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未央宫的宫道上,亓官霂焱自然地牵起她的手,暗夜无声,他走的不快不慢,手中的温热逐渐传递到她手上,纵使阴风袭面,身子也没那么冷了。

    这是自虞妆暖受伤醒来,两人真正第一次独处,虞妆暖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自己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那日两人因袖衿起的冲突,让她仍心有余悸。

    “那日……”

    “那日……”

    两人同时开口。亓官霂焱捏了捏她指骨,让她先说。

    虞妆暖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对方是九五之尊,不可能向她认错,往后日子还要过,总得有人先低头求和,做足了心理建设,她开口道:“那天臣妾不该顶撞陛下,是臣妾的错,请陛下责罚。”

    她肯主动认错倒是意料之外,亓官霂焱余光睨她,看到的是她不悲不喜的面具下一脸憋屈的样子,他心中了然。

    “朕记得,那天你可是倔强得很,跟朕据理力争,不像现在做小伏低,还知道认错。”

    虞妆暖头垂得更低了,以为他要趁机训诫自己,嘴角耷拉着,“确实是臣妾的错。”

    “那你倒说说看,哪里错了。”

    既要认错,就要认到底,哪怕说的是违心话,虞妆暖心一横道:“臣妾不该擅自将袖衿带回来,更不该因此顶撞陛下。”

    她知道擅自救出袖衿不对,也知道顶撞亓官霂焱不对,可再来一次她还会这么做么?她会。不去大理寺救袖衿,袖衿就会死在那里,不在亓官霂焱面前竭力争取,袖衿还是会被送回大理寺,这是首尾相连的事,为了保下袖衿的命,她不得不这么做。

    亓官霂焱见她情绪低落,不禁自哂,笑她更是笑自己,娶了这么个皇后,以后可难省心。他偏过头看她一眼,看到她圆润的耳垂,纤细的脖颈,乌发雪肤,却眉眼低垂,明明是在认错,倒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心里的某处开始塌陷,他语气都软下来不少,带着气声问,“真心话?”

    虞妆暖被他问得一愣,惊疑自己的心事被他看穿。只不过她这愣神的功夫,的确让亓官霂焱彻底看透了她:“既然不觉得自己有错,又何必认错。”

    虞妆暖此刻尽觉疲惫,她都认错了还不行,还要揪着她不放……自受伤以来,她就没过过安生日子,每日不是奔波劳累就是思虑过重,还要打起精神应对他,早知道宫里的日子这么难捱,她说什么也不进来。

    她拉起嘴角,扯出一个牵强的笑,“惹得陛下生气,总归是臣妾不对。”

    看见她这样子,亓官霂焱有些说不上来的胸闷。她顶撞自己自己生气,她如今认错,自己好像也并没有很舒坦。

    手中柔荑仍有凉意,他用力包裹得更紧一些,故意走得缓慢。繁星点点,夜幕下两个人的影子交织在一起,仿佛互相依偎取暖,再开口,他带着不经意的温柔。

    “这不是真正的你,真正的你,是像那天一样,不畏皇权,敢于说出自己的想法,孤勇的像一头雏鹰。”

    虞妆暖听见他这话唯有自嘲,“鹰属于天空,万丈苍穹自有它的一片天地,臣妾惭愧,没有高飞的翅膀,亦没有翱翔的勇气,如何能与鹰相提并论。”

    鹰有无边无际的自由,而她此生,注定与自由二字无缘了。

    亓官霂焱听得呼吸都慢下来,最终他停住脚步,面对她,“你又怎知,这里没有属于你的一片天地呢?”

    虞妆暖觉得今晚的他不太一样,没那么高高在上君心难测了,可她仍不敢卸下心防,因为对方是掌握着她身边所有人生杀大权的帝王。

    “臣妾……不是这个意思。”

    亓官霂焱没再与她纠缠这个问题,牵着她继续往前走,似是无意间问她一句,“暖暖,想家么?”

    怎么可能不想,养伤的这些时日,她夜里时常会被痛醒,孤枕难眠,总想着如果现在自己家人陪在自己身边就好了,想着想着泪就浸湿枕头。

    她想母亲做的藕粉桂花糕,想父亲时不时对她的教诲,还想衡阳,也不知他在漠北玩的怎么样了。以往衡阳在外游玩,好歹也会给她寄封书信,如今这地方鸿雁难达,她也只能凭空想象漠北的风光了。

    感受到鼻头一酸,她努力憋回去,“臣妾若说不想,算不算欺君。”

    “算。可朕不会怪你欺君,只会怪你骗朕。”

    虞妆暖不解其意,“这二者有何区别?”

    更深露重,亓官霂焱看她的眼神里都像拢着一层雾气,“欺君是君臣之间,欺骗是夫妻之间,你说有没有区别?”

