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下得越来越嘈疾,雨水砸落在帷帽上汇聚成细流而下,疾驰的骏马踏过洼坑溅起朵朵浪花。

    皇城近郊官道上,谢鸢身后急促而杂乱的马蹄声紧追不舍,马上之人皆着黑衣,腰间挂着一枚玄色铁牌。

    谢鸢颠簸着,单手捂住腹部伤口,血色渗湿了布料,雨夜的湿冷将身上的余温剥夺殆尽,仅剩密密麻麻的痛感刺激着神经。

    几息之间马匹的嘶鸣声慢慢接近,为首的黑衣人勒停马匹,盯着官道上孤零零的黑驹道:“左护法,人不见了。”

    被唤作护法的人高坐马上,目光森冷地看向官道一侧的密林:“搜。”

    雨还在不停下,砸在草叶上发出脆响,数道黑影踩着叶片掠入林间,悄无声息地搜寻开。

    她压低帷帽,呼吸微沉地蜷缩在树上,听见细微的脚步声近了又远去,直到再没听见动静,紧绷着的肩背适才敢松懈。

    林间冷风灌入嗓眼儿里,她再也压不住喉中腥甜,偏头呛咳出一口鲜血。

    稍微走点儿江湖的人都认得,这些人来自众门派深恶痛绝的杀手组织——弱水。她暗嘲真是不过一朝之间,不仅沦为江湖各道通缉对象,还被刺客同僚重伤,可谓狼狈。

    弱水刺客倾巢而出一次少说也要黄金万两,这次为她,七阁竟出动了四阁杀手……怎么不算赚到呢?

    谢鸢意识有些模糊,身上的痛已经被砸落在皮肤上的雨水冲淡,她握住颈上的半片玉珏,指腹下玉质温润,仿佛这样足够缓解身上的伤痛。

    林中不见人迹,似乎是搜寻多时无果刺客们撤去,谢鸢借树身的力回到地上。恰逢此时雷电自上方劈过,林间一瞬明亮,一箭破风而来将黑纱帷帽射落。

    “找到你了。”

    借着林间昏昧的光线,顺着箭矢来处望去,她看不清却依稀能分辨那是个男子,只因听着声音是个少年郎,目光慢慢移到那人脚上,不动声色地握紧手中软剑。

    皂靴,是官府的人。

    谢鸢暗暗叹息:幸之黑巾蒙面,真容免被官家人瞧见,但此人绝不可留。

    软剑绕水,携着凌厉的剑光刺向暗处,目力所及之处剑影交错,雨响,剑光,血滴皆融入骤雨间。

    “你已是强弩之末,还不束手就擒随我归案。”

    少年厉声开口,呼吸难掩急促,不料一言惹来一声轻笑,雨珠停滞,长剑相碰撞,激起细小的火光,谢鸢编织的剑网招招致命,似毒蛇毫无顾忌展露利牙,危险又狠厉。

    双剑一触即离,谢鸢闻心颤音愈发清晰,眼前血烟混着雨水,不自觉脚步后撤,半片白玉珏从领口露出。

    少年慌乱的尾音淹没在雨声里。

    ——碎石落崖,彼时她脚下已无落足之地。

    *

    半年后,符溪镇。

    天空将明未明,微弱的天光透过土屋的破瓦落了进来,光里萦绕着上下漂浮的细小尘粒,缓慢地飘动到杂草堆上,之后便藏入其中失了踪影。

    杂草堆旁放着一方漆黑的棺材,蓦地颤动了一下,棺材板慢慢移开。谢鸢从棺材里坐起,刚抬眸就与官服打扮的金捕头打了个照面。

    两人四目相对,金捕头满脸惊骇,瞪圆了眼珠,发出一声中气十足的吼声,霎时震落了头顶的不少碎瓦。

    半年前谢鸢倒在纸扎铺门前,被纸扎铺阿爷张槐捡回,她醒后除了一身伤,一个名字,其余什么都记不清。

    此地乃是距离皇城不足五里,纸扎铺就在镇子边儿上。

    镇子上的人本就不待见阿爷做的生意,连带着这处地儿都被绕着走,甭提人嘞,他们爷孙俩平日里连只畜生都难瞧见。

    阿爷端了碗暗糊的药从里屋出来递给谢鸢,解释道:“金捕头莫怪,家里的钱都拿来给小鸢买药了,没余钱给木匠打床,只能让小鸢先将就着睡。”

    谢鸢捧着药碗小口嘬着药,乖巧地歪头看着身旁已年逾古稀的老人。老人精神矍铄,正和金捕快谈论着皇城也不知道闹了什么事儿死了不少人。

    “老张头,听说最近出的事儿和一些江湖人有关。”

    金捕头眉头绞成一团,侧过身在老人耳边小声道:“是啊,听说大理寺半年前围剿什么刺客还让人跑了。那事儿你也知道,围剿那地儿还离咱们这儿不远,说不准近来发生点命案和半年前的事儿有点关联,

    我听说上头调了大理寺的大官儿来查,最近风声紧,你可别什么人都往家里领,小心惹祸上身。”

    谢鸢耳朵微动自是听清了金捕头的耳语,却故作不懂地继续低头嘬药。

    聊到今天的来意,金捕头从怀里掏出一沓纸递了过去。

    “昨儿县太爷在镇子上发现了皇城里失踪的女眷尸体,真是赶巧了,碰上县里仵作告假返乡。这案子出的急,咱们这穷旮旯这会儿上哪去找个会验尸的人,咱们大人愁的头发都白了。”

    一听这话,阿爷连连摆手:“哎哟,我早就不碰这行了。”

