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璟眉眼松动，一下下叩着桌面，“莫让陛下起疑心。”
近日，三皇子与武栩目光一致，不约而同对徐家出手，陛下心中就算现在没起疑，将来也难免不会。
暖阁中，宋璟尚在思索，乌啼查探到的情报，虽然，造反这事在历朝历代很常见，不过大多出现在极为昏庸或者衰老的帝王身上。
宋璟隐隐窥伺到一点阴暗的消息，比如，这位看起来身体强健的帝王，将会或者正在遭受巨大的打击，随时会陨落。
不管要造反的是哪位皇子，都是好事。
只是，那片辖区，有些麻烦，道谷那帮家伙，可不太讲道理。
檐下台阶前，滴滴的水珠从翘起的房檐上坠落下来，汇聚在下方的水洼里。
“宋璟——我去你大爷的——”
女子声音高昂，如天鹅引颈就戮般凄惨，偏生格外不屈，荡漾着无与伦比的怒气。
飞鸟扑棱扑棱翅膀，抖去羽毛上的水珠，振翅飞向了高空，空中又荡起了悠悠的回音。
沉思中的人被骤然打断，少年老成也改不了的事实乍然显现，声名远扬的宋氏长子今年不及弱冠之年，不过十七。
宋璟迟疑地抬起头，一个黑的丑丫头，金鸡独立，一步步跳进来，满眼怒火与生机，像一头莽撞的牛。
南兮的脸被揍肿了，青一块紫一块，说话还有些含糊，一只手紧紧抓住宋璟就往水里按，两人一齐摔了进去。
水在一番折腾后冷了个彻底，冰凉的水中泡着，冷得南兮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少年抬眸看向她，浓黑长睫低垂。
宋璟满头青丝湿漉漉地披散下来，里衣紧紧贴在身上，腰带系的松垮，残余的水珠顺着修长的脖颈，缓缓滑下，没入衣领。
宋璟低头看着她，权力的倾轧与暴躁动手的姑娘同时出现，格格不入，哪怕聪慧如广平公子，一时也转不过脑子。
“南姑娘，怎么突然进来？”
南兮努力瞪大眼睛，给自己提升气势，幻想着两米八的大长腿附体，脑袋一扬，大喝一声，“好问题！”
南兮眯着眼，左眼已经青了，肿成了癞蛤蟆，显得有些滑稽，“你是不是找人揍我来着？”
宋璟没有仔细听她的话，反手扣住她的手腕，他的手过分苍白秀气，若隐若现的青筋宛如河流分支，蜿蜒起伏。
窗外窸窣的声音传来。
“南姑娘，可以松手了。”
帝王心中，武婢身份微贱，既不算折辱，又伤了武府与宋府的和气。
宋璟给她一条活路，所以只是让下属出手，大街小巷是一个谈资，将对付徐家的事巧妙收尾。
可南兮并不知道，她只知道，适才那丫鬟给她递了一块糕点，然后就开始揍她，还转挑鼻子和脸，哪里明显揍哪里。
南兮拼命护着腮帮子，才避免满地找牙的悲惨结局。
“你特么看着我的脸，”南兮咬牙切齿，“这是演的吗？”
宋璟的眸光暗了暗，掩盖在昏黄的屋内阴影中，偶有亮色跳入，不过最终都会被其后饕餮般的黑暗巨兽吞噬。
草药燃出袅袅烟雾，钻进南兮的鼻子。
南兮鼻尖一痒，压抑无果，忍不住低头打了个喷嚏，正对着宋璟敞开的衣襟，这不是巧了吗？
顿时，气势消了大半。
宋璟瞳孔微睁，神色僵起来，眼睑垂下一片冷漠，不动声色，玉色指尖浅浅悬在南兮肿胀的右颊上方，鞭痕泛着紫绀。
眼前人跟他一样，衣衫不整。
不过，眉眼间满是愚蠢与自大，泛着令人作呕的温度，脖颈纤细，轻易就能折断。
“姑娘希望在下如何赔罪？”宋璟又好言好语说了一遍，一点也没有不耐烦。
众所周知，变态对于将死之人态度都很好。
南兮半天没说话，宋璟就安静地描摹她的眉眼，眼前突然浮现一个人，他的好弟弟——宋恣。
如今他的坟头草，大约比自己还要高一些，终于有一次超越了自己的兄长，他应该很得意吧。
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想起那个好弟弟，宋璟努力压抑住扭断她脖子的欲望。
