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又在吹风?”张妙妙从船舱里探出身,朝着船舷边的林安打招呼。

    林安今年二十二岁,越南华侨出身,祖籍福建。她倚在船舷上,初夏的南太平洋微风扬起她的白色裙摆,露出一双精致的矮跟皮鞋。她伸手轻轻拢住被海风吹散的发丝,圆润的脸庞漾起一丝笑意:“妙妙。”她耳畔的小巧珍珠耳环在阳光下微微泛光,透出一股柔弱而娇贵的南洋风情。

    “这里的景色真美。”林安轻声道。

    张妙妙叹了口气。她是山东人,自从日寇入侵,已经多年未曾回乡。她们是青年干训班的同窗,一同考进翻译处,又一同被派往海外,自然情谊深厚。张妙妙身材娇小,快人快语,性格活泼,如同一颗跳跃的豆子。她侧头望向林安,试探地问道:“你是不是想家了?”

    林安摇摇头,声音淡然:“没有什么好想的,都不在了。”

    两人静静趴在船舷上,看着波浪随船起伏,一个来自越南,一个来自山东,如今她们的故乡都陷于日占区,家人早已辗转逃往重庆。而林安更是孤身一人——她的父母在去年的重庆大轰炸中罹难,真正成了无依无靠的漂泊者。

    张妙妙神色微暗,攥紧拳头道:“咱们一定会打回去的!希望盟军早点反攻!”

    她们此行的身份是中国远征军考察团的翻译,隶属重庆励志社,从青年干训班投考而来,算是为抗战贡献了一份微薄之力。

    林安点了点头,随即岔开话题:“我正在琢磨一件事。咱们整理的考察报告里,发现长官们写的稿子中,许多地名的译法都不统一。我想做个地名对照表,至少在咱们的报告里,能保持一致。”

    张妙妙皱起眉,愣了一下:“想法是好,可这工作量可不小啊。”顿了顿,她又咧嘴一笑,“不过凡事最怕认真,只要有时间,我跟你一起做。”

    林安轻轻“嗯”了一声,目光投向远方的海平面。

    她已在这个时代生活了整整两年,带着二十一世纪的记忆,经历了轰炸、升学、葬亲、分配,她几乎没有时间停歇。现代的记忆逐渐模糊,而她的愁思,也早已全然放在抗日之上。她已经成为了一个合格的1941年中国人。

    她们的翻译团共有四人,除了她们二人,还有两个男生——一个是南京人郭兴豪,一个是天津人查良铮。他们全都身在异乡,无法回家。

    战争的巨网,已然笼罩整个世界。

    1941年的中国,已在战火中挣扎四年。从华北平原到江南水乡,从重庆的大轰炸到滇缅公路的崎岖山道,整个国家正在被战争重塑。中国的命运,不仅取决于正面战场的拼杀,也取决于国际局势的风云变幻。

    欧洲战场上,德军铁骑横扫大陆,英国虽苦苦支撑,却已岌岌可危。美国尚未参战,但在日本的步步紧逼之下,太平洋之下已暗藏风暴。而在亚洲,东亚的霸权之争进入关键阶段——日本吞并整个中国沿海,南下之势已成,缅甸、新加坡、荷属东印度,皆是他们的目标。

    然而,中国与世界的交汇点,并不仅限于战场的厮杀。

    真正的挑战,是如何让中国成为国际棋局中不可或缺的力量。

    中国政府四处奔走,期望从美英获取更多援助。然而,在西方人的眼中,中国的形象始终模糊——他们承认中国的抗战精神,却不愿将其视为平等的战友。在欧洲人看来,远东的战争不过是全球大战的一个侧面,中国只是一个苦苦挣扎的抵抗者,而非决定战局的核心棋子。

    但中国,正在努力改变这个认知。这支考察团,便是中国谋求国际影响力的一个缩影。他们不仅是观察战局的使者,更是要让盟军看到:中国不是被动接受援助的国家,而是有能力影响、甚至主导战争进程的盟友。

    滇缅公路,便是他们关注的核心。

    这条公路不仅是中国的生命线,更是东南亚战局的关键。如果英国失守缅甸,滇缅公路一旦断绝,中国将彻底被封锁,所有国际援助都将无法进入。而若盟军能在缅甸展开有效防御,不仅能保住补给线,更能利用中国的战略纵深,策划反攻,形成对日军的夹击之势。

    但英国,真的愿意这么做吗?

    中国政府对此并不乐观。英国人根深蒂固的殖民心态决定了他们在亚洲的一举一动,始终以自身利益为先。他们既不愿日本完全吞并中国,却也不希望中国过于强大。而美国呢?美国政府虽对日军侵略行径不满,却仍在观望,他们更关心的是自己何时下场。

    这次考察,不仅关乎战局,更关乎中国在国际棋局中的位置。  林安倚着船舷,望着遥远的海平线,心中隐隐明白了这一点。

    她和张妙妙整理的地名、翻译的文件,也许看似琐碎,却终将成为考察报告的一部分,出现在谈判桌上,甚至未来的战场指挥室中。

    战争中的每一块拼图,都是通向胜利的一部分。

    她沉思片刻,开口道:“我还想整理一份缅甸的地图对照。”

    张妙妙眨了眨眼:“可考察书里没这部分啊?”

    林安轻轻皱眉:“有备无患。同古/东瓜,棠吉/东枝,打洛/大洛……缅甸的地名几乎都有多个译法,战时通讯时极不方便。”

    张妙妙迟疑了一下:“中央应该会做这事吧?咱们的地图不是测绘局发的?”

