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莫的晨雾还未完全散去,残阳未至,战场上的烟尘却已经弥漫在空气中,让呼吸间透着微弱的硝石气息。补给点里,人群匆匆穿梭,士兵们抬着一箱箱弹药、水壶和干粮包,把它们搬上等待运送的卡车。几名军需官低声交谈着,确认补给数量,一边紧盯着堆满麻袋的木箱,生怕少了一件物资。

    林安站在营地的一角,手里捏着铅笔和小本子,蹲在一处弹药箱旁,迅速地记录着上一轮空袭的战损数据。她的袖口被卷到手肘,露出的皮肤已经被太阳晒得有些微红,指尖上仍残留着地图上的铅灰痕迹。

    她刚刚从 FAC 任务中回来,趁着这点空隙时间,把飞虎队反馈回来的数据整理出来,准备交给新22师的作战参谋。她甚至没注意到不远处有个人正朝这边走来。

    但周围的空气,似乎悄然凝固了一瞬。

    史迪威站在那儿,目光透过人群,落在那个低头工作的身影上。他的眉头微微皱起,脚步一顿,眼里闪过一丝诧异。

    ——是她!

    那个在会议上公然顶撞他,把他骂得体无完肤的中国女翻译!

    他原本以为她早就被调离军队,或者干脆被送去后方做文职工作,可现在,她竟然还在前线?更让他惊讶的是,她竟然穿着一身染了尘土的军装,袖口卷起,手里拿着地图和笔,在一堆弹药箱旁蹲着,专心地做着数据记录。

    她在干什么?

    他原以为她是个整天坐在指挥部里翻译电报、参加会议的军官,可她现在的模样,根本不像那种只会纸上谈兵的参谋。她的袖口上有无线电标志,战术背包的侧袋里塞着一张折叠好的航空侦察图,靴子上还沾着尚未完全干透的泥水——显然,她不只是个待在屋子里的人。

    她的神情专注,像是在计算着什么,而不是敷衍地做个样子。

    史迪威站在原地,双手背在身后,眉头微微皱起。

    他在缅甸战场上待了太久,见过太多国军军官——他们大多谨慎而圆滑,能言善道,擅长权衡利弊,却极少有人会像一个普通士兵那样亲身接触战场的一线数据。他一直认为,中国士兵是世界上最坚韧、最忠诚的士兵,他们可以忍受极端恶劣的战斗环境,几乎没有怨言;但他们的军官呢?那些高高在上的长官,真正关心过他们的士兵吗?他们愿意像这女孩一样,蹲在尘土里,亲自计算伤亡数据、分析空袭结果吗?

    他迈步走了过去,直到影子投在林安的笔记本上。

    林安察觉到光线变化,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到面前的军靴和军裤,一双带着锋利审视的目光正居高临下地盯着她。

    空气,仿佛瞬间冻结。

    史迪威。

    林安的眼神骤然冷下来。

    如果说她对这位美军四星上将有什么印象,那就只有那场让她被一撸到底的会议。她曾在那场会议上毫不留情地驳斥他,说他想撤换中国军官是殖民心态,是种族歧视,还讽刺美军在菲律宾的拉垮表现,甚至建议如果真要换指挥官,那应该让中国军官去指挥美军。

    她并不后悔,但她很清楚,那场会议让史迪威对她印象极差。

    所以,当她看到他站在自己面前时,心里只是冷冷一笑,面上却保持着职业性的平静。她慢悠悠地站起身,拍拍裤腿上的尘土,把本子合上。

    她并不打算主动搭话。

    然而,史迪威却率先开口,语气低沉,不带任何情绪:“你在这里干什么?”

    林安看了他一眼,平静地回答:“整理战损数据。”

    史迪威哼了一声,嘴角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你是 FAC?”

    “是。”

    史迪威盯着她,目光锐利得像是在试图看穿她。他沉默了一瞬,忽然问道:“谁让你去做这件事的?”

    林安顿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微微一笑,语气平缓地说道:“前线需要,有人就得去做。”

    史迪威微微眯起眼睛,他当然听得出她避重就轻的回答。这个女人,依旧狡猾,依旧固执,依旧倔强得让人头疼。

    他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丝尖锐的审视:“你知道吗?”

