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滴从灰色天花板的裂纹中落下,掉进断了手柄的蒂芙尼杯子里,已经蓄了小半杯。

    涂蓝埙躺在逼仄的钢丝床上,僵痛从背部传来,她已失眠六小时,或者说,搬进这间廉租屋后,就没睡过好觉。

    薄墙板隔音很差,哭声袅袅从不知何处传来,间杂破碎的低语,她蜷缩起来,诚心希望是活人在哭,而不是死人。

    在这个世界,死人是真的会哭的。

    “咚咚咚!”

    “咚咚咚!”

    连续六下报丧似的砸门声,连玻璃都开始震,一星期来屡见不鲜,外面久等不开,于是吼叫中掺杂了撬锁的动静。

    涂蓝埙闭了闭眼,从床和墙壁的夹缝中起身,走五步后打开锁头,“您找谁?”

    外面站了五名大汉,为首的凶神恶煞,摊开巴掌,“你就是涂蓝埙小姐吧?涂董事长还欠着我们老板五百万,还钱!”

    “我妈住院了。”涂蓝埙说,对方以为被推托,更加暴怒起来,谁知她慢条斯理从身后拿出一只小本子,旋开笔盖记录起来,“您老板叫什么?欠款日期是多少?有欠条或凭证么?”

    讨债的大汉愣住了,将涂蓝埙从上到下打量一遍,她举着那只本子,露出一截细而白的手腕,在灰扑扑的空气中显得不搭调,黑头发略带自来卷,表情过于温和,像只黑毛的小羊。

    既不像传闻中的财团大小姐,也不像流落贫民窟的可怜虫。

    纯真,柔软,又有些不属于动物性的聪明。

    她难道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吗?

    灰色背景的社会人员,腰间别着刀,可以在她洁白的皮肤上割出一道口子,流不出钱就流血。

    涂蓝埙仍温顺着眉目,为首的面露不耐烦,将一张皱巴巴的纸在她眼前快速晃了下,一条腿插入门缝,下一步就要强行挤开涂蓝埙闯入室。人还未过去,视线已越过她的肩膀,搜寻屋内值钱的东西。

    左邻右舍的门扉紧闭,讨债者们挤挤挨挨站在一起,忽然,楼道灯忽明忽暗狂闪,他们齐齐瑟缩起来,对为首的磕磕巴巴:

    “大,大哥,不对劲啊!她家隔壁是不是被诡异入侵了?”

    话音未落,隔壁那扇门就凭空“咚咚咚”震颤起来,门前的大汉向后一缩,“不是我敲的啊!”

    竟是从屋里面被敲响的。

    那扇门上的催缴单已经贴得很厚,最上面一张显示半年前就被掐断水电燃气,怎么可能有人住?

    为首的大汉已经从门内挤出来,铩羽而归,将断柄的蒂芙尼杯子扔在地垫上“什么值钱的都没有,贼来了都得扔两块钱,我呸!”

    “我会还钱的。”涂蓝埙梗着脖子。

    “那给你一个月时间借钱,再不还,就把你妈从医院拖出来!”

    撂下这句话,讨债队头也不回地逃了,边逃还边说:“回去告诉老板,钱怕是要不回了,住在这种地方,估计这小丫头活不过周末,真晦气!”

    涂蓝埙捡起那张欠条复印件,关门回屋,脸上的淡定再也维持不住,双膝一软,背靠门板坐在地上,止不住地颤抖,她抱紧了自己。

    她最怕鬼了。

    偏偏这个六年前,地球开始出现大规模的灵异事件。

    开端是有人发帖,因旁边工位出现了陌生同事而害怕,还遭到网友嘲讽,“办公室巨婴”“i到极致是一种精神问题”顶上热搜。

    但真正的高潮,是一起白领凶杀案登上新闻头条,受害人死在工位上,凝血浸透键盘,被发现时死不瞑目,眼球还映射着前夜加班的电脑屏光。

    受害人就是发帖的帖主,而他声称的“陌生同事”,经公司方确认,根本就不是这栋写字楼的员工。

    调查继续深入,政府公民档案和人脸信息库显示——这个凶手不存在!

    就是字面意义上的不存在,全球范围内,没有任何一个活人或曾经活过的人,长有凶手的那一张脸。

    而监控探头印证了,那个不存在的凶手,打领带穿衬衫的普通人模样,他在作案后直接消失在了空气中。

    他是鬼。

    白领事件仿佛拉开了某种帷幕,一桩桩带有灵异色彩的血案在各地发生,人们开始警惕周围出现的陌生面孔。

    可能是小区里突然出现的拾荒老人,可能是地铁里搭讪的口罩男孩,谁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活人。

    而这一类事件,被统称为“诡异入侵”。

    如今,上点档次的小区都安装了人脸识别,严防陌生人进入。可涂蓝埙租住的是破筒子楼,全是临时租户,水电都缴不齐,更别提安保了。

    好在,她见过一面隔壁邻居,是个满脸病容的女人,应该是活人。

    涂蓝埙轻轻松了口气,刚要反锁家门,敲击声却未曾止息,依然不远不近回荡在耳边。

    会不会是……求救信号?

    譬如哮喘之类的急性病发作,喊不出声,爬在地上蜷缩着,只能在里面敲东西,就像地震里被掩埋的存活那样……

    女邻居的敲击声也算救过涂蓝埙一回,再怎么说,她也不能静等对方生命流逝。

    涂蓝埙按下应急电话,确认外面没人后,踮着脚回到隔壁门前,没有贸然敲门,静悄悄贴在门缝听去。

    “你还好吗?能从里面打开门吗?”

