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巳时,侯府马场绿草熠熠,一匹小巧玲珑的马儿独自踏着四蹄,垂首缓缓从东嗅到西。

    西边缘高台上,晖光打落在景南归身遭,他负手而立,身形修长挺拔,如清雅翠竹,冷傲高洁之质,却着一袭粉青色的劲装,温润雅致其表。

    他视线寻着马场来路淡淡望着,已然过了时辰,无人再来,也不见他怅然愤恨,抽身离去,甚至长身不动如松,静静观之。

    然侯府上下祥和有序,朝光华耀,偷漏进门扉轩窗严丝合缝的华心堂里,瞥见一俏丽女子坐在妆奁台前,长睫微微下敛,望着自个手中端起的一碟软酪,吃得是称心如意,屋里丫鬟忙忙碌碌地身影有条不紊,看样子这女子刚洗漱完不久。

    雁翎一边吃,一边看着铜镜里宋姑姑给她挽髻,吃完一块软酪后,她道:“姑姑,我们都出宫来住了,姑姑和柳大公子是不是可以多见几面了呀。”想想她便觉着开心,她以前在灵华寺后山的佛书堂里见过佛书记载,心爱之人唯求合棺与共,不赴来生,偏天下如愿者甚少。

    合棺与共,择的是一人逝,一人随,合棺不再开,往往世事难料,有逝世者却愿活着的人好生活着,亲见子安家乐业,来生再续;亦有夫妻如仇,恨之入骨,不惜手刃枕畔;甚有临时生悔者,难以下手。

    雁翎不曾悟彻,为何少年有情,暮守白头时,却会变呢,她跑去问住持,住持一句“阿弥陀佛”打发她,就连灵华寺刚剃度的小和尚也不和她说七情六欲,她后来便想,或许待她亲眼瞧过之后便知了。

    是以她过来此处,唯一的心事就是想多见见相爱之人是如何相爱的,又是如何变化的,不过她可不希望相爱之人变幻莫测的,最好还是相守白头,生死与共,死后受佛门保佑。

    宋流深用木篦轻轻梳过她发尾,目色瞧着镜中俏丽女子,掺着喜忧各半,她谨慎道:“殿下,奴婢上次见过青衔,已是知足,何况侯府不抵咱们芳菲宫,还望殿下此话莫要再说。”

    这道极其复杂地目光,雁翎瞧不懂,话也听不懂,若说宋姑姑劝诫她,倒能理解,但话里话外,却总是没把她这雁明院当自个居所,才最奇怪。

    屋里丫鬟将门扉敞开,早膳迎进,她起身边走边道:“明明院子里是小唯在住,这里就是我的地盘,自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雁翎走到八宝圆桌前坐下,任由身后丫鬟给她盛汤夹菜,她接着自若道:“姑姑的意思小唯自然明白,小唯是公主,既无公主之德,空有噱头;又存怕死之念,配德不适,父王同母后,还有姑姑——”她看着宋姑姑走来,接过了给她夹菜的活儿,看她的眼神明显单一,只剩疼惜,“都想有一个折中的法子,让小唯既能兼鸿鹄之志,又能拾民心,涨民意。”

    “可是姑姑,小唯当真一无是处吗,怕死乃人本性,纵然愚钝,写不出文章,总是读过书习过字的,只不碰怕死之事,总算知书达理的不是吗?”这点雁翎当真佩服公主的,跟她死前毫无二致,只会读书习字,细微之处便是,她仅读过佛经,公主学的是皇家书,只她不说微末,就不会露馅儿。

    “所以姑姑,小唯就必须成为不怕死的公主,才可以吗?”

    宋流深点点头,雁翎由心一叹,吃了一口油炸酥,她不生气宋姑姑态度坚定,就是白瞎了她刚酝酿的几滴泪花,随着她口中嚼咽,一同消失不见。

    她昨儿晚还异想天开,觉着宋姑姑心肠软,能帮她劝劝冰块,让冰块别授怕死之才,合着她一晚上的美梦,都在黑夜做梦,梦里她保住了她的命一辈子,善始善终,无人逼迫她成为谁,醒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宋流深看着自家公主殿下,一不称心就上脸,还碍着怕被她看出,收敛不少,默默看着殿下吃完碟中的油炸酥,她直接将整盘油炸酥都给挪过去,耐心教导,“民以天下易居,何容天下怕死,哪怕如今王宫暂稳,明丞相暂管,总是比不得殿下在百姓心中地位的,不然百姓何须恨殿下振作不起。”

    宋流深抻了抻神,之前公主久居深宫,她不曾想公主所到之处,便是自居,她的确疏忽,“奴婢的确需跟殿下道歉,雁明院就是咱们的地盘,殿下想说何事皆可。”

    雁翎神思早不知飘哪去了,一口接一口的油炸酥不忘吃,手边的粥也不忘喝,就是听不见耳畔声,直到她左肩搭上一只女子素手,她乍然回神,把一话听了进去。

    “奇怪,奴婢看景世子很是着急让公主有所成,今儿怎不见景世子主动请缨?”提及给公主授学,宋流深在宫中多年,这点人事她看得出来,虽她并不知早年景世子为何不出山教公主殿下胆识,却知今时之变,景世子在为北殇、为公主着想。

    雁翎提筷子不紧不慢夹了块花生糕,“谁知道呢,或许他就此放弃了呢。”若真如此,那她昨夜的梦也算成真了。

    紧接着,宋流深彻底打碎了她的美梦,“先王先王后在世,想让景世子,承袭侯爷之位,却被景世子回拒,并以死博弈先王,有言此生不袭,公主殿下,景世子是个执着的人。”