"不如宋某将这只手，赔与姑娘？"
天气燥热，他的指尖却冰凉，冻得南兮有些瑟缩，像被一条阴冷的蛇缠住手腕，恐慌在愤怒消去后，缓缓涌上心头。
南兮后颈骤然绷紧，盯着他的手，这才想起，宋璟不是表面那样风光霁月的公子，实则骨子里骄傲又肆意妄为，不把任何生命放在眼里。
南兮恨不得以头抢地，疯狂给他磕两个，认他当祖宗都行，却不得不佯装怒火中烧，心中暗忖，该如何脱身。
“倒也不必如此，我知道宋公子不是诚心的。”
宋璟生来对于情绪的体察便知微见著，南兮情绪的转变顿时勾起她的好奇，敢冲入他卧房，她瞧着可不像那种宽容的姑娘。
宋璟莫名其妙岔开话题，“昨日，我丢了两个试药奴。”
他语气温和，目光在周围扫视一圈，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气息，地上的水迹蔓延开来。
“哈哈，是吗，要不我帮你找找。”
南兮语气真诚，似乎只要宋璟一声令下，她跑断腿也给他找一个一模一样的出来，“总不能俩人都长得像我吧？”
“南姑娘……”他刚欲开口，却被南兮猛地打断，“我叫南兮，烦请广平公子唤我的名字。”
南兮郑重地注视着他，做人还是要有自己的坚持，这不是还有新手保护期吗？
宋璟也不废话，利落抬手扭断了她的脖子。
南兮软塌塌地倒下，三秒后，猛然起身，“噗通”一声跪下来，掀起一阵水花。
“对不起，我错了，您说啥我干啥。”
人的坚持算个啥，宋璟一肚子坏水，万一把自己绑着石头丢进湖里，那才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她明明跪在他身侧，仰着头，却全然没有死亡的恐惧，似乎适才什么也没发生，莫名有些眼熟，似乎多年前，他见过。
低头看着脖子逐渐复原的少女，宋璟神色没有波动，只是有些疑惑，声音沙哑，“鬼？”
南兮好想说，儿子，我是你娘。
却想起来，宋夫人还好好活着。
宋璟像找到了有趣的玩具，连凌乱的衣衫都不管不顾了，凑到南兮脖颈边，冰凉的手搭在她的脉搏。
和刚刚一样，没有变化。
宋璟莫名有些好奇，他眼底的冷意彻底褪去，似乎全然没有攻击性，温和得像一只柔软的绵羊，“你是不是有什么怨气没消？”
“有没有可能，我只求一份和气，”南兮借此机会松开手，乖巧站起来，水珠从她湿漉漉的发丝上不断滴落，溅落在地上，与地上的水迹融为一体。
她的大腿微微发抖。
苍天，南兮也不知道为何适才突然冲过来，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她有时候常觉得自己思维方式也变了。
南兮自恋地想，会不会她就是这个世界的主角，傻白甜女主似乎有些过时了。
宋璟顿时失了兴致，他只想喜欢怨气，愤怒，和绝望，对于和气，善良，还有所谓爱不屑一顾。
宋璟将面纱递给她，还有一套青黑色衫裙，示意她去到屏风之后，南兮换好衣衫，走出来，宋璟也恰好换上干净的衣服，眸光已经恢复平静。
宋璟侧身让开一条路，“跟来。”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房间，穿过曲折的回廊，一路上沉默不语。
不多时，两人走到东厢的客房前。
西厢已经被刚刚的试探搞砸了。
宋璟推开房门，侧身说道，“我已经吩咐下人准备些热水和伤药，给你清理伤口。”
他低头沉思，“如果对死人也有用的话。”
南兮挤出一抹微笑，难得想起自己还是武栩的幕僚，不能给她惹麻烦，要报复也不能光明正大，“有劳广平公子了。”
尽管话语中仍带着一丝生硬，但比起之前的愤怒，已经缓和了许多。
屋内简洁明了，除了桌椅案几，寡摆了一只白瓷瓶，瓶中清供松枝，就设着一只鎏金香炉罢了。
