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洞口足有半丈宽,足够让一个巨型壮汉或两个瘦弱的小娘子并排通过。

    从上往下望,此暗道深不可测,层叠的石阶已然发黄,好像多年来无人踏足。

    晋元帝一直在观察侄儿的表情,见他虽震撼却依旧沉稳内敛,一副泰然自若、处变不惊的样子,心中甚是满意,更觉得他可靠踏实,看他的眼神里自然多了几分赞赏与信任。

    晋元帝率先走下台阶,等顾九溟也进来了,便伸手在墙上一模,不知按了什么机关,那顶上的龙椅又动起来,向着原来的位置移回去。

    龙椅在两人的头顶上方逐渐收拢直至彻底阖上,洞里霎时漆黑一片,再无别的光源。

    顾九溟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这下怕是整个皇宫的人也无法找到他们二人了。

    晋元帝从怀中摸出一个火折子点亮,光影在墙上左右移动,最后停留在一处凹槽附近,槽外雕着五爪金龙,龙嘴里衔着一颗石珠。

    这珠子细小圆滑,晋元帝将之从龙嘴里取出,抛入石槽中去,再用火点燃。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那石珠仿佛长脚一般顺着石槽向下游去,滚动之处带起一片火光。

    原来这槽内盛了火油,整个地道骤然被点亮,如同白昼一般。

    隐在深处的石阶清晰了不少,晋元帝带着顾九溟继续往下走。

    -

    又走了不下百级台阶,终于来到了地洞最深处,这里的石道转为平地向前方蜿蜒展开,按理说这里已达到地底约莫四五十丈深处,空气应很稀薄才对,可顾九溟却不觉得呼吸有丝毫不舒畅。

    火油燃得炽盛,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上拉得老长,又走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们来到一扇石门前。

    晋元帝暗示侄儿推门,顾九溟将手放在石门上,只觉触手冰凉,寒意直达喉底。他重伤初愈,并不敢多使力气,好在那石门是空心的,没费多大劲就推开了。

    石门后隐约闪现一片迷离光亮,那光不似日头,更不像是烛火。

    顾九溟穿过石门,一个开阔而新奇的地下宫殿,如梦境般展现在他眼前。

    -

    象牙云母,翡翠珊瑚,玉石金器,珠宝绸缎,成箱的夜明珠,数以千计的财帛宝物被随意地堆在角落。

    地上铺满了毛色光亮的兽皮与长绒毯,中央的位置摆着一张纯金打造的巨型龙椅,四周散着一圈黑漆髹金云龙交椅,并着条案、茶几、书柜、躺椅等家具,无一不是金雕玉砌,百里挑一。

    这洞穴里随便哪一样拿到外面都是稀世珍宝。

    然而这些还不是最震撼的。

    这洞穴的顶部镂空,露出的却不是岩石的肌理,而是流光溢彩的湖水,原来这洞穴建在太液池的正下方,饰以一整块温润透明的琉璃。

    这么大的琉璃实属世间罕见,它嵌在石壁的最顶端,将湖水与洞穴完美地分隔开。

    那琉璃周围又镶了数百颗明珠,珠光瑞泽通明,隐隐光晕与洞璧上的火光融于一体,将整个洞穴照得璀璨绚丽,如梦似幻。

    万千只薄如蝉翼的蝴蝶张开翅膀绕着地宫飞行,细看原来都是用金叶子精雕细琢出来的。

    晋元帝踩上长毛毯,走到金色龙椅前,却不坐下,转而坐在一旁的云龙交椅内,他指着对面的一张椅子,招呼侄儿道:“你也过来坐着。”

    顾九溟依言而行,晋元帝笑了笑:“朕知道你心里定有许多疑问,别急,朕接下来一一替你解答。”

    他们的头顶上不时游过有一两条肥硕的金鳞锦鲤和许多不知名又自会发光的彩色小鱼,绿色的水草轻轻摆尾,波光四溢中,两人所在的湖底秘穴犹如仙境。

    “那天他就是在这里被我发现的。”晋元帝开口道。

    顾九溟心跳加速,他知道皇伯父在回忆十六前年起兵造反那日。

    世人皆知,前朝最后一任越族皇帝被生擒,他以自缢为条件换得太子纳兰容止生的希望。

    但当日具体发生了什么,没有人能说得出细节,皇伯父此时忽然提起,倒叫顾九溟愈加不解。

    “破宫那日,朕和江城四处搜寻,最后在重华殿找到这条密道,他就躲在这里。”

    “当时他就坐在那张金色龙椅上,问我为什么要造反?他指着墙上那把鹿角弓,提醒我们那是当年狩猎时他打下来的,所以这江山是他的!”

    晋元帝脸上露出讥讽:“朕见他如此喜爱那把弓,就把他和弓挂在了一起。”

    顾九溟心中惊诧,视线向远处扫去,果然看见石壁上挂着一柄威风凛凛的鹿角弓,弓边赫然悬着一只人头骷髅。

    没想到养尊处优的越隆皇,薨逝后竟连个全尸也没得到。

    “说起来也是好笑,这江山原本就是我们汉人的,是越人霸占了几百年,朕只是将它夺了回来。”

    “朕又有何过错?”

