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武元年,洛阳。

    沉重雪片转了几个圈坠落,砸在巍峨宫宇飞起的檐角。

    所有宫人都屏气凝息,静默走过长长宫道,仿佛他们也是庞大殿宇的一部分,被雪压得喘不过气。

    “一个个哭丧着脸做什么!今日薛家的女公子们要来,这是喜事。”

    终于,太后身边的胡侍中打破沉默。

    她乃正二品女官,平素负责沟通内外朝,积威甚重,故而一语既出,所有宫人硬是挤出微笑。

    薛柔偏过头,探出一颗脑袋。

    “胡侍中,你比我阿翁还厉害。”

    年幼的薛柔声音脆甜,有些南国俘虏来的宫人一阵恍惚,瞬间想起故乡最嫩的鲜藕。

    一旁稍稍年长的女孩轻咳一声,斥责:“阿柔,这是太后居所,不可无礼。”

    眼瞧着尚书令家两位女公子快吵起来,胡侍中连忙握住薛柔的手一边安抚一边陪笑。

    “薛尚书乃国家柱石,岂是我能相比的”

    薛柔撇了撇嘴巴,显然不赞同。

    “姑母才是大昭柱石,照耀普天之下千家万民。”

    胡侍中露出真情实意的笑脸,语调轻快如飞燕:“这话可要留到太后面前说。”

    宫中谁人不知,太后与先帝间情深似海,先帝驾崩后,太后几乎夜夜不能寐,而新帝年幼,不过八岁,却对太后万分疏远,更令太后心寒。

    毕竟不是亲的。

    胡侍中猜也能猜中今日长乐宫的压抑为何,定是陛下又同太后起争执。

    薛柔一双眼睛时而看看胡侍中,时而看看冷淡的姐姐。

    离家前,阿娘特意叮嘱不必紧张,只是入宫面圣而已。

    薛柔半点不怕,洛阳有句人人皆知的话“长乐薛氏,离天三尺”。

    她母亲乃王氏女,父亲乃当朝尚书令,姑母乃摄政太后,总揽朝廷大权。

    自薛柔幼时起,便知普天之下无甚可惧。

    新帝谢凌钰不过比她大两岁,再吓人又能到哪里去?

    踏过白玉阶,薛柔略带好奇地轻轻扫了眼周遭。

    一道透着威仪的嗓音自云母屏风后传来。

    “阿音,过来让姑母瞧瞧。”

    大昭贵族崇佛,薛柔三岁时,其母王明月邀阿育王寺高僧为其取小字,静若大师赐小字“梵音”。

    薛柔听见太后的声音,不顾礼仪小跑过去,扑在女人的膝盖上,脸蛋贴紧锦衣上繁复的凤凰绣,那金线硌得她脸颊有点疼。

    “姑母的病终于好了。”

    小姑娘的语气中全然是发自内心的惊喜,和宗室们隐含的失望不同。

    太后心中得到些许慰藉,唇角终于勾起明显弧度,抚着她脑袋:“阿音可愿为姑母解忧?”

    “愿意!”

    几乎毫不犹豫。

    太后眉目殊丽,烨然若神妃仙子,如今不过三十余岁,朗然一笑时的美貌仍旧令观者心惊。

    她大笑几声,摇了摇头:“阿音尚且不知方法,便答应了?”

    “阿娘说走出薛府大门,谁都可能害我,姑母绝不会。”

    太后默然一瞬,长叹口气,王明月当真会教孩子,梵音每次说话都叫她舒心。

    只可惜自己亲弟弟拎不清,京城皆知尚书令薛兆和一心记挂难产而亡的发妻清河公主,与续弦王氏貌合神离。

    太后偶尔也会想,逼着弟弟娶王氏女笼络老臣是否错了。

    她神色淡了些,忽然想起外头还有薛家其她姑娘。

    薛柔见姑母起身,有些茫然地被她牵着,亦步亦趋走到屏风外,垂眸望着丹陛下的姐姐和堂姊妹们。

    原来这就是站在高处的感觉,所有人的微小动作尽收眼底。

    所有人都不敢抬头直视太后,只有一人例外。

    尚书令与清河公主所生的女儿,静和郡主薛仪。

    薛仪目光扫过小妹,垂眸恭谨地向太后行礼。

    “都是一家人。”太后面无表情,轻轻抬了抬手。

    “召你们入宫是为何,想必都明白,这几日暂住此处,莫要丢了薛家颜面。”

    薛仪轻轻颔首:“是。”

    太后轻叹口气,又看了眼手边面容最为姣好,却一副置身事外模样的薛柔。

    察觉到太后的情绪,薛柔抿了下嘴唇,低着头。

    姑母摄政后,擢女官以通内外朝,并于禁苑设女学,培养贵族女子为宫中女官,协助其处理朝政。

    薛家便是这打头阵的,给其他士族吃颗定心丸,免得人家觉得太后想拉士族闺秀为人质。

    除此之外,薛家的女儿们还知道,太后准备在她们中选出未来的皇后,延续长乐薛氏的荣耀。

    薛柔虽喜欢姑母,却半分不想做皇后,她有早早定下娃娃亲的未来夫婿。

    陇西郡公之子,王玄逸。

    既是她亲表兄,亦是名满洛阳的神童。

    最最重要的是,嫁给表兄,她随时能回家看望母亲,但做皇后便没什么自由可言了。

    薛柔这几日打算装傻,让姑母彻底意识到她不适合国母重担。

    *

    长乐宫连廊复道,玉砌雕阑,尽显六宫慑服气韵。

    薛柔与一众姊妹跟随宫人穿过一道飞阁,又转过后殿,再绕行一座藏书的嫏嬛殿,她都有些眼花缭乱时,终于停下脚步。

    几座精致楼阁点缀在鹤池边,池中是小巧的鹤唳亭,此处不少移植古松,意为松鹤延年。

    引她们来此处的宫人年少,不懂弯弯绕绕,忽略过薛柔,而是直接讨好薛仪:“郡主,此处便是这几日歇息的地方。”

