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不眠港》著/万莉塔

    2025.3.2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夜晚,梳士巴利道。

    香港慈声乐团的排练厅坐落于尖沙咀海畔寸土寸金的地皮上,室内空旷静谧,冷气充足,槐黄色的灯光肃寂而沉黯。

    排练进入尾声,邵之莺指尖搭在大提琴的琴弦上,沉郁激昂的余音仍在空气中震颤。

    透白清冷的一张美人面冷淡端凝,视线徐徐上移,落向不远处的中古法式挂钟,指针已越过九时,她唇线微抿。

    织田尤香忽然出声,在空寂的室内略显突兀:“邵之莺,今晚一起聚聚?”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不少乐手投来侧目。

    半月前,邵之莺入驻慈声,暂以首席大提琴的位置参与乐团下一季度与意大利著名指挥家穆蒂合作的排练。

    她出身邵氏家族,父亲邵秉沣是香港著名富豪,邵之莺排行第二,照理说是金尊玉贵的二小姐,实际情况却有着霄壤之别。

    邵秉沣有两位妻子,却均非邵之莺生母。

    又因同宋家幼子的恋情,令她这两年成了港媒宠儿。

    中日混血的织田尤香作为副首席大提琴,从业以来颇受赞许,如今却沦为替邵之莺翻谱,难免心有不满。

    清寂冷光下,邵之莺天生的奶油肌隐隐透粉,握弓的手指缓缓收拢,额前几缕碎发不经意间散落:“不了,今晚有事。”

    “可是你刚加入,”织田尤香蹙起眉,口吻生硬:“大家熟悉起来配合才能默契。”

    排练厅空气安静,争端无声暗涌着。

    邵之莺恍若未察,她自顾自地打开琴盒,将棕色的琴身放妥,一一收好琴弓、地垫。

    背上厚重的琴盒,少女纤细清瘦的身体呈现出一种富有力量的韧性,她声线利落:“下次。”

    /

    邵之莺今晚是真有事。

    她直奔停车场,取了车,一台不算新的保时捷718Boxster很快疾驰在漆咸道南的华灯下。

    九月的香港潮湿闷热,傍晚后一直淅淅沥沥地落着小雨,尖沙咀街头雾霭弥漫,道路湿滑,码头对岸的维港却依旧美得令人昏魅。

    冰莓色的车身渐渐被融在光怪陆离的夜色里,四缸涡轮发动机发出浑厚的轰鸣声。

    正值落班高峰,途径柯士甸道时变得拥堵,她抽空回复了男友宋祈年的WhatsApp消息。

    [有点堵,马上到了。]

    宋祈年很快回复她:[不急,慢慢来]

    雨雾茫茫,一路红灯,前方的车辆一动不动,邵之莺顺手揿下按钮,Bose音响徐徐传出海顿的D大调第十三交响曲。

    她倚在车座里,微阖上眼,安静地复盘今日的工作。

    目的地不远,塞了半个钟后道路恢复畅通,一脚油门就到了。

    车子停靠在丽思卡尔顿酒店门口,门童面带微笑上前,从邵之莺手里接过钥匙便去泊车。

    宋祈年的发小今晚在OZONE包场替他庆生,二十四周岁,按照香港人传统的说法,本命生日,得正经过。

    酒吧位于丽思卡尔顿118层,是全球最高的rooftop bar,俯瞰视野覆盖全港。*

    邵之莺来得算晚了,进电梯前看了眼工作群的消息,脑子里还盘旋着今晚排练曲子的旋律,直到出电梯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忘了换礼服。

    她急忙转身掉头,余光却瞥见一道隐约熟悉的侧影,男人气质矜贵,沉冷端肃,身形极为峻拔修长,即便相隔距离远,亦能感受到冷贵庄严的气场。

    少女眼睫眨了眨,下巴微抬,刚想看清,可下一瞬便被几名身着黑色西服的保镖挡住了视线。

    那位身份地位显然非可小觑的男人被簇拥着进入了包厢门内。

    金棕色的大门紧紧阖拢,门外随后便被安保人员拉上黑绒警戒线,排场堪比特首出行。

    香港地处要塞,各地权胄人士来往并不少见,邵之莺也没多想,转头径直往女更衣室去。

    换好衣服往正门走,侍者一眼就认出了邵之莺,立刻笑容可掬地为她引路:“邵小姐,您这边请,宋少等您很久了。”

