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波澜不惊。

    初夏到了。

    北京的初夏很美,天空都变成了水汪汪的蓝色,天早早就亮了,空气里漂浮着似有似无的水汽。

    有一天我去一条街送外卖,居然看到了一整条街的枫树花,原来枫树开花是米黄色的,很碎,几乎看不清楚,满树的米黄色,看着就温暖。

    枫树花开过,就是樱花和桃花。

    我们几个也相约去玉渊潭公园看樱花,去植物园看山桃花,去长城看白色梨花,去恭王府看海棠花,去宋庆龄故居看丁香花,招娣和小梅买了好看的裙子,悠悠也换上了新衣服,大家一起去拍照。

    春天真是一下就不一样了,原本灰扑扑严肃的北京忽然变得和蔼可亲,像黑白电影忽然有了颜色。

    樱花如粉色云霜,山桃花灼灼灿烂,兀自独领风骚,月白色梨花一树一树隐藏在长城两边的山木里,海棠花映照几百年前的朱红木窗棂,丁香花香到跟人捉迷藏,忽然一下就闻到甜香,又忽然不见。

    就连老太太窗边都放了一个玻璃花瓶,里面插着院里落下的淡紫色泡桐花。

    我们几个在北京看完了很多场花,赏了许多次景,北京真好,没有因为我们是外地人就不让我们看花。

    老太太现在跟我们关系还算融洽,小梅就跟她商量,给她一个月一千块钱,让她帮忙照看悠悠。

    老太太哼唧了几声,嫌钱少,但还是接了这个活,反正她在院里闲着怪无聊的,不过她让小梅写个凭据给她,说她只负责照看,不负责任,要是悠悠出什么事跟她无关。

    小梅求之不得,赶紧照做。

    老太太愿意接这活计她就已经很感激了,现在天气暖和了,大家都愿意接活,不再像冬日里那样窝在室内看不上小单,所以没人能腾出手帮她看悠悠了,小梅只能载着悠悠满世界跑。

    她又去不起托班,又不想女儿跟着自己吸汽车尾气,老太太愿意照料,简直求之不得。

    再说悠悠很乖,已经会上厕所吃饭了,平日里坐在地上看绘本就能看半天,不会有什么调皮捣蛋发生的危险。

    老太太嫌弃了半天钱少,还声明以后自家吃喝没有悠悠的份。

    可是过两天我就看悠悠手里握着老太太舍不得买的草莓,一问,是老太太主动给她买的。

    再过几天,连车厘子都舍得买了。

    也不知道老太太接这活能不能回本?

    估计没到月底,那一千块就得都倒贴进去。

    我和小保安的短视频之旅还算平顺,没有忽然暴涨的粉丝,但也不温不火,小保安听了招娣的建议自己也入境,我们就的视频号就取名叫保安和外卖员,里头是我们日常流水账,有时候还有猫入镜,要是遇到我们俩一起那就剪辑下吃饭视频,否则就各是各的生活记录,并没有刻意炒作CP。

    因为我出去玩的视频意外点击量很高,我就开始有意识寻找北京一些景点,介绍下景点情况,怎么到达(主要是公共交通),结尾介绍下附近吃饭的餐馆,毕竟我经常送外卖,知道每一片有什么好吃的。

    学习也在继续。

    但没想到我们的平静被打破了。

    招娣的家人居然找到了招娣。

    招娣打电话给我时听上去人都碎了。

    我赶紧骑电动车紧急赶过去。

    还好他们不知道招娣住宿的小院,只知道招娣做兼职的便利店。

    招娣有次跟老乡说过自己在便利店,没想到他们居然不远万里能找回来。

    店里三个男人,穿着还算体面,有一位戴着圆片石头磨成的墨镜,看着就像西北地区老年人常见打扮,此时领头劝招娣:“娃啊,回去。跟我回去。”

    招娣脸都红了,但脚不挪半步。

    我咳嗽一声:“有事下班说吧,我先带叔叔伯伯们去吃饭。”先把人支开,否则他们聚在店里被店长发现了,招娣的兼职可得黄了。

    那几人却不走,看着我面色不善。

    招娣赶紧介绍:“这是我朋友。”

    “阿碧列斯。”有人低声说。

    好好好,我知道这是魔鬼的意思。

    小梅也前后脚赶到,她比我嘴甜,上来就赔笑:“叔叔伯伯们,我是招娣一起玩的小闺女,您看外面这人多眼杂的,有什么话我们去饭馆说。”

    几句话就把这三位大爷们劝到了附近的拉面馆。

    我别的不会,替班还是会的,接替了招娣看店,叫她赶紧去招呼家里人。

    收银不难,我待在店里生意也没几单,看着下一个同事来交班,我就赶紧叫招娣回来交接,这才一起去应付她家人。

    这三位分别是招娣的爷爷、父亲、伯父。

    总归算是家里“能说上话的”角色。

    她伯父看着似乎是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说话也头头是道。跟招娣陈述你待在这里不成,总归是异乡,一个女孩子待着不安全,家里对你偷跑的事既往不咎,你放心回家就是。

    既“大度”又“关心”招娣。

    爸爸比较感性,在那抹眼泪:“都花了人家多少30万了,哪里对得起你婆家?现在娶媳妇行情又涨价了,你弟弟迎媳妇没个30万打不住,要下车钱、四季衣裳钱,还要在城里买个楼房,家里的院早就该修了,一直没舍得修。”

    说着说着手伸出来给女儿看:“你看我手伸出来都是关节这么粗大,这都是干活累的。”

    那手的确老茧纵横,骨节粗大,饱经风霜,一看就是干活干出来的。

    说说眼眶又红了:“你看你妈妈还有腰疼的老毛病,你爷爷头痛脑热这么大年纪还要起来放羊。”

    招娣不说话,我看着小梅偷偷翻了个白眼,我也努力忍住唇边的冷笑,实在受不了这种环境也听不到这种虚伪的人,

    我听他们说话好像在听见我妈妈说话,我忍不住想问:“你手的冻伤跟小孩有关系?难道这些是招娣造成的吗?”