炉烟袅袅，一团团一簇簇的青烟，在从门扉挤进的盛夏阳光下，于屋内缱绻徘徊，而后缓缓飘散。
丫鬟给她上好药，便退了出去。
南兮绕过屏风瞧见庭院中石桌上摆放着茶盏，那个一身缟素的人悠然地抬手注水沏茶，修长的手指在阳光中近乎玉色。
见他望过来，南兮也不怯地与他对视，生硬地挤出一抹笑意。
突然觉得，他已经死了，是个鬼魂。
两人在这一点十分默契，都觉得对方是鬼魂，且在骚扰自己，必有不轨之心。
这想法吓人又别致，南兮乖巧地收起来，生怕被人察觉，毕竟如今脑子里也是有人了。
宋璟看不清她嘴角的笑意，只能看见那面纱上镶嵌的绿宝石在日光中盈盈生辉，一半明，一半暗，兜在肩上，飘飘扬扬。
瞧着，像是来奔丧的，只是奔的是谁的丧，也未可知。
宋璟盯着她，放下杯盏，拿起剪刀，大簇海棠跌落怀中，又抬眸看向她，一双狭长的狐狸眼突然绽开点点笑意，笑容说不出的风流。
南兮心中一紧，瞥了一眼角落的香炉。
刚要起身，便昏昏沉沉起来，狼狈地跌落在地上，只能勉强抬起头，一双祥云绣纹的素鞋出现在她眼前。
视线越来越模糊，头脑越来越不清醒，只记得一件事。
南兮说了，她讨厌古人，拼尽全力用指尖抠了一把地上尘土，然后将灰尘按在宋璟鞋上，沉沉睡了过去。
宋璟，“……”
警惕的暗卫，“……”
“主上，消息已经传到镇国公府还有宫中了，”乌啼板着脸从房梁上一跃而下，看向南兮，一时把握不住，“她怎么处理？”
宋璟气笑了，“南姑娘喜欢躺着，不必理会。”
镇国公府。
武栩将葡萄丢给那只波斯传来的狸奴，言笑晏晏，“她当真闯进宋璟的卧房，把人按水里去了？”
“当真，”青黛随后一顿，“她还将灰尘抹在了宋公子的鞋子上。”
青黛跪在她床边，生动地还原现场。
武栩听了一遍，不够，还要再来一遍，甚至伸手，揪住青黛地衣领，亲自体验，“就像我这样？”
青黛鼓励似的看着她，“就是这样，主子真棒。”
两人玩的极为上头，南兮这会子功夫，都做完许多个梦了。
夕阳缓缓落下。
武栩有些疲惫地伸了个懒腰，青黛熟练地向前，任由武栩探身揽住自己的腰肢，没骨头似的靠着青黛。
“她真有意思，”武栩好久没遇见这样鲜活的生命了，炽热又真诚，她思索，难道，从前的道谷就是这样吗？
那他们从前该有多快乐。
“主子，宋公子戏台子都搭好了，我们怎能不去？”青黛温柔地抚摸她的脑袋。
武栩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不得不敛去所有脆弱与烦躁，终于有了些许生气，慢慢睁开眼，又是那个镇国公府嫡长姑娘了。
“我们去接她吧，让她来带小十九她们。”
青黛跟在她身后，还有许多府上侍从，浩浩荡荡敲开了宋府的门。
一群人却根本不把假装阻拦的仆役放在眼里，身形一闪，轻松地避开，径直朝着府内走去。
南兮是在梦中被带走的，不，拖走的，武栩嫌弃她长得丑，没让她上马车，是用板车推回去的，全城的百姓都来围观。
南兮这觉睡了三天三夜，武栩都想要去问宋璟要迷药的配方了。
南兮满头冷汗，她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黄昏下，尘土纷飞，刀剑乱舞，周遭的嘶喊怒吼声，金属碰撞的刺耳声，骤然炸开，直直地划过空气，扎进人的心里。
忽地，乱箭射过来，鲜血从眼前人的脖颈喷出，飙至南兮的唇角，那滚烫的触感，好似能将灵魂都灼烧起来。
“你是谁？”心痛和绝望就像一张巨大的网，将南兮死死地困在其中，无法挣脱。
“你是谁？”
她声音更高了些。
那人没有说话，身体被数根长□□穿，又被长刀砍断手臂，只是勾起唇角，狼狈地摔在她身上，“你做的很好。”
南兮扭头看向车水马龙另一边，一个少年坐在高墙上，神情淡然的看着这边。
少年没有搭理她，似乎眼前的一切都是一场闹剧，他抛掷着手中的银币，似乎觉得好戏落幕，无声无息地离开。