    OZONE的装潢有一股很符合时下流行的赛博朋克感,天花和地砖都是蜂巢科幻风,绚目的深紫罗兰渐变灯光,再加上坐拥维港海景,邵之莺刚一脚踏入便有一种被“现代化香港”直冲五感的视觉体验。

    舞台上有一支正在演奏的Live band,邵之莺路过的时候多看了一眼,脸很熟,好像都在路边的广告牌见过,但她一个也不认识。

    耳边狂轰乱炸,卡座上的宋祈年远远便朝着她招手:“之莺,这里。”

    他今晚打扮很随意,一件质感很好的黑色拉链款短袖衬衫,被一群华服靓衫的友人们簇拥着坐在卡座正中央,气质却依旧赫显。

    他性格温和,却生得一张极有侵略性的英俊面孔,穿正装与不穿正装的气质迥然不同,这一刻灯光打在他脸上,照亮他年轻澄澈的眸。

    “喔吼,我们的大提琴家终于来咗。”

    “之莺,你再不来祈年都变成望妻石了。”

    见邵之莺姗姗来迟,宋祈年的好友们笑着大声调侃。

    “别瞎说。”宋祈年明显心情很好,冲他们啐了一声,笑着起身迎接她,“累不累,排练是不是太辛苦了?”

    “不会。”邵之莺看着男友,笑意温柔,她习惯性地捋了下他微卷的刘海,“生日快乐,大寿星。”

    “拜托,你们俩能不能先别秀,”和两人关系都不错的旧同学半开玩笑,“之莺连未来老公的生日都迟到,是不是得罚酒啊。”

    宋祈年轻搂着女友的肩头,毫不掩饰将她护着,眼里爱意柔和:“别来这套,之莺明天还得排练。”

    “就是,你们怎么能灌女孩子酒呢。”音乐轰鸣间,一道清甜柔婉的声线格外突兀,声音的主人笑容热情地朝邵之莺主动伸出手,“之莺,我终于见到你了,你真人比照片还漂亮。”

    邵之莺下意识扭头望去,入目的是一张相当陌生的女孩面孔。

    她这才留意到原来宋祈年身旁最近的位置一直坐着一个很面生的女孩。

    女孩偏欧美系的妆容又甜又辣,她穿着克莱因蓝缎面裹胸裙,下摆有很蓬的内衬,长度到大腿以上十公分,在派对这种场合非常具有主角感。

    何况她打理精细的卷发上还戴了一顶小巧精致的钻石皇冠,仿佛自带的主角光环。

    邵之莺伸出手礼貌地与她轻握了下,刚想问“你是”,话音还未脱口,宋祈年便主动搭腔介绍:“之莺,这位是梁清芷梁小姐,你们应当是第一次见。”

    梁清芷眨眨眼,在一旁补充:“叫我Gia就好,祈年他们都这么叫我。”

    宋祈年是香港顶级豪门宋家最小的儿子,在他的生日派对上,几乎都是港城二代圈子有头有脸的人物,邵之莺也都认识。

    而连她都不认识的,大概率是不重要的边缘角色。

    可眼前这位显然不属于这个范畴。

    邵之莺静静地凝视着他们俩,本能地觉得这一男一女之间的气场有些微妙。

    但她依然弯唇浅浅一笑:“你好,Gia。”

    耳边爵士乐的旋律复杂而摇摆,场内气氛很热烈,但卡座周围却诡异地安静了一瞬。

    宋祈年下意识去观察邵之莺。

    她只穿了一条纯黑色的法式吊脖丝绒礼服,很瘦,但该丰腴的地方毫不含糊,明明没化妆,眉眼却精致得娇贵,细长的眼尾染着慵懒的妩媚,只有拉琴时方会显露出音乐家的桀骜锐利,像一株高贵但有毒的罂粟花。

