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门开合,其它车厢的人上上下下,唯有这个车厢的人一动不动,连惯常的抖音背景都消了音。

    全人类的本质就是八卦。

    又值下班高峰,甚至能听到等在外头的人的骂声——

    “遇到活宝嘞!”

    “格节车厢里的人侪是62嘞!”(注:62是杭州话,不是具体数字,指行为傻气不合理,类似二百五。)

    有人想强行上,被在门口的虎背大叔给挡了回去,“对不起,太空有空间站,太挤没有空间站。”

    列车门闭阖,车厢更是静得可怕,像是林鸥的发布会,都在等她的一句解释和下文。

    啊啊啊啊啊,叶可这个AI婆娘,怎么能这么堂而皇之地把这句话说出来,还说的这么自然,林鸥真恨不得把她的嘴缝上,再用多余的线绕这个车厢五圈,把全体人丢出太空外,去空间站去吧。

    数十只眼睛盯得她后颈发烫,那些目光正顺着她手中的礼物袋爬上来——斜靠在杆侧的大学生把镜片擦了又擦,边上的下班妹妹在手机上快速打字,时不时用余光察看她,左前方正在手忙脚乱地关不小心外放的语音,

    “屿老板?啷个屿老板?最近是有个叫陆屿的崽儿在短视频上头耍冲浪,凶得很!不晓得是不是你说的那个?你赶忙回个话嘛,我焦得心子把把都抓紧了!”

    看来这点事都传到四川境地了,不过对面的朋友知道你急但你先别急,林鸥更着急。

    还有让她身败民裂的罪魁祸首叶可,正兴致勃勃地期待她回答,满眼亮晶晶地写着“我推测的对吧?快夸夸我!”

    她可真是不嫌事大,果然是与死人打交道打久了,连满车厢的活人味都失敏了。

    “是……”林鸥硬着头皮迎难而上。

    车厢里的耳朵都在此刻仿佛大了一个尺寸,在座位上码代码的程序员,页面已经5分钟没有动过了。

    “是,我的确和女老板上了同一张床,我忏悔,我道歉,我恬不知耻,实在是美女姐姐太过诱.人,我一时没把持得住……犯了全天下爱美人士都会犯的错误,钻进了她的被窝,问她的MBTI是什么,和我的配不配……”

    多亏多年的剧组经验,林鸥的胡说八道张口就来,她总不能在这个风口和陆屿扯上关系,否则她坐到终点站萧山机场都下不去车。

    她想这些人都是在叶可说最后一句时停下来的,前面的大段分析很有可能没听见或者没听明白,那就浑水摸鱼含糊过去得了。

    在她信口开河的讲述中,车厢逐渐恢复了往常的热闹,到了下一站,林鸥赶紧把叶可拽出了车厢,还能用余光看到左前方的朋友依然在紧急关语音,

    "“你个哈宝儿,咋个屿老板和女老板都分不灵醒喃?女老板有啥稀奇的嘛,我们这儿包容性大得很嘛,莫得见识少见多怪的,成都街(gāi)上走三步就是个拉拉,巴适得板,祝她们安逸惨!"

    列车门关闭,尾音还没跟得上地铁,在站口悠荡。

    “叶可,你这个憨批。”林鸥没忍住,低声骂了。

    但站在对面的人不但没生气,反而还笑脸盈盈看着她,“林鸥,808万只是匹配的数据模型,真正遇到就是有且唯一了,难得你有还想再睡上一觉的男人,请兴致勃勃地去恋爱吧。”

    叶可从背着的皮质双肩包里拿出一墨绿笔记本递给她,“送给你,我的鸥鸥女士。”

    “不会是恋爱宝典吧?”林鸥随手翻了几页,心里一震,眼泪瞬间流下来了,拥住了她,“你怎么那么会啊,我的可可小姐。”

    笔记本里清楚写了如何在巴塞防偷窃;如何换灯泡、修马桶、修燃气灶、修电脑;如何在巴塞面对突发交通事故如大巴爆胎、车辆剐蹭等情况时,做出应对策略......非常详尽,简直是一份女生独居必备的生活指南。

    “你在国内总在片场穿梭,不是住酒店就是在剧组呆着,一个人宅家的时间很少,这回出了国要自己好好生活哦。”

    叶可在她耳边轻笑,“鸥鸥,恋爱失败了也不要怕,还有我。”

    -

    林鸥到巴塞的那天,是个阴雨天,傍晚六点。

    都说365天,巴塞罗那有300天是晴天,但当她的帆布鞋刚踩上廊桥,便听见千万条透明触须抽打玻璃幕墙的声响,不知道算是幸运还是不幸。

    候机楼的西班牙语广播混着雨声传来,像隔了层潮湿的毛玻璃,海关大厅的空调喷出陈年烟草味的冷气,台面上凝结的水珠微微濡湿了林鸥的入境卡。

    "?Primera vez en Barcelona?”(这是您第一次来巴塞罗那吗?)海关官员的圆珠笔轻敲她泛潮的护照,暗红指甲油在雾蒙蒙的顶灯下闪着釉光。

    林鸥点头,“Sí,es mi primera vez”(是的,这是我第一次来)。

    盖戳。

    丝滑入境,比林鸥想得要简单得多,她想这是一个不错的开局。

    在机场办了电话卡,林鸥把两个行李箱和一个背包都放在手推车,边走边点开Cabify,是西班牙这里的点车软件,和国内的滴滴一样,便宜也方便。

    "Excuse me?"裹着薰衣草香气的女声让林鸥抬起发沉的脖颈,十七小时越洋飞行带来的耳鸣还未消散,头脑还是晕沉沉。

    女孩的金发毛毛躁躁的,浅绿色瞳仁里浮动着焦虑,碎成蛛网的手机屏幕正显示着航站楼平面图,食指关节处有未洗净的蓝色颜料渍,背包侧袋露出半截开裂的充电线,模样十分可怜,用英文问,“您好,T2航站楼怎么走?”