南兮头疼地晃了晃脑袋，终于想起自己怎么晕倒的，她面色僵硬，露齿微笑，“系统，给我本子和笔，我要创造一个地球。”
青黛轻轻叩门，“主子要见你。”
南兮舒了一口气，坐起身，“这就过去。”
宫中传来消息，镇国公武候与宰甫宋椿教子无方，各罚俸一年，朝野震动。
乾清宫。
昏黄烛光下，赵郢批阅奏折，面色看不出喜怒，但刘公公服侍他多年，自然知道眼前这位陛下心中是满意的。
镇国公府擅武，宋府擅文，二者关系越不好，陛下越满意，之前让宋璟宣口谕也有试探的意思。
“武栩去要的什么人？”
刘公公察言观色，小心道，“听说是新养的宠婢，武姑娘偏爱好颜色，养的美人那般多，不过是一时新鲜。”
陛下丢下奏折，冷哼一声，“这丫头精着呢。”
“奴才眼力不济，奴才只跟着陛下走就是了，哪里用得着这没用的眼睛，”刘公公的话恰到好处。
赵郢沉沉看了他一眼，站起身来，负手踱步，“她府中那些美人，怕都有别的用处。”
刘公公轻声附和，“陛下圣明，可需老奴派人去暗中查查？”
“自然，盯紧镇国公府。”
镇国公手握重兵，若有不臣之心，必定会引起朝廷动荡，一个小姑娘不值当他费那么大的力。
此时，在镇国公府，武栩正悠闲地逗弄着笼中青雀，院中最不起眼的洒扫丫头小步跑过来，“姑娘，刘公公传话，陛下那边似乎有所察觉。”
武栩眉眼弯弯，纤细的手指轻轻点了点青雀毛绒绒的脑袋，“无妨，出了事，还有父亲顶着，我又该害怕什么呢？”
丫鬟犹豫了一下，又道：“姑娘，宋府那边似乎也对您有所怀疑了。”
宋璟，武栩来了兴致。
武栩柳眉一挑，“本也没想着瞒他，去把我新得的那只狸奴拿来，送去给广平公子赔罪。”
“诺。”
也是在这个晚上，杨淑妃滑胎，一尸两命，宫中封锁了消息，不过隐约都在传，此事乃徐皇后所为。
陛下连夜怒斥徐国公，将其骂了个狗血喷头，镇国公府的眼线，看来没法增加了。
南兮走进来，捂着腮帮子，上面的淤青还有些明显，“武姑娘，有何吩咐？”
已经明确查到，南兮身份无疑，武栩也不再试探，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是她的准则。
武栩拎起一串葡萄丢给南兮，“呐，”她托腮沉思，“我瞧瞧你好了没，毕竟一个月一两银子，这工钱可不能白给。”
“我是为了您才被揍的，”南兮幽怨道。
她打赌，武栩早料到，自己会有那一遭。
武栩挑了挑眉，“那又怎样呢？”
南兮扯下一颗葡萄，低头看了良久，终于决定，爱死不死，咬了一口，“不会怎样，大不了回头武姑娘挨揍的时候，我躲远些。”
武栩笑意更甚，她心知，这位谷主从前也是被自家手下捧到天上去的，怎么也不会一个失忆，便成了仆役一般顺从听话。
这倒是多想了。
南兮，资本家御用打工人，没有脾气，工资要求不高，办事兢兢业业，只是喜欢抬杠，且没把这个世界当真罢了。
南兮在一旁勤勤恳恳地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因为她不知道该吐哪里，捧着籽，茫然又无措。
武栩已经睡着了，靠在青黛怀中。
青黛挥了挥手，让南兮先离开。
将近天蒙蒙亮，南兮放下笔，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大作，点了点头，揉着眼睛躺到床上。
待她熟睡后，稚童的身形一闪而过，低头看了看桌子上的画本，眸光闪过一丝恶作剧的戏谑，卷起来塞到怀里。
不出三日。
广平公子和无数人不可言说的秘密风靡京城。
南兮刚起床，便察觉到众人异样的目光，觉得浑身痒痒得很。
若是其他人便罢了，权当她上厕所没洗手，只是青黛也忍俊不禁，那可是大事。
南兮知道何处情报最足，苦苦蹲在茅房，腿都蹲麻了，才知道前因后果，差点摔在茅坑里。