    紫罗兰色的冷光灯下,她丝毫未施妆容的面庞清冷素淡,却依旧美得慑人心魄。

    宋祈年或许敏感地意识到什么,他介绍完,很快找了个机会打岔:“之莺,我去同Sam玩下。”

    “嗯,去吧。”邵之莺眼都没眨一下。

    宋祈年端着一杯酒,走上舞台,和特邀DJSam互动起来。

    Sam是香港本土的一个偶像,这两年才火起来的,粉丝迷之狂热,他和宋祈年关系不错,邵之莺也见过。

    梁清芷笑得善解人意:“你们好好玩,之莺有我照顾。”

    她对所有人都很热情,尤其对邵之莺。

    一边和其他朋友聊得火热,也不忘向邵之莺强烈推荐OZONE主打的五款鸡尾酒。

    邵之莺尝的时候,她托着腮满眼期待地问:“怎么样,是不是很赞?”

    邵之莺面无表情地笑笑:“ok。”

    她每款都尝了一口,有酒感却没酒味,跟喝水一样。

    梁清芷显然也并不在乎她的答案,自顾自仰起脖子灌下其中一杯:“这杯Fire我好爱,祈年也很爱这股烟熏和辣味合一的刺激。”

    邵之莺静静看着她,没搭腔。

    后半场,在梁清芷的提议下,大家一起玩桌游。

    明眼人都能意识到,梁清芷八面玲珑,如鱼得水,比起安静话少的邵之莺,她逐渐更像是派对的女主角。

    但在场的人都喝得微醺,没有人在意,宋祈年也不在意。

    邵之莺却越喝越冷静。

    她平静地望着那个热情外向的女孩游戏输了被惩罚围绕着宋祈年跳舞,期间难免有肢体接触,毫不避忌。

    一旁负责萨克斯的黑佬虽然水平够不上专业,但低头晃脑沉浸式吹奏,画面莫名有些荒诞。

    临近十二点,时间终于来到吹蜡烛切蛋糕的环节。

    宋祈年被朋友们团团围拢,等着寿星许愿。

    “二十四岁,本命年喔。”

    “嘁,我们宋少马上结婚了,人生赢家,仲有乜愿好许啊?”

    宋祈年在众人笑声中十指相交,低下头许了愿,随后吹灭蜡烛。

    邵之莺和宋祈年是青梅竹马,感情稳定,如果不是宋邵两家急着联姻,恐怕未必这么早结婚。

    圈子里都觉得他们堪比香港当代金童玉女,这会儿就有人起着哄要看寿星当众拆未来老婆送的生日礼物。

    手快的人抢先把那只不大不小的礼盒塞进宋祈年怀里。

    “快拆吧,包装纸都这么漂亮,我早就想看了。”

    宋祈年指腹下的触感纹路精细,礼物盒的包装纸是一幅墨绿色调的油画,辅以酒红色的丝绒绸带,看得出是用心搭配过的。

    他牵住邵之莺的手,眼底有柔意:“无论之莺送什么我都喜欢。”

    邵之莺平静地与他对视,暗自压下今晚心里微妙的不悦。

    她和宋祈年不仅仅是恋人,亦是从中学至今的伙伴,如今更要步入婚姻,或许会共度余生。

    虽然一同度过了很多个生日,但这是结婚前的最后一次。

    她提早大半年预订,是定制款,光是配货就配了双倍,最后费尽周折才拿到货,只因为他喜欢。

    宋祈年在众目睽睽下亲手拆开包装,露出里面同样墨绿色的表盒。

    盒子被打开的一瞬,他神色骤变,但开盒的力道已经无法被中断——

    奢昂的腕表完全暴露在空气中。

    周围的空气瞬间落针可闻,安静得近乎诡异。

    邵之莺瞧见宋祈年明显慌乱的眼神,心生困惑,她不明所以。

    在这般令人窒息的尴尬下,最终还是梁清芷主动破冰,她拿出自己早在邵之莺赶来前便已经送出并被当场拆封的礼物,语气抱歉地解释:“之莺,对不起,我没想到会这样巧……”