    虞妆暖黛眉微蹙,没有掉进他语言的陷阱里,“可陛下先是君王,然后才是臣妾的夫君。”

    亓官霂焱不知是怎么了,非要与她纠结这个问题,“可朕不仅是君王,也是你的夫君。”

    他停下来看她,眼眸里星辰熠熠,虞妆暖觉得心里的某个地方要因为这句话而被点燃了,只是还未深思便预感到烈火焚身的痛感,她不敢去想,抽出了手。

    “陛下命词遣意的能力,臣妾自叹不如。”

    亓官霂焱忽觉掌心变的空荡,有一瞬心也空落落的,毕竟是惊涛骇浪里走出来的人,他立即抚平心中褶皱,继续与她闲话,“你可知朕那日确实动了怒,却不是因为你挑衅了帝王威严。”

    “那是为何?”

    “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即使寻常人家的夫君也是要面子的。夫妻本该同心同德,你那样顶撞朕,不论孰是孰非,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朕都下不来台。”

    虞妆暖愕然,他平铺直述,自己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这话她根本不知该怎么接。

    “以后你若跟朕意见相左,私下里跟朕说,咱们两个偷偷商量,总好过让外人看笑话,嗯?”他用鼻音嗯了一声,尾音上扬,挠得人心里痒痒。

    虞妆暖此刻桃腮如晕,这样令人羞怯的私房话,即使那人也没跟她讲过,少年情怀终究是与夫妻相处不同的。比起平日里高高在上的亓官霂焱,这样偶然温情的他,更让她手足无措。

    而亓官霂焱没有告诉她的是,他之所以如此,也是因为担心沈羽柠会把她的所作所为告诉太后——他不想太后对她有成见。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亓官霂焱便起身准备上早朝,虞妆暖这一夜睡得并不踏实,稍有动静,她便睁开了眼,看到宫女正给他穿衣戴冠,其实这事本该她来做,只是亓官霂焱一直没有多加苛责,她就有些偷懒。

    虞妆暖赤脚走到他面前,“让臣妾来吧。”亓官霂焱没有说话,当是默许,宫女见状退下。

    耳边传来他的嗓音,“天还早,怎么不多睡会。”

    虞妆暖垂首仔细将玄衿束腰,绅带垂平,“陛下勤政,臣妾万没有偷懒的道理。”

    一刻钟后,她大功告成,抬首打量眼前人,宽衣博带,冕服玉旒,衮衮龙袍,兹当有溟渤之势,御万乘之尊,如此,他便又是那个可望不可及的帝王了。

    虞妆暖认真捋平他肩上最后一道褶皱,正要退下,听到头顶上来自于他的声音。

    “看来你是把昨晚那些话听进去了。”

    她疑惑地看着他。

    “同心同德。”他出言提醒。

    虞妆暖连忙垂下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却不想他直接将自己拦腰抱起放在床榻上。

    “再睡会吧。”他道。

    玉旈摇晃,虞妆暖看不清他的眼神,只知他眼下有些乌青,应该是同自己一样也没睡好。

    亓官霂焱走后,虞妆暖草草用了早膳,陈安便来求见。效率如此高,看样子是忙了一整晚,她以茶净口,看向陈安,“陈公公可是有何发现?”

    陈安深知陛下有多重视皇后遇刺的事,当然不敢懈怠,他一夜没睡,眼下乌青更甚,连忙禀告昨夜的收获。

    “回皇后娘娘的话,咱家带人查了一夜,发现入夜后出去过的有三人,一个是廖采女的侍女咏儿,廖采女昨晚因为喉咙有些不舒服,吩咐侍女去太医署拿药,一个是伍常在,伍常在说待在自己宫里太闷,入夜后往芳林苑方向走了走,一个是珍妃娘娘的侍女绿莹,珍妃娘娘昨晚身子不适,也吩咐侍女去了太医署拿药。不过……”陈安有些欲言又止。

    虞妆暖觑了他一眼,“不过什么?”

    “不过昨晚当值的太医说只见过廖采女的侍女咏儿,并没有见过珍妃娘娘的侍女绿莹,还有伍常在说自己去了芳林苑,然而并没有人证。”

    虞妆暖颇为诧异,咏儿有太医作证,可以摆脱嫌疑,但她没想到又加进来一个伍芬宜。她手肘搁在方桌上,思考着种种可能性。

    陈安的话还未说完,瞅准时机补充道: “伍常在现在就在殿外候着,说要亲自向您解释呢。至于珍妃娘娘的侍女……珍妃娘娘说绿莹是她自己宫里的人,奴婢无权干涉,皇后娘娘您也知道珍妃的脾气,奴婢实在是……”陈安两头为难,只好不住地赔笑。

    虞妆暖听后了然一笑,想起珍妃昨晚对自己的态度,明明嘴角翘起,她眼神里却温度骤降,“绿莹明明有嫌疑,珍妃却如此包庇,要么是心虚,要么是不把本宫放在眼里,陈公公你猜是哪一种?”

    陈安忙说自己愚钝,猜不出来。

    虞妆暖知道他在装糊涂,无意为难他,只在心中下定决心,无论是哪一种,她都要让珍妃付出代价,这一箭她绝不白挨。

    见一向和善的皇后也有发怒的时候,陈安生怕怒火殃及到自己身上,连忙转移话题,提及伍常在还在殿外等候。

    虞妆暖叫人将伍氏带进来,又转首向陈安,“还要劳烦陈公公往乾坤宫跑一趟,将昨夜的情况如实禀告陛下。”

    陈安忙道这是他分内之事,请娘娘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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