    门内一片死寂,只有钝闷的“咚咚”敲击声,隔着门板,精准砸在她的听觉神经上。

    果然出事了。

    涂蓝埙脚步向前一跄,门竟然没锁,她小心走入隔壁邻居家,地板发出喑哑的咯吱声,她有些后悔,随时准备逃走。

    勉强能称为客厅的窄小空间是空的,敲击声更加清晰,从卧室方向传来,那与涂蓝埙的床只有一墙之隔。她走了过去。

    “您好?应急电话被接通,女接线员的声音响起,“请问有人需要救护吗?”

    不,不再需要了……

    涂蓝埙全身都绷得死紧,唾液在口腔中盈积,而她的喉咙连吞咽本能都失去了。

    隔壁卧室里的确是有人的,人形不可思议地流淌在床边,干瘪的大腿顺着床沿弯折悬垂,像一双搭在那里的青黄色丝袜。

    而地板上,一路蔓延到涂蓝埙鞋边的张牙舞爪的黑,是散落的长发,底部镶嵌着一张平铺的脸皮,中央一点点凸起是失去支撑的鼻子,两侧纽扣孔似的窄缝是眼睑。

    死了,彻底死了。

    失去了眼球的眼缝微微闭合,仿若小憩初醒,下一秒就要翕动皮革状的嘴唇,露出微笑。

    邻居已经死去多时,死因绝非人力,因为只剩下一张完整的人皮。

    干燥又湿润的,覆了一层油光尸蜡,现在是初冬,所以没有招来蚊蝇,但涂蓝埙双耳仍听见虚空中的嗡嗡声,她捂住胸口,想要呕吐却被打断。

    “咚,咚,咚……”敲击声仍继续,在这空荡荡的房间里。

    明明没有人在敲击,好像这房间天生就会响似的,涂蓝埙后退一步,回潮的意识告诉她,她卷入了一起诡异事件,此刻就站在案发现场。

    而且,萦绕不去的敲击声表明,那个杀死邻居的东西并没有离去。

    ……等等。

    涂蓝埙呼吸一窒,视线移向那张人皮,墙壁另一边就是她的住处,可那声音听来比之前还要闷钝,好像隔了一层,难道是……

    是从她刚刚离开的自己家里传过来的。

    那个杀人的东西就藏在她家里。

    幸亏之前只在门口站了一下,没有回去躺床,或许在涂蓝埙鼓起勇气第二次出门时,那东西就在她身后不到五步距离,窥视着,用湖底一样森冷潮湿的目光。

    假如没有及时离开家里……

    偶发的同情心救了她一命。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声音猝然放大了,像是问答节目的过关音效。

    恭喜你,猜对啦,奖励是变成一张人皮。

    涂蓝埙转身就跑,虽然全身颤抖,口舌反倒灵敏起来,姓名地址和楼号流利报出,她奋力朝手机另一端的接线员求救,可对面突兀地闭了嘴,没再说一个字。

    恶意的沉默,只回以一串电流噪音,仿佛突然被切断连线。信号格只剩一点点,外部世界单方面拒绝了涂蓝埙的求救。

    她冲出邻居家,看都没看自己家的门,径直跑向楼下,那只断柄杯子突然开始自主滚动。

    转过两个楼层时,被消音的手机重新连上线,一种嘈杂的动静击中了涂蓝埙。

    通话页面仍凝固着,但说话的不是那个女接线员。

    声音从手机中和涂蓝埙耳边同时响起,是被信道失真过的带毛边的男声,一字一句,微哑、冰冷而清晰:

    “回头,我在你背后。”

    男声咬字过分端正,调子很冷,带着些微微上扬的色彩,像是从古早新闻联播中截出的一段音频。由于过度标准,更像编程生成,十分浓烈的非人感觉。

    就好像沾了孤坟露水的草叶,凉冰冰地,划过涂蓝埙的耳朵。

    涂蓝埙胸膛剧烈起伏,哪里还敢看背后,只觉得脊背爬上一层麻意,这最好是心理作用,而非真有什么东西贴在她背后。

    她跑得几乎飞起来,生怕声音再响起第二遍,连手机都忘记丢出去。

    生锈的单元门就在眼前,亮光代表安全,即便有诡异贴在身后,在公共场所大声呼救的可能性,也成了值得紧抓的一根落水稻草。

    涂蓝埙跳下最后半截楼梯,不顾脚踝挫痛,头也不回地冲向了外面。

    苍白的日光从头到脚将她笼罩,血液渐渐回笼,涂蓝埙呆站两分钟才反应过来,那作怪的手机还握在掌中。

    屏幕碎了道缝,没修,迟迟才随环境自变亮度,应急电话超时自动挂断了,她按灭手机。

    还好,周遭空无一人,她是安全的。

    “叮铃铃铃铃铃——”

    同一秒,手机自动震响,涂蓝埙险些当蟑螂掷出去,看清之后才接起来。来电显示是一坨emoji粪便。

    “喂,涂蓝埙,说好了你敢去那鬼屋待一宿,我就帮你妈妈付一天医药费,你磨磨蹭蹭等什么呢?你不会真这么怕死吧?”对面的年轻女声夹枪带炮。

    “我知道,马上就过去。”涂蓝埙垂眸,声音软而凉,没什么情绪,“嗯,嗯,我会拍照片的,不会糊弄你。”

    女声笑了一嗓子,忽然恶意起来,“那好,要是你死在那里了,我保证全额承担涂姨的后续医疗费用,加油哦。”

    涂蓝埙挂断电话,朝事实上只是条陋巷的小区出口走去,小腿微微颤抖着,但脊背挺得很直。

    如果她此刻回头,就能看见单元门的空框内,倏地浮出一道高大人影,视线追随她的方向,那是一双染满灰尘的桃花眼,眼球破碎如玻璃珠,连目光都是无序的。

    人影朝她迈了一步,旋即消失在原地,只剩一片空洞的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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