近日，三皇子与武栩目光一致，不约而同对徐家出手，陛下心中就算现在没起疑，将来也难免不会。
暖阁中，宋璟尚在思索，乌啼查探到的情报，虽然，造反这事在历朝历代很常见，不过大多出现在极为昏庸或者衰老的帝王身上。
宋璟隐隐窥伺到一点阴暗的消息，比如，这位看起来身体强健的帝王，将会或者正在遭受巨大的打击，随时会陨落。
不管要造反的是哪位皇子，都是好事。
只是，那片辖区，有些麻烦，道谷那帮家伙，可不太讲道理。
檐下台阶前，滴滴的水珠从翘起的房檐上坠落下来，汇聚在下方的水洼里。
“宋璟——我去你大爷的——”
女子声音高昂，如天鹅引颈就戮般凄惨，偏生格外不屈，荡漾着无与伦比的怒气。
飞鸟扑棱扑棱翅膀，抖去羽毛上的水珠，振翅飞向了高空，空中又荡起了悠悠的回音。
沉思中的人被骤然打断，少年老成也改不了的事实乍然显现，声名远扬的宋氏长子今年不及弱冠之年，不过十七。
宋璟迟疑地抬起头，一个黑的丑丫头，金鸡独立，一步步跳进来，满眼怒火与生机，像一头莽撞的牛。
南兮的脸被揍肿了，青一块紫一块，说话还有些含糊，一只手紧紧抓住宋璟就往水里按，两人一齐摔了进去。
水在一番折腾后冷了个彻底，冰凉的水中泡着，冷得南兮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少年抬眸看向她，浓黑长睫低垂。
宋璟满头青丝湿漉漉地披散下来，里衣紧紧贴在身上，腰带系的松垮，残余的水珠顺着修长的脖颈，缓缓滑下，没入衣领。
宋璟低头看着她，权力的倾轧与暴躁动手的姑娘同时出现，格格不入，哪怕聪慧如广平公子，一时也转不过脑子。
“南姑娘，怎么突然进来？”
南兮努力瞪大眼睛，给自己提升气势，幻想着两米八的大长腿附体，脑袋一扬，大喝一声，“好问题！”
南兮眯着眼，左眼已经青了，肿成了癞蛤蟆，显得有些滑稽，“你是不是找人揍我来着？”
宋璟没有仔细听她的话，反手扣住她的手腕，他的手过分苍白秀气，若隐若现的青筋宛如河流分支，蜿蜒起伏。
窗外窸窣的声音传来。
“南姑娘，可以松手了。”
帝王心中，武婢身份微贱，既不算折辱，又伤了武府与宋府的和气。
宋璟给她一条活路，所以只是让下属出手，大街小巷是一个谈资，将对付徐家的事巧妙收尾。
可南兮并不知道，她只知道，适才那丫鬟给她递了一块糕点，然后就开始揍她，还转挑鼻子和脸，哪里明显揍哪里。
南兮拼命护着腮帮子，才避免满地找牙的悲惨结局。
“你特么看着我的脸，”南兮咬牙切齿，“这是演的吗？”
宋璟的眸光暗了暗，掩盖在昏黄的屋内阴影中，偶有亮色跳入，不过最终都会被其后饕餮般的黑暗巨兽吞噬。
草药燃出袅袅烟雾，钻进南兮的鼻子。
南兮鼻尖一痒，压抑无果，忍不住低头打了个喷嚏，正对着宋璟敞开的衣襟，这不是巧了吗？
顿时，气势消了大半。
宋璟瞳孔微睁，神色僵起来，眼睑垂下一片冷漠，不动声色，玉色指尖浅浅悬在南兮肿胀的右颊上方，鞭痕泛着紫绀。
眼前人跟他一样，衣衫不整。
不过，眉眼间满是愚蠢与自大，泛着令人作呕的温度，脖颈纤细，轻易就能折断。
“姑娘希望在下如何赔罪？”宋璟又好言好语说了一遍，一点也没有不耐烦。
众所周知，变态对于将死之人态度都很好。
南兮半天没说话，宋璟就安静地描摹她的眉眼，眼前突然浮现一个人，他的好弟弟——宋恣。
如今他的坟头草，大约比自己还要高一些，终于有一次超越了自己的兄长，他应该很得意吧。
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想起那个好弟弟，宋璟努力压抑住扭断她脖子的欲望。
"不如宋某将这只手，赔与姑娘？"
天气燥热，他的指尖却冰凉，冻得南兮有些瑟缩，像被一条阴冷的蛇缠住手腕，恐慌在愤怒消去后，缓缓涌上心头。