    他收起笑意,目光犀利地看着她,声音低沉,仿佛带着某种不可动摇的信念。

    “我一直认为,中国士兵是好的。”

    林安眯了眯眼,直觉这话后面还有转折。

    果然,下一秒,史迪威轻轻哼了一声,语气冰冷地补充道:“但中国的军官,都是贼。”

    林安的动作微微一顿,她缓缓直起身,眯起眼睛看向他,目光有些审视:“哦?贼?什么意思?”

    史迪威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近几步,站到她对面,双手交叉在胸前,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冷峻的坚决:“士兵们忠诚、坚韧、吃苦耐劳,他们可以在极端恶劣的条件下作战,他们从不抱怨,他们服从命令,哪怕明知道自己可能活不过今天,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向前冲。”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语气加重了一分:“但他们的长官呢?那些将军们呢?”

    他缓缓扫视着四周,像是在看着那些仍然忙碌的士兵们,但他的目光越发犀利:“他们贪污饷银,克扣物资,把最好的装备留给自己,把最差的东西给士兵。他们坐在安全的指挥部里指挥战斗,让这些忠诚的人去送死,自己却不愿意承担责任。”

    林安听到这里,目光微微变冷,但她忍住了,没有立刻反驳,而是盯着他,声音低了几分:“将军,您太武断了。”

    史迪威冷哼了一声,语气毫不留情:“大多数都是。连级军官,一半是贼;营级军官,大部分是贼;团长以上,全部是贼。”

    “在缅甸,我看到多少中国军官跑得比士兵还快?在后方享受着美援,却不愿意真正让士兵得到他们该有的东西?”他眼神锋利,“这就是为什么,我想要撤换中国军队的指挥官,让美军军官来指挥,因为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伟大的士兵,被一群无能、懦弱、贪婪的家伙送进坟墓!”

    林安的呼吸顿了一下,心头掀起了一阵难以言喻的情绪。

    她当然知道史迪威说的并不是完全错误。她见过贪腐的将领,比如刘耀汉;她听张妙妙说过,在六十六军军需官把士兵的粮食转卖,听沈瑾说过伤兵被抛弃,因为没有人愿意浪费药品救治一个“没价值”的士兵……

    但是——

    她的眼神变得深沉,声音低而坚定:“史将军,你错了。你看见的,是真的,但不是全部。”

    史迪威眯起眼睛,似乎有些不耐:“哦?你要告诉我,中国军官里还有值得信赖的人?”

    林安点点头,毫不犹豫:“有。我见过。”

    林安直起身,目光笔直地盯着史迪威,声音清晰而坚定:“你以为所有中国军官都在后方享受特权,毫无战斗意志?你有没有看见杜长官彻夜不眠,在作战室里研究战局,一刻不敢松懈?你有没有看见戴安澜师长亲自带着200师冲锋陷阵,把指挥部建在火线上?你有没有看见黄翔团长在细包血战到底,哪怕只剩下最后一颗子弹,依然坚守到最后一刻?”

    她深吸一口气,语调加重,眼神里透着一丝锐利的锋芒:“你有没有看见杜长官自己开车、自己修车,对装甲车的性能了如指掌,甚至比许多美军军官还要懂得如何运用机械化部队?他珍视那些战车,因为他知道,那是中国军队为数不多的强大战力,而不是拿来装饰阅兵场的摆设。”

    听到杜聿明的名字,史迪威不屑地哼了一声,语气嘲弄:“是吗?那你口中‘了不起的杜长官’?他在同古干什么?放弃战场,自己跑回来了?还是说,他在曼德勒,等着英国人来指挥他?”

    林安的脸色骤然冷了下来,她的拳头微微收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你——”她咬了咬牙,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眼神却越发坚定,“你根本不了解他,也不了解我们在缅甸付出了什么。你们美国人喜欢说‘战术’、‘战略’,但你知道杜长官的第五军当时是什么情况吗?你知道他手上有多少人,多少枪,多少粮吗?你知道他顶着什么样的命令,面对什么样的现实?”

    她的声音微微发紧,透着一丝克制的怒意:“同古的撤退是无奈之举,英国人放弃了整个防线,杜长官如果硬守,只会让全军陷在一个无后方支援的孤城里,被日军包围、歼灭。至于曼德勒,你应该比谁都清楚,那是英国人的战区,不是中国军队的防区。”

    林安见他沉默了一瞬,继续向前逼近一步,语气锋利:“史将军,你喜欢强调纪律,强调战术,强调美军的指挥体系,但你有没有想过,这里不是西点军校的考场?你有没有想过,中国军队在缅甸战场上,每一个决策背后,都不仅仅是战术得失,而是整个民族的存亡?”