    音乐的鼓点节奏依旧很躁,可卡座周围却鸦默雀静。

    邵之莺忽略梁清芷满怀歉疚的甜美脸庞,目光只冷冷注视着她手中的表盒。

    那是一模一样的两只腕表。

    宛如一比一复刻的表盘底色、镶钻形状、金属配色……乃至表带的款式和颜色,全都一模一样。

    这两份来自不同女孩,却同样为宋祈年精心准备的生日礼物,竟丝毫无差。

    即便是同一品牌的私人订制,在细节的搭配上也不可能完全一致。

    答案有且只有一个:

    她的未婚夫曾向自己以外的女孩子同样分享过他的审美,细致到所有的需求和偏好。

    邵之莺喉间有一瞬的涩意,随之而来的是胃部翻江倒海。

    她喝多了威士忌,有些反胃。

    宋祈年大约也并不擅长处理这种尴尬的状况,他咳了一声,试图开口:“之莺……”

    然而解释的话还没脱口,舞台却陡然安静下来,音响声被调得很低,连酒吧的侍者们都不约而同露出严肃紧绷的表情,好似有大人物驾临。

    周围人都下意识张望,邵之莺也循着宋祈年的目光望了过去。

    OZONE的气氛灯如梦似幻,她视线的角度恰好被阴影遮盖,隔着昏茫的干冰白雾,看得不真切。

    片刻,终于等到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男人信步而来。

    只一眼,她便怔住。

    他一身剪裁考究的黑色西服,极好的质地在多变的光影下隐匿不住他宽阔的肩线,优越的身形。工整雅致的温莎结衬得他喉结线条饱满凌厉,深邃俊美的眉骨之下是高挺的鼻梁,那上面架了一副金丝眼镜,冰冰冷冷的镜片隔档住那记忆中凛冽而肃冷的目光。

    两年未见,他年长了须臾,较之从前更显绅士沉稳,气质分明是端方儒雅的,却叫人遥遥端望就凭空生出畏忌之心。

    方才在酒吧外擦肩而过的原来是他。

    她男友的兄长,港区首富宋家名副其实的掌权人,他手握全港乃至大湾区经济命脉,是客观意义上全港最尊贵的男人——宋鹤年。

    极致的静谧后气氛逐渐躁动,空气流速都变得急促起来。

    在场没人不认识他,但小辈们甚少有机会与他近距离接触,更别说搭话。

    连宋祈年自己平日对这位亲兄长也是又敬又怕的,他百思不解平素日理万机的大哥怎会有空出现在他的小小生日会上。

    但这恰是化解撞礼物尴尬的大好时机,宋祈年立即起身迎上去,露出爽朗轻快的笑容:“哥,你怎么有空过来?”

    有宋祈年开这个头,周围的男男女女忙不迭趁此上前同宋鹤年问好。

    整场派对下来,邵之莺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烦闷感,但宋鹤年在宋家的地位摆在这,他虽不算长辈,却比长辈的分量更重,她到底是缓了几秒,勉强调整好心情,起身走到宋祈年身边,规规矩矩唤了声:“大哥。”

    少女的声音清冷,或许因为心情委实不快的缘故,透出一股恹恹的淡漠。

    落入男人耳中,却听出几分软糯。

    鸡尾酒实在难喝,整晚下来她不知不觉喝了很多威士忌。酒精作用下,她觉得有些热,却浑然不知自己的脸颊在靡靡光晕下泛着诱人的酡红。

    众目睽睽下,尊贵儒雅的男人第一时间并未回应今晚庆祝二十四岁生日的弟弟,冰冷镜片下审视的黑眸缓缓睨向邵之莺,似乎漫不经心,又仿佛讳莫如深地扫了她一眼。

    他礼节性地朝她略微颔首。

    邵之莺背脊挺直,无端端觉得紧张。

    殊不知,那道清冷凌厉的眸光在略过她后,稳稳落在了卡座前的黑曜石方桌上。

    男人居高临下又目光精准地,冷冷端凝着那两块一模一样的腕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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