    宫人径直领着薛仪去最华丽的相和阁。

    瞥了眼里头的陈设,薛仪便知此处是太后为小妹准备的。

    甜腻的熏香一闻便知异域进贡而来,地面通铺蓝田暖玉,其上雕琢《心经》,甚至室内还供奉佛龛,白瓷佛像光泽类银,毫无疑问是邢州贡品。

    薛柔沉默了,她幼时得大师一句“前半生姻缘坎坷,需礼佛消弭命中灾难”。

    还未等她说话,薛仪便仰起头,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嗤笑一声:“你便是这样办差事,此处分明是我妹妹居所。”

    那宫人有些惶恐,薛柔第一次见人抖得像筛糠,有些怕麻烦道:“罢了,阿姐,我住哪里都一样。”

    薛仪轻轻拂开那只手,冷冷道:“我从不要别人的东西。”

    此话一出,几乎所有人都察觉气氛微妙起来,薛柔脸上隐约浮现怒色,却发作不得。

    阿姐讨厌自己,她素来知晓,且父亲每每不分青红皂白回护阿姐。

    倘若在宫中起冲突,丢薛家脸不说,父亲定要责怪母亲教女无方,母亲会伤心的。

    在宫中刚刚安顿下,便有宫娥上前,为她们梳妆打扮。

    薛柔还没消气,这个年纪的孩子本就敏感些,对父亲的偏心满腔委屈,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与低眉敛目小心翼翼的宫人,心头无来由烦闷。

    想和表兄出去玩了,今日若非入宫,他们可以一块堆雪人。

    想着想着,她的眼泪就吧嗒吧嗒掉。

    宫人手一顿,慌得放下玉梳请罪。

    “不关你的事,”薛柔嘴唇动了动,“我不想抹那些脂粉。”

    宫人有些犹豫,她笃定道:“姑母说过,我这个年纪,素面朝天才最好看,无须涂脂抹粉。”

    她搬出太后,果然十分有用。

    只是真随一众花枝招展的姊妹们踏入长乐宫主殿时,薛柔清汤寡水的样子太扎眼。

    太后忍不住轻轻蹙了下眉,随即看向身边年幼的皇帝。

    这么多女孩儿,他是否有看得顺眼的?

    不独太后,其余薛氏女也在偷偷打量皇帝。

    天子尚稚龄,端坐高处,乌如玄漆的发与垂下的墨色广袖相映,一瞬间竟让薛柔以为,他是白玉琢就的童子像。

    眉眼精致如仙家妙笔勾勒,偏一双瞳仁黑得瘆人,又亮如星子,若能洞穿旁人所思所想。

    薛柔与那双眼对上的一瞬间,慌忙低下头。

    因这低头,她未能看见御座上的人浅笑,那种笑带着一种包容,或说怜悯。

    旋即,薛柔听见天子起身的动静,曳地衣摆发出窸窣响动。

    那是一道如深秋溪水的声音,清润又略带寒意,她甚至恍惚闻到雪的气息。

    “阿音,何不上座?”

    她抬眼,刚巧撞见面前小少年右耳所佩朱砂耳坠。

    皇帝出生时体弱多病,阿育王寺献上天竺传来的朱砂耳坠一只,据说与摩利支天有关。

    薛柔只觉皇帝也太过白皙,连佛家正气凛然的宝物也被衬得如同血染。

    阴森森的美丽。

    谢凌钰见她不动,倒也未曾恼怒,而是伸出手,见她有后退之意,反倒颔首:“是朕思虑不周。”

    男女授受不亲。

    太后示意胡侍中领着薛柔上来,直接越过薛仪的位置用膳。

    此后整场宴会,共两个时辰,天子再未发一言。

    薛柔心不在焉,琢磨不透谢凌钰想做什么。

    她又打量他一眼,重重灯火下,天子身形清晰无比,却又如隔万山而无比模糊。

    这人为何不说话?

    这么久一动不动不累么?

    他生为男子,怎么这般容貌昳丽?

    难不成真如民间传说,她姑母找仙人施法,朝雕像吹了口气儿,从此膝下多了位皇子?

    重重疑惑堵在她胸口,最终,在宴会散后,她回望长龙般的帝王随侍,脑子里忽然冒出一句话。

    所谓妖精,谢凌钰也。

    耳边一声轻嗤,薛柔转过头,便见阿姐似笑非笑的脸。

    “得了皇帝喜欢,很开心?”

    薛仪的声音极轻,却异常不甘。

    她虽比皇帝大上两岁,却也年幼,不至于生出非君不嫁的念头。

    但……得天子垂青便离后位更近。

    哪怕三岁小娃也知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有多诱人。

    薛仪以为,从血脉论,她身上流着谢家血,她与陛下才更为亲近。

    薛柔意识到什么,喉咙哽着的怒气再次作祟。

    阿姐不是不要旁人的东西么?她偏要先一步拿到薛仪心心念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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