    她抬起手,指向不远处那些正在拼命搬运物资的士兵们,声音沉稳而有力:“你说他们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士兵,我承认,你说得没错。但你说他们的军官都是贼,你错了。”

    她顿了一下,有些无奈地说:“何况,难道你以为,美国军队就天生比中国军队优越?你觉得美国军官就不会贪污?不会逃避责任?不会让士兵去送死?难道因为你们穿着更好的军服、吃着更好的口粮,你们就比我们高贵吗?”

    林安迎着他的目光,轻轻地笑了一下,声音却格外平静:“让我来问您一个问题——如果美军在菲律宾能坚守得更久一些,如果贵军的指挥官足够果断,美国是否就不必在巴丹丢掉那么多士兵?”

    史迪威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你什么意思?”

    林安没有退缩,眼神锋利而直接:“您说中国军官失败,缺乏战术能力,那我想问,菲律宾的指挥官呢?美国军官的指挥就完美无缺吗?战争不是纸上谈兵的推演,也不是靠否定一切就能赢的。如果我们中国军官全是贼,那您美军在菲律宾的失败,您要怎么解释?”

    空气一时间陷入沉默。

    史迪威的眼神沉了下来,他的指尖在裤缝处微微敲打着,显然这番话刺中了他的某个痛点。

    巴丹的溃败,一直是美军历史上最惨痛的战役之一,而史迪威本人也对菲律宾战役的指挥方式持批评态度。他很清楚,美军并不是完美的,甚至在太平洋战争的初期,他们的指挥体系也漏洞百出。

    但这是第一次,有一个中国军官,毫不客气地将这个问题摆到他面前。

    许久之后,他才缓缓开口,语调不再如先前那般咄咄逼人,而是低沉且克制:“中国需要的不是一次次的血战,而是系统化的军队建设。”

    “我们知道。”林安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从容不迫的坚定,“但这场改革,应该是我们自己的,而不是被强行施加的。”

    史迪威盯着她,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林安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再多说什么。

    空气凝滞了好几秒,最终,史迪威低低地“哼”了一声,转身看向远方的战场,像是在掩饰什么情绪。

    “……我会再考虑这件事。”

    林安看着史迪威的背影渐渐消失,心里竟然生出一种说不清的复杂情绪。她握紧了手中的笔记本,脑海里却还在回放着刚才那场激烈的交锋。

    她是不是……对史迪威的看法,也太过片面了?

    她之前一直把他当作一个典型的“殖民者”,是一个想要夺取中国军队指挥权、把中国军队当作附庸的傲慢美国人。但刚才这场对话里,他虽然依旧固执、狂妄,可他对中国士兵的评价是真诚的。他甚至比许多中国军官更能看见这些士兵的价值,更能理解他们的韧性和牺牲。

    他不是真的蔑视中国军队,而只是对中国的军官失望透顶。

    她一直以为史迪威看不起中国,是带着西方人对亚洲人的偏见,是单纯的种族歧视。但现在想想,他在谈论中国军队的时候,从来不是一概而论,他总是批评中国的军官,而对普通士兵充满了赞赏。他称赞他们忠诚、坚韧、英勇,他甚至比许多中国的将军更愿意走进士兵的生活,和他们同吃同住,亲自检查他们的装备和伙食。

    林安低头沉思,心里竟然有些说不清的愧疚。

    她不是在否定自己之前的愤怒——史迪威的态度确实让人难以忍受,他的狂妄、自负、咄咄逼人,还有他试图直接插手指挥权的做法,确实让人无法接受。但她不得不承认,她之前把他看作一个典型的“殖民总督”,或许……有些以偏概全了。史迪威不是个想要统治中国的“总督”,他更像是一个军人,一个对战局焦头烂额、对腐败忍无可忍、对手下士兵满怀同情的指挥官。他的办法或许很极端,但他的出发点,未必是为了美军的利益,更可能是因为他真的不相信那些被腐败浸透的国军将领,真的能带领这些伟大的士兵赢得战争。

    林安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刚刚拼尽全力地向史迪威证明,中国的军官并不全是贪婪的庸才,也有真正愿意为了国家和士兵拼命的人,比如杜聿明,比如戴安澜,比如黄翔。可她也必须承认,史迪威对中国军官的批评,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她自己,又何尝没有在心底痛恨那些克扣粮饷、在战场上弃兵逃跑的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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