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清河到汝南脚程倒算不上太远,再加上袁术待崔有仪分外殷切,特地雇了良马来给他们驾车,一路上的奔波倒是少了许多,但缠裹在崔有仪身上的束胸仍旧让她喘不过气来,此时到了汝南,她满心想着的都是快些去袁术为她安排下来的那个客馆好好休整一番。

    于是,刚听见车夫吆喝着马车停下,她就连忙掀开帘子跳了下去,回身冲着袁术拱手作揖,说道:“一路上多谢袁二公子照拂了,我这便暂且别过,不再多叨扰了。在下告辞。”

    “哎哎哎,崔姑娘!”袁术从马车里探出半个身子来招呼她,话出了口又觉得有失妥当,轻咳了一声才别别扭扭重新唤道,“咳咳,崔、崔兄……那个,你不如就住在我们袁家,反正,我们家又不缺客房,你随便挑,看中哪间就住哪一间不是更好吗?”

    见他一脸别扭地喊着“崔兄”,崔有仪不禁莞尔,冲着袁术摇了摇头,说道,“这一路都是靠你照顾的,此时我可不敢再多劳烦你什么,况且我这趟出游本就是来历练的。我已经打定主意了,要在客馆下榻,袁二公子若是再想见我,大可以到客馆来找我,就不多打扰了。”

    听崔有仪这样说,袁术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冲着她微微颔首,拉上马车的帘子转身离去了。而崔有仪冲着他挥挥手作别后,便伸了伸懒腰,转身到客馆去了。

    这客馆的主人一见她是袁术安排过来的人,又是喊来跑堂的小儿为她提行囊,收拾房间,又是让她先吃顿热乎饭填填肚子再去好好休整一番。

    主人家盛情难却,崔有仪知道这都是看在袁术的面子上,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绝,只得坐下来先吃口饭再另做打算。

    在客馆里做生意的,多多少少也都是热情健谈的,见崔有仪坐下用膳,便撑着柜台问她家在何方,还有什么亲人,又跟她说汝南这边有些什么吃的玩的,说四处走走也是好的。

    如今重活一世,听着熟悉的汝南口音,她又是旧地重游,一时竟觉得颇为亲切,便也忍不住笑着和这店家多攀谈了几句。

    可谁知道,这主人家还没讲上几句话,店门就又一次被推开,两个年轻男子肩并肩地走了进来,那两人年岁看着与袁术相去不远,穿着谈吐皆是不俗,主人家打眼一看便知道这两人怠慢不得,殷切地嘱咐崔有仪有什么要吃的要喝的尽管吩咐,又连忙堆着笑去招待那两位客人去了。

    崔有仪了然,点了点头,又柔声细语地谢过了在一旁为她布菜的店小二,趁着店东家不在的这段时间,大口大口地扒起饭来。

    “袁本初!我这次来汝南可是专程来找你的,你不好好请我喝杯酒,我可不答应!”

    “那是自然,阿瞒。我虽尚在服丧期间,但你远道而来,今日自然得是我做东。”

    “……说了多少次了,不许喊我阿瞒!”

    崔有仪这边刚低下头去,就听见方才进店的两个人大笑着聊起天来,再凝神去听,崔有仪发觉自己竟听得了个熟悉的名字,不由得下意识回头顺着声源处看去。

    只见那两人一个有着一双狡黠的狐狸眼,面上还带着几分轻佻戏谑的笑,正勾着身旁的人的肩膀。而那被迫和他勾肩搭背的人面色却显得有些苍白,身形也更为颀长瘦削,再仔细瞧上两眼,崔有仪就发现这人和袁术眉眼间有几分相似。

    看到这里,崔有仪心中悚然一惊。

    竟然是袁绍和曹操。

    上一世的时候,崔有仪自讨董联盟之时,便选择了与袁绍一路,可惜后来袁绍官渡之战败北,活着的人被俘。

    那时候的曹操特地赶来看她,亲自拉拢崔有仪,说是希望她能为天下苍生尽一份心力。

    自崔有仪儿时抓周,握住那柄箭起,不就是为了向天下苍生献这样的一份心力么?

    崔有仪答应了。

    可谁承想,最后却落得那般结局。

    这一世,她不想和曹操再扯上关系了。

    然而,就在崔有仪正准备收回目光的时候,曹操竟然忽而抬起眼向她望了过来,两个人猝不及防视线相撞,崔有仪还没来得及错开目光,就听得那家伙冲她扬了扬手,问道:“那位小公子,一同来饮酒如何?我朋友他不肯喝酒,我实在闷得很,你来陪我饮一杯如何?”