南兮后颈骤然绷紧，盯着他的手，这才想起，宋璟不是表面那样风光霁月的公子，实则骨子里骄傲又肆意妄为，不把任何生命放在眼里。
南兮恨不得以头抢地，疯狂给他磕两个，认他当祖宗都行，却不得不佯装怒火中烧，心中暗忖，该如何脱身。
“倒也不必如此，我知道宋公子不是诚心的。”
宋璟生来对于情绪的体察便知微见著，南兮情绪的转变顿时勾起她的好奇，敢冲入他卧房，她瞧着可不像那种宽容的姑娘。
宋璟莫名其妙岔开话题，“昨日，我丢了两个试药奴。”
他语气温和，目光在周围扫视一圈，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气息，地上的水迹蔓延开来。
“哈哈，是吗，要不我帮你找找。”
南兮语气真诚，似乎只要宋璟一声令下，她跑断腿也给他找一个一模一样的出来，“总不能俩人都长得像我吧？”
“南姑娘……”他刚欲开口，却被南兮猛地打断，“我叫南兮，烦请广平公子唤我的名字。”
南兮郑重地注视着他，做人还是要有自己的坚持，这不是还有新手保护期吗？
宋璟也不废话，利落抬手扭断了她的脖子。
南兮软塌塌地倒下，三秒后，猛然起身，“噗通”一声跪下来，掀起一阵水花。
“对不起，我错了，您说啥我干啥。”
人的坚持算个啥，宋璟一肚子坏水，万一把自己绑着石头丢进湖里，那才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她明明跪在他身侧，仰着头，却全然没有死亡的恐惧，似乎适才什么也没发生，莫名有些眼熟，似乎多年前，他见过。
低头看着脖子逐渐复原的少女，宋璟神色没有波动，只是有些疑惑，声音沙哑，“鬼？”
南兮好想说，儿子，我是你娘。
却想起来，宋夫人还好好活着。
宋璟像找到了有趣的玩具，连凌乱的衣衫都不管不顾了，凑到南兮脖颈边，冰凉的手搭在她的脉搏。
和刚刚一样，没有变化。
宋璟莫名有些好奇，他眼底的冷意彻底褪去，似乎全然没有攻击性，温和得像一只柔软的绵羊，“你是不是有什么怨气没消？”
“有没有可能，我只求一份和气，”南兮借此机会松开手，乖巧站起来，水珠从她湿漉漉的发丝上不断滴落，溅落在地上，与地上的水迹融为一体。
她的大腿微微发抖。
苍天，南兮也不知道为何适才突然冲过来，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她有时候常觉得自己思维方式也变了。
南兮自恋地想，会不会她就是这个世界的主角，傻白甜女主似乎有些过时了。
宋璟顿时失了兴致，他只想喜欢怨气，愤怒，和绝望，对于和气，善良，还有所谓爱不屑一顾。
宋璟将面纱递给她，还有一套青黑色衫裙，示意她去到屏风之后，南兮换好衣衫，走出来，宋璟也恰好换上干净的衣服，眸光已经恢复平静。
宋璟侧身让开一条路，“跟来。”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房间，穿过曲折的回廊，一路上沉默不语。
不多时，两人走到东厢的客房前。
西厢已经被刚刚的试探搞砸了。
宋璟推开房门，侧身说道，“我已经吩咐下人准备些热水和伤药，给你清理伤口。”
他低头沉思，“如果对死人也有用的话。”
南兮挤出一抹微笑，难得想起自己还是武栩的幕僚，不能给她惹麻烦，要报复也不能光明正大，“有劳广平公子了。”
尽管话语中仍带着一丝生硬，但比起之前的愤怒，已经缓和了许多。
屋内简洁明了，除了桌椅案几，寡摆了一只白瓷瓶，瓶中清供松枝，就设着一只鎏金香炉罢了。
炉烟袅袅，一团团一簇簇的青烟，在从门扉挤进的盛夏阳光下，于屋内缱绻徘徊，而后缓缓飘散。
丫鬟给她上好药，便退了出去。