    而且不管他嘴上说得自己多可怜,却是实实在在拿走了30万并且拒不退还。

    他死咬住那三十万不还,就是想让招娣老老实实回婆家当牛做马,女儿被打死也不管,反正已经“银货两讫”。

    我听着他们左一句右一句,实在忍不住插嘴刺了他们一句:“招娣是成年人,为什么要听从你们摆布?”

    “那怎么行?”招娣爹眼泪一下不见了,昂头跟我辩解,“我们要讲信用,拿走了人的钱就要办事。”

    听听,多“淳朴”多“诚信”。

    招娣就是他们的“货”,既然已经拿了买家30万就应该遵循商业诚信把货交到买家手里,至于“货”本身怎么想不重要。

    你见过谁家的屠夫在意羔羊怎么想?

    这种诚信和淳朴大概就是无数乡土男作家描写的故乡,人们淳朴厚道讲信用。

    可惜背后是无数像招娣一样被活活献祭的女性尸骨,无数女性的血蜿蜒流淌浸润在黄土里,无数女婴白骨森森堆积在高原下面。

    所谓淳朴的乡亲,守信在于将女儿送进野兽嘴中。

    我气死了,恨不得抄起桌上的拉面碗扣到他头上。开口也带了几分硬邦邦:“那你就不能把那30万还给招娣婆家吗?非得要人家的钱?”

    我语气很差,声调抬高,里面有个别音节因为愤怒而变音。

    他不大懂普通话,但看懂了我的愤怒,顿时也激昂起来:“我们那儿都那样,你骂谁呢?”

    “我们那儿都那样”,又是这七个字。

    我爸妈,招娣爸妈,招娣邻居,

    无数张长相迥异经历不同的脸模糊成一片,嘴里中了邪一样呢喃着同一句话:“我们那儿都那样。”。

    他们渐渐重叠成一张脸,嘴里念咒一样重复念着这七个字。

    有了这七个字的加持,生活中懦弱的他们似乎有了力量,持起了刀重重砍向依恋着他们的女儿,血肉四绽,白骨森森,他们得意狞笑,似被魔鬼附体。

    随后趴在地上贪婪舔舐着女儿们的鲜血,还热心邀请过往路人一起喝血,语调淳朴,热情好客。

    女儿们猩红鲜血沾满他们贪婪嘴脸,他们或许有那么一刹那觉醒人的良知,但“我们那儿都那样”这七字咒语很快又浮上脑海。

    他们立刻重复这七字咒语,似乎从中又获得了无限合理性。

    但女儿们能让他们吸血不是因为他们强大,也不是因为他们聪明,而是因为女儿们爱他们,所以当女儿们觉醒时他们就再也吸不到血了。

    小梅言语敏捷:“我们那当然不这样,解放是没通知你们那吧?”

    她也气鼓鼓的。

    那位做爹的或许没被小姑娘骂过,顿时脸涨得通红,人恼了,抬手指着我俩,用带着浓厚鼻音的普通话骂我们:“你回去问问你爹,难道他女儿不要钱吗?”

    ……

    我们目瞪口呆。

    话已至此,就明白这人唤不醒,不管是用道理和感情都无法说通。

    我虽然不是共产主义者,但我由衷佩服早期马列主义者,居然冲进了这样愚昧腐烂肮脏的厚土里大干一场,我想想都头皮发麻。

    最后还是招娣主意大,她虽然眼圈红红,但开口说话却冷静异常:“我不会回去的。”

    不是哀求,不是商量,而是通知。

    她说出这句话似乎耗尽了全部勇气,之后不管家里人说什么,她都抿嘴不说话,任由他们在旁边讲道理和哭诉。

    他们先是苦口婆心讲道理,而后是哭,哭了好久看招娣无动于衷。又开始骂,指着招娣的鼻子骂:“你不给你弟弟三十万,耽搁了他婚事,就是得罪了所有的娘家人,你这样为非作歹以后娘家人都不会给你撑腰!”

    招娣就冷笑:“那以前拿了30万我挨打时也没人给我撑腰啊。”

    他们被揭穿之后立刻开始跳脚,更加愤怒大骂。

    我虽然听不懂西北方言,但那阴谋被揭穿后的愤怒跳脚让我想起了我妈在电话那头对我的调教,我终于意识到原来全世界不疼爱孩子的父母行为模式都一样,我怀疑他们统一培训过。

    愤怒让我充满勇气,我拉起招娣的手:“我们走吧。”

    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再无沟通必要,免得看他们表演。

    招娣跟我走了。

    他们几个还在表演,居然没反应过来,就这么让我们走了。

    我出门就载着招娣一骑绝尘而去,将他们狠狠甩在身后。

    此时我才觉得北京好,这么大,只要隔一条街就能把所有要隔绝的人都甩在身后。

    招娣似乎在我后背哭,不停有大声擤鼻涕的声音,我笑:“你没带头盔,小心被交警抓。赶紧看着点,有我们就绕路。”

    她顿时不哭了,四下打量有没有交警。

    在北京,穷人是没有资格哭泣的。

    初夏的天微微热,路边一树树紫色泡桐花,硕大的花朵从枝头掉落,跌到地上“啪”一声巨大,北京的风从胡同和鼓楼吹出来,泡桐特有的微凉味混合着槐花的气息吹来,那是自由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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