    崔有仪听了这话,不由得一愣,正想着要如何回绝,就见袁绍已经按住了曹操的手,轻轻摇了摇头,说道:“孟德,不要胡说,这位小公子和我一样,尚在服丧期间。不宜饮酒。”

    曹孟德愣了一下,方才注意到崔有仪发上缠着白色的绢帛,尾端柔软地垂下,在她面颊上打下一片纤长的阴影,像是一道晃动的疤痕。

    曹孟德见状,连忙冲着她摆了摆手,说道:“真是对不住,小公子,一时忘了形,冒犯了令尊,实在过意不去。在下曹操,字孟德,今日这顿晚饭,我请了。”

    崔有仪勉强勾着嘴角笑起来,又摇摇头婉言谢绝,说道:“家父待人极为宽和,这些小事,他定然不会在意。我如今也不差这顿饭钱,便不劳烦曹公子了。”

    听了这话,曹操也不甚在意,只是冲着崔有仪略略抱拳施礼,就又低下头端酒杯去了。一旁的袁绍听到崔有仪这样说,不由得抬起头,朝着崔有仪那边轻轻挑了两下眉梢。但很快,他便转头冲着曹操问道:“孟德。你真的不打算在我家住几天?你来了汝南,我却不曾尽过地主之谊,这叫我有些过意不去呢。你真的想一直在客馆里住下来?”

    “这是自然。怎么了?”曹操耸了耸肩膀,回应道,“你也说了,你们家有个不懂事的臭小子。我又干嘛跑到你府上受他的气?啧啧,还是在这住得舒坦些呢。再说了,我在汝南不预备着多留,本来我爹就追着我给我写了好多封信,说我要是再不回来,这辈子就别再回家了。而且,我受了举荐,很快就可以去洛阳做官了。那个,袁本初,你……”

    曹操话音一顿,还是在下一刻抓住了袁绍的手腕,情词恳切地说道:“那你呢?袁本初,你愿不愿和我一起去洛阳做官?你知道吗,我在来汝南的路上遇到了谁?我遇到了何伯求,还有许子将,你知道他们是如何评价我的吗?他们说……”

    “说汉室将亡,安天下者,必此人也【1】!更说我是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2】!”

    “我相信,就算我现在人微言轻,但是,假以时日,我定能改变现在这昏聩的朝纲,以振天下!”

    袁绍一愣,似乎是没想到曹操会这么说。但他的点头应允却是下意识的,毕竟这时候的他们都尚且是少年人。总觉得这漫长的大路可以任由他们闯荡,只要一直往前走,就可以通到天那头去。于是,袁绍就这样盯着自己好友的双眼看了半晌,这才迎着他的目光重重地点了点头,用同样笃定的语气反问回去:“你说呢,曹孟德?”

    “我自然是同你一道的,我的朋友。”

    被曹操这么一打岔,袁绍不再将注意力集中在崔有仪身上去,跟曹操简单攀谈了几句过后便回了袁府中,而曹操饮了几盏酒后便也回了房,崔有仪这才松了口气,索性安下心来用膳。

    用完了晚膳,崔有仪方才晓得,这客馆的老板为崔有仪安排了上房,寻常的枕头被撤了下去,换上了织金面料的软枕,而床榻上软软地垫了几层褥子,被子也是浆洗过后浸透了皂角的香气的——都是托袁术的福。崔有仪虽在心中记下,可这几日实在舟车劳顿,收拾停当后她便埋头枕着那软枕昏昏睡去,将登门拜访之事抛到了脑后去。

    第二日醒来时,崔有仪发现,这二月的天里竟然下起了雨,屋外凛冽的寒风尚且吹着,细雨化冻,客馆外头的路就泥泞了起来,崔有仪看了看自己一身素色的衣衫,只略作一犹豫,便又倒回榻上休睏去了。

    这样的一场冬雨连着下了三天,才将将停歇。崔有仪起了个大早,却又被阴冷的寒风逼了回去,陷在柔软的床塌里挣扎了好久,才决定趁着今日骤雨将息的时候,去袁家看看袁术那家伙这几日如何了。

    一出了门,崔有仪便见街上的人多了不少,想来是要趁着天气难得晴好,出门置办些物什,以备春耕之用。而没走几步,崔有仪一转头,就看见一个姑娘跪在地上,身后是卷起的破烂草席,崔有仪一愣,再仔细一看,便见得那姑娘蓬乱的发上插着一束草标,如此一来,即便未曾言明,崔有仪便也晓得这姑娘是要做些什么了。

    崔有仪在清河时也时常见得这些走投无路的人,父母亡故却没钱下葬,两手空空只得将自己卖了出去。于是,在此时看到这情形,崔有仪也没多犹豫,掂了掂手中的钱袋子便要上前去。

    “小公子,还请留步。”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突然叫住了她。

    崔有仪一愣,回过头望去,就看见袁绍正站在她身后,执着一柄剑,冲她微微颔首。崔有仪有些狐疑地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那跪在路边的女子,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问道:“有什么事吗,袁公子?”

    【1】《三国志》卷1《武帝纪第一》:太祖少机警,有权数,而任侠放荡,不治行业,故世人未之奇也;惟梁国桥玄、南阳何颙异焉。玄谓太祖曰:“天下将乱,非命世之才不能济也,能安之者,其在君乎!”

    【2】《魏书》记载为: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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