南兮绕过屏风瞧见庭院中石桌上摆放着茶盏，那个一身缟素的人悠然地抬手注水沏茶，修长的手指在阳光中近乎玉色。
见他望过来，南兮也不怯地与他对视，生硬地挤出一抹笑意。
突然觉得，他已经死了，是个鬼魂。
两人在这一点十分默契，都觉得对方是鬼魂，且在骚扰自己，必有不轨之心。
这想法吓人又别致，南兮乖巧地收起来，生怕被人察觉，毕竟如今脑子里也是有人了。
宋璟看不清她嘴角的笑意，只能看见那面纱上镶嵌的绿宝石在日光中盈盈生辉，一半明，一半暗，兜在肩上，飘飘扬扬。
瞧着，像是来奔丧的，只是奔的是谁的丧，也未可知。
宋璟盯着她，放下杯盏，拿起剪刀，大簇海棠跌落怀中，又抬眸看向她，一双狭长的狐狸眼突然绽开点点笑意，笑容说不出的风流。
南兮心中一紧，瞥了一眼角落的香炉。
刚要起身，便昏昏沉沉起来，狼狈地跌落在地上，只能勉强抬起头，一双祥云绣纹的素鞋出现在她眼前。
视线越来越模糊，头脑越来越不清醒，只记得一件事。
南兮说了，她讨厌古人，拼尽全力用指尖抠了一把地上尘土，然后将灰尘按在宋璟鞋上，沉沉睡了过去。
宋璟，“……”
警惕的暗卫，“……”
“主上，消息已经传到镇国公府还有宫中了，”乌啼板着脸从房梁上一跃而下，看向南兮，一时把握不住，“她怎么处理？”
宋璟气笑了，“南姑娘喜欢躺着，不必理会。”
镇国公府。
武栩将葡萄丢给那只波斯传来的狸奴，言笑晏晏，“她当真闯进宋璟的卧房，把人按水里去了？”
“当真，”青黛随后一顿，“她还将灰尘抹在了宋公子的鞋子上。”
青黛跪在她床边，生动地还原现场。
武栩听了一遍，不够，还要再来一遍，甚至伸手，揪住青黛地衣领，亲自体验，“就像我这样？”
青黛鼓励似的看着她，“就是这样，主子真棒。”
两人玩的极为上头，南兮这会子功夫，都做完许多个梦了。
夕阳缓缓落下。
武栩有些疲惫地伸了个懒腰，青黛熟练地向前，任由武栩探身揽住自己的腰肢，没骨头似的靠着青黛。
“她真有意思，”武栩好久没遇见这样鲜活的生命了，炽热又真诚，她思索，难道，从前的道谷就是这样吗？
那他们从前该有多快乐。
“主子，宋公子戏台子都搭好了，我们怎能不去？”青黛温柔地抚摸她的脑袋。
武栩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不得不敛去所有脆弱与烦躁，终于有了些许生气，慢慢睁开眼，又是那个镇国公府嫡长姑娘了。
“我们去接她吧，让她来带小十九她们。”
青黛跟在她身后，还有许多府上侍从，浩浩荡荡敲开了宋府的门。
一群人却根本不把假装阻拦的仆役放在眼里，身形一闪，轻松地避开，径直朝着府内走去。
南兮是在梦中被带走的，不，拖走的，武栩嫌弃她长得丑，没让她上马车，是用板车推回去的，全城的百姓都来围观。
南兮这觉睡了三天三夜，武栩都想要去问宋璟要迷药的配方了。
南兮满头冷汗，她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黄昏下，尘土纷飞，刀剑乱舞，周遭的嘶喊怒吼声，金属碰撞的刺耳声，骤然炸开，直直地划过空气，扎进人的心里。
忽地，乱箭射过来，鲜血从眼前人的脖颈喷出，飙至南兮的唇角，那滚烫的触感，好似能将灵魂都灼烧起来。
“你是谁？”心痛和绝望就像一张巨大的网，将南兮死死地困在其中，无法挣脱。
“你是谁？”
她声音更高了些。
那人没有说话，身体被数根长□□穿，又被长刀砍断手臂，只是勾起唇角，狼狈地摔在她身上，“你做的很好。”
南兮扭头看向车水马龙另一边，一个少年坐在高墙上，神情淡然的看着这边。
少年没有搭理她，似乎眼前的一切都是一场闹剧，他抛掷着手中的银币，似乎觉得好戏落幕，无声无息地离开。
南兮头疼地晃了晃脑袋，终于想起自己怎么晕倒的，她面色僵硬，露齿微笑，“系统，给我本子和笔，我要创造一个地球。”
