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柔想拒绝,瞥了一眼皇帝不容拒绝的神色,终究应了下来。

    见她一副上刑的模样,谢凌钰心底不愉重了几分。

    回宫路上,薛柔低头盯着袖口花纹。

    这是不知第几次与皇帝同乘了。

    年幼时不懂事,上来也就罢,可在嫏嬛殿学了这般久,也学到了何谓却辇之德。

    连妃子尚且不可与帝王同车,何况是她?

    这不合礼数。

    偏偏谢凌钰便是位不合礼数的君王。

    身下的垫子仿佛长了刺,薛柔浑身都不舒服。

    “与朕待在一处,便叫你这般难以忍受?”

    薛柔不知皇帝为何总问些自取其辱的问题。

    这不是明摆着的么?

    她不言,一副闹脾气的模样。

    谢凌钰也没往心里去,毕竟一早便知晓答案。

    他这么些年,待薛柔是恩威并施,与待身边的朝臣一样。

    那些大臣都感恩戴德,原因无他,君恩浩荡似海,能施舍一滴便是雨露甘霖,只要这一点雨露,便足以让高高在上的朝廷大员们将斥骂当作提点重视,俯首叩谢,涕泗横流。

    偏薛柔不同,她生下来就见惯了旁人捧着,自打入宫陪伴太后,连唯一能斥责她的尚书令也远离了她。

    于她而言,哪怕是皇帝,待她好是理所应当,待她不好便是不好。

    谢凌钰凝眸看向满腹牢骚的小姑娘,心道这样好看透的人,就算不喜自己,也比薛仪安全。

    他按下心底对薛柔那丝似有若无的不满。

    薛柔全然不知皇帝在想什么。

    她忍不住往一边挪了挪,离他远些。

    须知皇帝对她说话固然骇人,但不说话更为骇人。

    正在她为成功挪了几寸高兴时,少年天子冷不丁道:“王玄逸今日同你所言不假。”

    “南楚的人进不来朕的后宫。”

    薛柔僵住一瞬,不知该如何回应,半晌微微点头,补道:“我明白陛下的苦心。”

    谢凌钰唇畔终于有了一丝笑。

    “那表妹便仔细说一说,朕的苦心?”

    薛柔一时哑然,这不过一句场面话罢了。

    什么苦心?他谢凌钰八成恨透了薛家,他对自己能有什么苦心?

    故意提及方才的事,不过为了吓唬自己玩儿罢了。

    总不能是谢凌钰喜欢她,怕她拈酸吃醋,故而出言安抚。

    薛柔怔怔看向身边少年。

    这般好的容貌,若非她深知其内里脾性,真要被旁人所言“陛下待薛二姑娘一如先帝待太后”迷惑。

    怎么可能呢?

    姑母当初为贵妃,专房擅宠,先帝不再临幸其她妃嫔数载,直到她千辛万苦诞下的公主因先天不足早夭,太医也道往后再难生育。

    这也就罢了,先帝甚至想封贵妃为后,朝中议论纷纷,太傅道:“无子封后,不妥。”

    先帝于清荷台偶遇一肖似贵妃三分的掖庭女奴,一问才知那是南朝俘虏,曾为武陵太守之女,通诗词歌赋,便于清荷台幸之。

    一年后得皇长子,于薛贵妃膝下抚养,至于那位女奴则暴毙而亡,追封贤妃。

    薛柔幼时只当贤妃真是病亡,如今隐约明白,那是皇帝的授意。

    天子怎么可能不恨薛家。

    去年宫宴上,姑母的手帕交广平王妃笑着调侃:“臣妇方才于殿外瞧见梵音,一时怔住了,小小年纪这般天人之姿,竟有几分太后娘娘当年气韵。”

    王妃饶有兴致看向薛柔,“你这般明月宝珠,无怪乎要藏于宫中。”

    薛柔下意识看了眼上座,猝然与皇帝对视。

    那双冕旒后的眼睛冰冷无比,甚至带有几分审视。

    薛柔甚至觉得,皇帝的衣角都透露着厌倦。

    果然开宴后,谢凌钰换了身常服,少言寡语到如一尊塑像。

    众人皆知陛下端默,照常说些好听话,高居御座上的人偶尔颔首,示意身侧的太监宣读赏赐。

    但薛柔知道他心情极差,这种莫名其妙的心有灵犀,来源于日复一日的观察。

    譬如现在。

    薛柔觉得,若她的回答不合皇帝心意,或许自己很久都没法出宫了。

    “陛下……我……”

    她绞尽脑汁想说皇帝的好话,但不知为何,谢凌钰的眼神让她连撒谎的勇气都没有。

    薛柔扯出一丝微笑应付皇帝,支支吾吾间,听见他的回应。

    “已经到长乐宫,你下去罢。”

