人,路上慢慢吃啊!”一个衙役说道。

    紧接着,善意如温水浸湿棉花,他们友好关切的话语,势不可挡地涌过来。

    “李大人,一点点心意,不成敬意!”

    “大人,此去山高水远,一路顺风啊!”

    “大人,若是上京有人欺负你,我们替你撑腰!”

    ……

    这时,黑头挤过人群,气势汹汹来到李净面前,背着双手,目光如炬,直直盯着李净,像是在对峙。

    正当萧祁察觉不对,与小六一同上前之时,忽而,黑头鼓鼓秋秋从身后掏出一个东西,面无表情递给李净。

    李净顿了一下,接过,是一包茶叶,看品相,应当要花他不少俸禄。

    而后李净听他说道:“上京城不知有多少繁琐事,够你忙得焦头烂额,你多喝些,提神醒脑的,莫要给我们幽州丢脸!”

    “多谢。”李净有些尴尬,然而黑头送完东西也不走,愣愣杵在她面前,紧接着,几乎微不可察的一声窃语,一声“对不起”就这样落入李净耳中,突兀,却又合时宜。

    李净看着黑头离开,重整了思绪,她轻咳了几声,说道:“这样,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东西实在太多,我就挑几样带走!”

    说罢,她走向那群衙役,拿了几个放在自己怀里,停在涂元胜面前。

    涂元胜是从上京而来,他此时不似那些衙役情绪高涨,反而一脸平静,他开口对李净说道:“你不像上京的那些人,与卿共事,我很舒心。”

    李净笑着颔首:“谢大人抬举。”

    涂元胜亦跟着笑了起来:“好了,言已至此,此去前路漫漫,天南地北,望珍重,望守心。”

    李净一行人上了马车,在幽州全衙的相送下,城门大开,马车缓缓驶出了幽州城。

    城墙上刀剑痕迹残存,匾上赫然而立的“幽州”二字愈来愈小,这片悲喜共存的土地将远她而去。李净弯唇一笑,她垂眸看着车内那些东西,心中忽然释然了。

    这万千世界,人不过蜉蝣,渺沧海一束,她或许不知即将等着她的是什么,但至少现在,过去种种,也算得上是一笑泯恩仇?

    或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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