青黛轻轻叩门，“主子要见你。”
南兮舒了一口气，坐起身，“这就过去。”
宫中传来消息，镇国公武候与宰甫宋椿教子无方，各罚俸一年，朝野震动。
乾清宫。
昏黄烛光下，赵郢批阅奏折，面色看不出喜怒，但刘公公服侍他多年，自然知道眼前这位陛下心中是满意的。
镇国公府擅武，宋府擅文，二者关系越不好，陛下越满意，之前让宋璟宣口谕也有试探的意思。
“武栩去要的什么人？”
刘公公察言观色，小心道，“听说是新养的宠婢，武姑娘偏爱好颜色，养的美人那般多，不过是一时新鲜。”
陛下丢下奏折，冷哼一声，“这丫头精着呢。”
“奴才眼力不济，奴才只跟着陛下走就是了，哪里用得着这没用的眼睛，”刘公公的话恰到好处。
赵郢沉沉看了他一眼，站起身来，负手踱步，“她府中那些美人，怕都有别的用处。”
刘公公轻声附和，“陛下圣明，可需老奴派人去暗中查查？”
“自然，盯紧镇国公府。”
镇国公手握重兵，若有不臣之心，必定会引起朝廷动荡，一个小姑娘不值当他费那么大的力。
此时，在镇国公府，武栩正悠闲地逗弄着笼中青雀，院中最不起眼的洒扫丫头小步跑过来，“姑娘，刘公公传话，陛下那边似乎有所察觉。”
武栩眉眼弯弯，纤细的手指轻轻点了点青雀毛绒绒的脑袋，“无妨，出了事，还有父亲顶着，我又该害怕什么呢？”
丫鬟犹豫了一下，又道：“姑娘，宋府那边似乎也对您有所怀疑了。”
宋璟，武栩来了兴致。
武栩柳眉一挑，“本也没想着瞒他，去把我新得的那只狸奴拿来，送去给广平公子赔罪。”
“诺。”
也是在这个晚上，杨淑妃滑胎，一尸两命，宫中封锁了消息，不过隐约都在传，此事乃徐皇后所为。
陛下连夜怒斥徐国公，将其骂了个狗血喷头，镇国公府的眼线，看来没法增加了。
南兮走进来，捂着腮帮子，上面的淤青还有些明显，“武姑娘，有何吩咐？”
已经明确查到，南兮身份无疑，武栩也不再试探，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是她的准则。
武栩拎起一串葡萄丢给南兮，“呐，”她托腮沉思，“我瞧瞧你好了没，毕竟一个月一两银子，这工钱可不能白给。”
“我是为了您才被揍的，”南兮幽怨道。
她打赌，武栩早料到，自己会有那一遭。
武栩挑了挑眉，“那又怎样呢？”
南兮扯下一颗葡萄，低头看了良久，终于决定，爱死不死，咬了一口，“不会怎样，大不了回头武姑娘挨揍的时候，我躲远些。”
武栩笑意更甚，她心知，这位谷主从前也是被自家手下捧到天上去的，怎么也不会一个失忆，便成了仆役一般顺从听话。
这倒是多想了。
南兮，资本家御用打工人，没有脾气，工资要求不高，办事兢兢业业，只是喜欢抬杠，且没把这个世界当真罢了。
南兮在一旁勤勤恳恳地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因为她不知道该吐哪里，捧着籽，茫然又无措。
武栩已经睡着了，靠在青黛怀中。
青黛挥了挥手，让南兮先离开。
将近天蒙蒙亮，南兮放下笔，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大作，点了点头，揉着眼睛躺到床上。
待她熟睡后，稚童的身形一闪而过，低头看了看桌子上的画本，眸光闪过一丝恶作剧的戏谑，卷起来塞到怀里。
不出三日。
广平公子和无数人不可言说的秘密风靡京城。
南兮刚起床，便察觉到众人异样的目光，觉得浑身痒痒得很。
若是其他人便罢了，权当她上厕所没洗手，只是青黛也忍俊不禁，那可是大事。
南兮知道何处情报最足，苦苦蹲在茅房，腿都蹲麻了，才知道前因后果，差点摔在茅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