    "T2..."林鸥开口时才发现喉咙干得厉害,她指向电子指示牌的手顿在半空,突然想到叶可在笔记本里强调的一句话:

    「千万不能和路上的任何人搭讪,注意,是任何人!」最后三个字洇开了墨迹,仿佛要穿透纸背。

    后颈瞬间沁出的冷汗让衬衫领子贴住皮肤,林鸥猛地清醒,转身,原本叠放在手推车最上层的背包不翼而飞,二十步开外的立柱下,穿彩虹条纹卫衣的十几岁少女正抱着她的背包疾走。

    "等等!"林鸥的指甲在防滑胶柄上压出月白月痕,拽着手推车横移半步,轮子却卡进地砖接缝里,动弹不得。

    余光里金发女子突然欺身逼近,“sorry。”

    林鸥还没反应过来,尾音和手机都消失在航班抵达的广播声中。

    整个过程不足十秒,下飞机不到一个小时,林鸥就在巴塞罗那机场丢了一只包和一部手机,她买的背包锁、手机挂绳、大八字扣、隐形腰包都还没到用武之地,就已经被偷走了。

    小偷偷了她防盗用的工具,在机场警局的「被窃物品清单」写下这些物件时,林鸥自己都觉得荒谬。

    只是包里除了这些,还有她从国内千里迢迢带的酸辣粉、螺蛳粉、藕粉、麻辣拌、米线调料、烧烤酱等一系列速食食品,她的中国胃需要这些,但现在都没指望了。

    刚才在海关口的窃喜已荡然无存,看来巴塞的大雨是为她下的,团伙作案,天崩开局。

    “苹果手机,型号?”女警的英语带着浓重的西语腔调,睫毛膏晕开的眼角瞥向林鸥。

    “iPhone 15 Pro Max,黑色...”

    幸好她留了个心眼,还有台备用机在身上斜挎的小包里,护照、身份证等有用的都在里面,这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但最值钱的不是丢失的手机,而是那台当初分期买的富士相机,里面有老林的海。

    “有找回的可能吗?大概得多久?”

    “很抱歉女士,小偷是专业的。”

    听到女警的坦诚,林鸥失语,他们警察难道不是专业抓小偷的吗.....

    她没再多问,大概率是找不回了。

    等从警局做完笔录出来,已是晚上9点,雨还在下,在门口等着立案的竟然还有十来个人,小偷在这里太猖獗了。

    难怪叶可给她的建议是,多买几条带口袋的内裤,椰椰买的性感内衣根本不实用。

    唯一可以欣慰的是,林鸥的房东还不错,是个华人,一直在WhatsApp上尝试联系她,在得知她在机场被偷东西后,要来接机。

    “谢谢你巴叔,我已经打上车了,大概半小时后到,辛苦你等我这么久。”

    因为他的昵称是巴塞罗那大叔,所以林鸥简称他巴叔,对方也喜闻乐见。

    她向来不喜欢麻烦别人,让房东等已经很愧疚了,她本来是做好今晚住酒店的打算的,但房东实在太热情,她难以推拒。

    这是在小红书上找到的。

    她本来住学生公寓,结果公寓那里一直需要等位,她等了半个月夜没什么音讯,就在idealista和badi上找房(西班牙的两个找房软件),但好房源不是五分钟被抢没就是要与人合租,林鸥找了一周未果,就把自己的需求发在小红书了。

    果然是生活指南,很快就有房东主动私信,她看到房子的第一眼就爱上了,是一个靠近地中海的阳光房,而且还有独立卫生间和阳台,价格还实惠。

    她一开始就让对方发了租房合同,并且约了视频,让房东给她看了房子的各项设施,才确认房源的真实性,同时,她通过与房东的闲聊,得知他是个管家,确认身份,关注了ig,fb等社交软件后,才确认是一个正常的人没错。

    这都是跟着叶可的笔记本上学的。

    就是没料到会刚下飞机就被偷,确切的说,是被抢。

    “防不胜防。”巴叔等在下车点,替林鸥拿过行李,宽慰她,“林小姐也算体验民俗风情了。”

    一句话把林鸥心里的阴霾扫荡不少,她再次致歉,“巴叔,不好意思,让您久等,行李还是我自己拿吧。”

    "嗐.....都是中国人,互帮互助是应该的,"巴叔摆摆手,“林小姐也别总巴叔巴叔叫我,入乡随俗...”

    他按了上行的电梯键,标准的职业微笑,“叫我Lucas.”

    叮咚。

    与电梯声同时响起的,还有林鸥的小红书通知提示音,她垂眸——

    “陆屿关注了你”。

    显示,刚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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