    林安失笑,摇了摇头:“你还真别说,我手上就有两份不同地名的地图,都是测绘局印的,甚至是同一时间发布的。”

    她轻叹一口气,“不过你说得对,也许他们已经在整理了。”她顿了顿,却仍在心底存疑——若真有人整理,怎么还会有不同版本的地图?恐怕,三五种版本都是有的。她笑了笑,随意道:“我就随口一说,有空做着玩吧。”

    海平线上,狮城新加坡的轮廓渐渐浮现。

    即将靠岸,她们收拾行李,准备下船。林安回到房间时,两个男生早已整装待发。她吐吐舌头,赶紧动手整理。而那两份考察报告,就安静地躺在她的箱子里。

    “好啦,别让长官们久等了。”查良铮背上行囊,朝着张妙妙催促道。

    “什么呀,他们才不会等我们呢!”张妙妙小声嘟囔,语气里带着一丝不以为然,却还是乖乖加快了动作。然而,她话音刚落,就被查良铮立刻“嘘”了一声,示意她别乱说话。

    四人匆匆赶到团长房间门口,等了许久,才见长官们陆续出来。见状,他们立刻迎上去,熟练地各自拎起几只箱子。经过两个月的历练,他们早已习惯了什么活都得干的日子,尤其是这类“搬运行政杂务”,更是翻译随员的必修课。男生们几乎都快拿不下了,张妙妙和林安也没闲着,尽可能分担些轻的。

    团长和副团长走在前头,对他们点了点头,便准备下船。林安正要上前帮陆军的杜聿明将军提箱子,却见他轻轻摇头,冲她笑了一下,随即伸手从她怀里接过一个箱子,自己拎上了。

    林安微微一愣,手下动作一滞,随即赶紧低头,跑去帮查大哥和郭大哥拿东西。心里却不禁嘀咕,杜将军果然和别人不一样。

    他们的直属领导,名叫刘耀汉,四十岁出头,中央军校出身,是团长的秘书。穿着一身长袍马褂,站在一旁悠然自得地指挥他们搬运行李,语气习以为常,举止之间带着几分颐指气使的官僚气息。林安对此见怪不怪,毕竟,在国府体系里,秘书往往比实际的副职更有话语权。

    团长商震,1888年生人,五十二岁,山西口音浓重。据说他早年曾是山西军阀,后来投身中央军,一路爬上上将军衔,如今竟然还能兼管外事工作。只是,他的英文水平似乎还停留在“点头yes,摇头no”的阶段,然而这并不妨碍他在外交场合混得游刃有余,颇有几分中国老牌军阀的世故圆滑。

    副团长林蔚,委员长身边的亲信,平日里话少,不苟言笑,身上透着一种谨慎的气息,仿佛凡事都要三思而后言。

    船舱外,南洋的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吹拂着码头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考察团即将靠岸,所有人都忙着整理行李,只有商震和刘耀汉站在甲板一角,低声交谈着。

    “商团长,我……重庆那边……调职的事情……”刘耀汉压低声音,语气谨慎,似乎怕被旁人听见。

    商震微微一顿,脸上浮现出惯有的淡漠神色。他深知这类话题不能聊得太透,尤其是在下属面前,更不能轻易许诺什么。于是,他摆摆手,语气松散道:“小刘啊,你这个事啊,我们讲不是说,不是说不办……”

    他有意顿了顿,望向远处的码头,好像那里有什么更值得关注的事物。

    刘耀汉沉默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调职对他来说不是一时兴起,而是势在必行。作为秘书,他对商震的行事风格早已了然——这位团长身居高位,却从不轻易承诺任何事,总是话说一半,留一半,让人捉摸不透。

    他略微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重庆那边……我也已经找了些人打听过了,似乎是有空缺的。我想,这件事如果团长帮忙——”

    商震点起一支烟,微微一扬手,烟灰落在甲板上。他看着袅袅升起的青烟,轻轻一笑,依旧不急不缓地说道:“那么但是呢,没有说啊,没有任何一件事我们谈说,说一定怎么怎么样。”

    刘耀汉的手,缓缓收紧了袖口。他想起自己这些年的仕途浮沉,从中央军校毕业后,凭借勤勉得以进入商震的秘书班子,可在这支考察团里,他始终觉得自己只是个“临时角色”。商震固然是上将,可在国民政府的大格局中,并非核心人物,而他的秘书一职,也远谈不上稳固。他需要新的出路,尤其是在重庆的高层圈子里,找到更可靠的依靠。

    可现在看来,商震并不打算轻易放他走,或者说,他也未必有能力送他走。

    “说不行吗,也不是。”商震缓缓吐出一口烟雾,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我们讲事在人为啊,我们可以想办法啊……”

    又是“事在人为”。

    刘耀汉心里泛起一丝凉意。他知道,这次考察团回国后,自己若不能再找到一条路,恐怕就要在“秘书”这个位置上继续耗下去了。他低头应了一声,不再多言。

    林安站在不远处,听到商震的话忍不住有点想笑——团长这风格,让她想起武安马科长。

    杜聿明扫了她一眼,好像在好奇她笑什么,林安马上收敛神色,专心搬起了箱子。

章节目录

中国远征军优秀参谋小林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燕麦片片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燕麦片片并收藏中国远征军优秀参谋小林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