    美其名曰执着,不言弃,不就是说即便晨起她不赴约,午后人也未必不来找她。

    哎,能舒坦一会儿是一会儿,雁翎这般想,午后事午后再行思索。

    **

    午暇时分,光照亮晃晃的,雁明院中木架上到处花团锦簇,在阳光下,似润了一层油泽。

    景南归踏进院中时,就看到小唯站在游廊挂落下,右手双指正捏着那枚白玉雁,高抬至眼前观赏,暖白的玉温和柔色,在少女一袭红饰粉裳下,妙旋下风。

    这枚白玉雁,两世不差,是他专程吩咐府中管事在宫外寻能工巧匠,按他所绘大雁图样,精雕而成,前世他的礼是托人送进宫,庆贺小唯及笄,亦不曾见过小唯见到白玉雁后场景,今生亲手送之,亲眼得见小唯喜爱之心,原来竟是此般心话。

    他抱臂走至游廊台阶前,随身轻倚着里侧赤红高柱处,面朝黄天,暖洋洋地光落他心坎上,微微挪眼,便是桃粉相间,少女清貌。

    不知天上几何,今昔年岁,令他暂时忘却良辰。

    也不知小唯在想什么,会想他这枚白玉雁从何得来吗?

    半盏茶功夫,廊中少女收手。

    雁翎思忖半晌,想到手中玉雁用法,做枚环佩挂在腰际上,甚是不错,反正闲着也是摆件,不如物尽其用。

    环佩外圆做工无需精巧,天下万物,太过精秀,反失了本身清雅,至于她手中玉雁,她想也无需与外环相固,在玉雁头上穿个细小的圆孔即可,这样既有精致洗孔,又似活物玎珰。

    想罢,她转身提步,方才瞧见冰块已过来院中,果真如她所料,阴魂不散的。

    也无妨,她昨夜没应下,算不得爽约。

    雁翎双手往身后一背,“咳咳”两声,满脸无所谓,‘我又没做错,你能耐我何’的态度下台阶,打算一笑而过。

    “去哪。”冰块冷寒二字,她止步转身,朝他走来,“本公主自然有——”雁翎顿了顿,浅卖了个关子,“天大的事,还望景世子体谅,若世子有事,自可寻本公主身旁的掌事姑姑约良辰。”

    她说完,再度转身离去,心中嘀咕,‘别以为你是我的夫子,就能管天管地,还管我去哪儿,院里每一寸,可都是我的地盘。’

    望着她跳脱步子离去的身影进了屋子,景南归只觉满院娇色黯然,斜斜挂落边缘的光突而晃了他一眼,既亮又晕,让他恍惚迷离。

    前世小唯也住这里,‘雁明’二字确也承雁起覆明之寓,皇宫于她亦如雁明之势,但都出自小唯口中。

    那是她的七岁生辰,就在这雁明院里同他共度的,三月十八,菩提花盛,灼灼清流觉悟。

    晕霞彩绘少女明黄雅衣,粼粼柔纱密如湖水镜透天际,红透芭蕉,然少女手执一卷《佛经》,丝毫无左意,漫漫志其顺通。

    “君子当如菩提盛,心净有表,自身富甲。”小唯乌发辫织一侧的麻花辫随着她转身晃动,发尾处系着的银铃敲走霞云,天渐入昏沉,“北殇无树植,北殇种满地,天子心有意,何愁美好界。”

    小唯七岁,饱读诗书佛卷,虚心纳民谏,为民撑起广厦,心怀抱负,欲让北殇成为纯净美好之地,让百姓沉心不妄此生生在北殇。

    转眼星空繁茂,月圆将缺,小唯和他身挨身坐在游廊外的阑干上,少女双手握在脸前,阖眼抬头,声音青稚,“小唯想北殇再无战事,将士伤残少数,平安归来。北殇再无战事天祸,百姓不妄此生美好。”

    “还有一件,我想等将士凯旋,同父王母后,还有景哥哥父母商议,让景哥哥在小唯十八岁,进宫同我成为夫妻。”

    这已经是小唯连续几载,每岁都许的两个愿望。

    可惜七岁愿景,八岁遭变,眠于十七,一生事与愿违。

    父母骨灰归还时,景南归十三,他记忆里的爹娘是无所不能,战无不胜的,是北殇英雄,英雄是不会死的,只会在百姓欢呼声中得胜归来,所以当冰凉的木盒送至他手里,他择了关门闭户这条路。

    狼烟总是会死人的,他谁也不恨,但那场仗北殇与别国两败俱伤,势必会在日后恶战重卷,往昔勤奋如他亦不再算勤奋,儿女情长怎抵得过百姓横祸。

    到最后失了人,丢了心。

    万般不由他。

    春暖之地,哪怕午后烈阳,也渡春口,不烈不浓,景南归蓦然抬首,泪花长镜,却灼如烈酒。

    时过不久,他余光瞥见小唯身边的宋掌事手中叠着一张宣纸,朝他走来,作揖后,方道:“奴婢有一事,想请景世子帮忙告知。”

    景南归脸色速然复了严谨,“若是公主殿下的忙,本世子只接受殿下跟我前去马场的条件交换,劳烦宋掌事跟公主殿下好生商议。”

    宋流深回华心堂将景世子原话转述,雁翎拿过宋姑姑手中宣纸,走到景南归跟前,“景世子会错了意,不是帮本公主的忙,而是你赠本公主的及笄礼,尚未完成,那不就是堂堂侯府世子送的礼,并不让本公主称心如意。”

    说着,她将宣纸抻开。

    纸上画着一个圆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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