    “倒是这帮越族人,利用上位的这几百年,跟个獾子一样在到处挖掘地道。”

    “得位不正,必有余殃。他们学了我们汉人的文化,也开始害怕了。”

    “可惜了,他们想出来的也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招数。”

    顾九溟听到这里,猛然想到郡主府的密道,会不会也是越族人事先挖好的逃生之路。

    那些年越朝贵族与四大家族积极通婚,想必那些宅邸里也有不少暗道。

    “朕自入主太极殿以来,大大小小的洞穴发现了不少,大部分都被朕下令封死了。”

    “独独这一条,朕将它完整地保留了下来。但是朕很少下来,那日以后,朕只带蔺琮来过,今日是特意带你进来。”

    “这么说,太子也未必知道这里?”顾九溟问。

    “这是自然,”晋元帝脸色微妙,“承儿和王家捆绑得太紧了,现在连朕的话也不愿听了。”

    “上次你问朕,那另外一半的鱼符在哪儿?”

    顾九溟心头一紧,见皇伯父目光炯炯正看向自己,忙道:“那鱼符定然不在卢太尉手中。”

    晋元帝眼中赞赏更甚:“说下去。”

    顾九溟:“实不相瞒,臣侄曾与卢太尉彻夜长谈,当时臣侄问过他,为何要将鱼符这么重要的东西随意放在书房这个下人也能日日接触的地方。”

    “当时他闪烁其词,回答的话并不能让我信服。”

    “因此,臣侄怀疑这是皇伯父的计策。是您吩咐卢太尉故意这样做,好引出敌人,再顺藤摸瓜,最后查清是谁在觊觎皇权。”

    见晋元帝眼中的笑意更甚,顾九溟继续道:“至于为何不用一块假鱼符,那是因为真正认识鱼符的人没有几个,也只有确认了鱼符是真的,他们才会为了寻找另外一块继续上钩,从而露出马脚。”

    “我猜,真正的鱼符一定藏在一个非常安全的地方,或者是被一个皇伯父十分信任的人保管起来了,此人具备了相当的实力,或者是兵力,并足以确保那半片真鱼符不会落入他人手中。”

    “说得很好,”晋元帝赞赏道,“你果然是朕的好侄儿,没有辜负朕这些年来对你的期望。”

    顾九溟垂头不语,刚才他差点就想说,鱼符应该就在江城手里。

    没想到接下来晋元帝的话,倒让他大吃一惊。

    “真相确实同你猜得差不多,事实上,几年前鱼符在朕手中,有一年差点失窃,那以后,朕就布下了这个局,就是看看老大和老三两人之中,到底是谁起了反心。”

    “朕这些年来,无论是对他们,还是对他们背后的家族,都没有丝毫亏待。”

    “可老三还是动手了。”

    晋元帝深深叹气,烛火在他眼底跳动不已,他已不再年轻,曾经那个英姿飒爽,在马背上指点江山的少年将军已经蜕变为杀伐果断的帝王,至高无上权利的背后是亲情的沦丧。

    不知何时起,他沉迷于朝堂上佞臣的捧杀,屈服于后宫中众妃的虚伪,在两个皇儿恳切依赖的声声父皇中,在纸醉金迷富可敌国的四大家族托举中,迟迟无法抉择。

    选了这一个就得放弃那一个。

    这些年来,家族织成的利益网络早已渗透到大晋朝的每一寸骨血之中,牵一发而动全身,他终是错失了主动选择的最佳良机。

    现在的形势愈演愈烈,他能做的也越来越少,不过是隔岸观火,从中制衡罢了。

    “朕心中属意的一直是承儿,虽然他毫无主见,办起事总是不用脑子,可朕一直在给他机会,就算王家屡屡出事,老三那边一直给朕施压,朕也没有责罚他们。”

    “朕想过,若是承儿继承大统,王家和盛家左右扶持,孙家从中帮衬一二,这江山也未必坐不稳。”

    “朕甚至把他派去西南跟着江城,只要他能避过这一阵,再给朕一些时间多捉些老三的错处,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回来。”

    “可他偏偏没有,在这个节骨眼上竟然无诏私自回京,还在安国那里躲了那么久,差一点就被人抓住了把柄。”

    晋元帝一脸恨铁不成钢,“你说,这样的储君,朕怎么保他?”

    顾九溟不敢答,他此刻是震惊的,如果不是皇伯父金口玉言,他也会和常人一样认为太子平庸,三皇子或许有机会。

    可现在他全都明白了,这是皇上为了给太子铺路做的一场戏。

    可王家却因永夜巷一事率先沉不住气,几封密信向太子告状,请他回京主持大局。

    太子愚蠢,私自回京打了皇上一个措手不及,再加上三皇子党今日在南门放的这把火,皇上再想向着王家、向着太子,已是难上加难。

    “皇伯父,侄儿斗胆猜,另一半的鱼符在江城将军手中,我猜皇伯父的本意是想将鱼符经由江城的手转交给太子,再让他带回京中。”

    “不错。”晋元帝眸光一闪,“如果承儿能再坚持几天,鱼符就是他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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