    她长舒口气,又见一名内侍随自己一道往前走,不由疑惑。

    “二姑娘,奴婢奉陛下旨意,将今日事如实告知太后。”

    薛柔脸色煞白,眼前内侍却身负皇命,没法喝止。

    甫一进长乐宫颐寿殿,她便先令周遭宫人退下,随后快步走到姑母身边,垂眸道:“我好像又惹着陛下不快了。”

    太后多年操劳,瘦了许多,远远看了眼重重纱幔下的内侍。

    看模样,是陛下身边的人。

    太后心下了然,挥挥手令那内侍退下,“告诉皇帝,长乐宫消息灵通,不必他费心。”

    陛下还未彻底亲政,太后仍是这座皇宫中说话最有分量的人。

    那名内侍却不肯退。

    太后握住薛柔的手,缓步走到他眼前。

    “阿音,你看他怕我们么?”

    薛柔闻言,仔细去瞧眼前小内侍的脸。

    先前曾有宫人在姑母面前动也不动,一看才知吓到便溺。

    可现在……

    薛柔心下微微一凛,眼前内侍面白瘦削,如一根搓长的软面团儿。

    却与他的主人一般,静如石头。

    薛柔看向姑母,摇了摇头。

    太后笑了笑,让那内侍把要说的话说完,又摆了摆手命他离开。

    殿中只有姑侄二人时,薛柔意识到姑母并未动怒。

    “阿音,倘若我方才让你拿剑一刀刺死那内侍,你当如何?”

    薛柔惊住一瞬,旋即道:“那是陛下身边的人。”

    “是啊,那是式乾殿的人,”太后长叹口气,“但你可知,陛下年幼时,我不止一次让胡侍中清洗过他身边的亲信。”

    凡是与陛下交流甚密者,与陛下生出情谊者,一律格杀勿论。

    然而今日,莫说阿音,恐怕就是让胡侍中去动手,她也会犹豫一二。

    原因无他,皇帝长大了。

    陛下曾是条幼龙,稚嫩,爪牙未利。

    所有围绕他的人都能借抚养他的权力分一杯羹。

    然而现在,幼龙逐渐长大,所有人顶礼膜拜的不再是他身边的人,他要一步步收回手中的权柄,一如日将出则盖过月辉。

    太后心底冷笑,今日这内侍哪里是找薛柔的麻烦,分明是冲着长乐宫来的。

    皇帝在向她示威,逼迫她对阿音的婚事表态。

    仿佛在说:母后来做拆散阿音与王玄逸的恶人,否则,朱衣使下次出现不知是在何处何时。

    太后闭眼,这样的皇帝,她能放心撒手离去么?

    薛仪那样循规蹈矩的贵女,能拴住皇帝么?

    她垂眸看向身边少女,轻声道:“阿音,这阖宫上下,除却皇帝,或许只有你可以杀了那内侍后安然无恙。”

    薛柔怔住,隐隐明白姑母的意思,脱口而出:“不可能的,陛下他并非心悦我。”

    她心底纠结再三,将当年梅林中的事说了出来。

    太后微叹口气,倒也不意外,她的螺钿司并非摆设,这么些年也打听到一些东西。

    只不过谁都不敢确信,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万乘之主行不履危,皇帝当初小小年纪就敢行险招。

    一箭双雕,打压宗室,又令其余宗亲对太后不满。

    世上有的人生来便有这天赋,如洪水猛兽的权力在他们手中乖顺温驯如家犬。

    往往这种人也最看重权力,不允任何人上前分一杯羹。

    但有些事是福非祸,太后唇畔浮现一丝笑意。

    “阿音,他这样的人,肯将最重要的东西与你共享,足以证明一切。”

    薛柔蹙眉,最重要的东西么?

    太后的声音温和,循循善诱,“陛下不止一次在众人面前展示,你们关系不同常人,他允你不以臣自称,允你不必行礼,便是主动借势。”

    将他手中权柄借出一部分,允许她用帝王剑刃恐吓胆敢向她露出獠牙的敌人。

    狐假虎威。

    偏偏世人都怕虎。

    薛柔脸色变了变,辩解道:“姑母不怕他心中别有所图么?”

    “或许,”太后看着面前容貌出众的少女,“但我以为,至少是二者皆图。”

    太后的身体愈发不好,每病一次,眼神便混浊一点,她许是自嘲:“我是越老越糊涂,那人教的杀伐果断半点不记得。”

    “我先前想让你进陛下的后宫,可后来……又觉薛仪也合适,再后来……”

    “阿音,我垂帘听政时,便想让你做皇后,可回到长乐宫,便改主意。”

    如此,朝令夕改,反复无常。

    薛柔鼻子一酸,“姑母,我叫你为难了。”

    “无妨,”太后伸手为她擦去眼泪,“此事并非你一人能决定,让我再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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