    “啧,老张头你这可就不讲义气了。”金捕头也是个会来事儿的,一见攀交情不成,立马就换个由头劝,“老金我知道你手里头紧,办妥这桩差儿,林大人说工钱少不了。”

    谢鸢探着脑袋,纸上前边的是一些失踪女眷的画像,都是些很年轻的姑娘,有些穿着打扮像是名门望族的贵女,有些则是平常人家的女眷。

    末了,翻到最后一张,她一愣,纸上的纹路熟悉而特别,脑子里模模糊糊地闪过这个纹路,这纹路好像是该刻在一个圆圆的铁块儿上。

    见谢鸢似乎对纸上的图案感兴趣,金捕头拿过那张纸,轻轻哦了一声。他道这纹路来自一个叫“弱水”的江湖杀手组织,还不忘添上一句这纹路跟皇城那桩大案有关。

    “京师那案子,虽然朝廷那边好像还没有查出是谁,但是道上都传是弱水刺客干的。”

    谢鸢想着想着突然心里一咯噔,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心道:想起来了,可不眼熟嘛,被我拿来垫灶脚了。

    金捕头看着谢鸢手里的药碗止不住微抖,忍不住问:“小鸢你抖什么?”

    谢鸢脑子里腾起一个荒唐的猜想,遍体身寒,拢了拢袖口,干笑两声:“倒、倒春寒,冷的。”

    接着她听见金捕头对着阿爷碎碎念,提到现下的案子那群恶徒流窜到了县里,衙门为了将那群恶徒一网打尽,林大人想找个会武功的姑娘混进去,现在就缺个会武功的姑娘,只要帮忙把凶犯抓回来,就可以拿到赏钱。

    谢鸢仰头,纸扎铺屋顶的瓦片残缺不全,一些瓦片凹凸不平,形成了无数颗裸露的瓦首。屋檐下的木梁也已经腐朽,有些甚至已经断裂,瞧着瘆得慌。

    这时节倒春寒还未过,空气里凉意正浓,而纸扎铺可谓是屋外走风屋内灌风。

    自她重伤后无意间发现自己会拳脚,到如今隐约察觉出自己的身份似乎和那犯了大案的江湖组织有牵扯。

    她端着药碗心里啪嗒啪嗒敲起算盘,若是能去帮忙,说不定可以查到点什么,还能拿到赏钱修缮屋子。

    谢鸢登时双眼发亮,心道真是一举两得的好买卖,遂伸手指了指自己:“金捕头,你看我行吗?”

    阿爷白胡子轻颤,面色不虞地打断她的话:“小鸢不得胡闹,你身子还没好,别给金捕头添乱。”

    “你阿爷说的对,你虽然会点武功傍身,但是你身子还没好?”金捕头附和,眼睛骨碌碌一转,见她神态认真不似作假。

    “小丫头,你真想去?”

    “想!打、打不过我可以跑。”磕磕巴巴回答。

    金捕头则听得嘴角抽动,上下扫了她一眼,突然朝其发难,五指为爪欲锁喉于她。

    谢鸢蓦地瞳孔一颤,下意识躲闪,眼前人的动作仿佛在她眼里被放慢,脚下一跃人已经移动到数米之外,而金捕头的五指竟连她的衣角都不曾擦到。

    通金捕头似是对她身手很满意。谢鸢则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有惊无险,饶是她也对自己伸手不可置信。

    然而。

    潜入贼窝第一天,谢鸢就遇到了麻烦,和自己一起囚禁的姑娘一日换了三批如今就剩她一人,听守门人道今夜又带回了些“妖”,而她将消息传出后却迟迟没有收到衙门的回复。

    谢鸢心道:罢了,求人不如求己。

    *

    地牢里用泥墙分割开每个小牢房,模样像随便凿出的土窖,地面一颤,头顶就会从四面八方簌簌往下落泥。

    谢鸢用小木棍戳了三日,终于在泥墙上戳出一个贯穿两边牢房的小洞。

    她扯下脖子上那半片玉珏塞入小洞里,顺着狭长通道推到墙的另一边,随后抬手敲了敲泥墙,

    “你还醒着吗?”

    半晌没见回话,正当谢鸢以为对方睡着的时候,墙对面响起了一道朗然清润的少年音。

    “嗯。”少年说话惜字如金。

    “此物是我身上唯剩的值钱之物,公子若有幸离开,烦请将此物交给符溪镇纸扎铺的老人,多谢。”

    话音一落,屋子里落针可闻,那人噤声不语,她望着那堵墙走神了一刹,谢鸢知道他听见了。

    狭窄的牢房里原本关了不少人,却在这两夜被看守陆续带走,就剩下她和另一边的少年。

    地牢里的路互不相通,谢鸢无法接触到另一侧的少年。

    闻这少年的谈吐应当是大户人家的公子,不知为何被掳到了这儿,观那守门人对他的毕恭毕敬的模样,想来暂时不会有危险。

    她回神,拆了衣摆的银线将夹层里的铁丝取出。

    开锁的声音在寂静的地牢里分外清晰,谢鸢转头看了眼远处,看守的人还没回来,算着时间交接应该还有半个时辰。

    谢鸢被蒙着眼带到此地,对路线不甚清晰,靠着路上暗中留下的记号推断方向,兜兜转转也不知走了多久。

    路的尽头忽见篝火,谢鸢不适地眯起眼睛。风里忽闻脚步声,她蛰过身子隐藏在墙背后,看到远处不少人在搬运东西,细看是戏班彩布遮的木笼子,彩布遮不住露出粗壮的木条。

    与此同时,地牢里少年指节润白修长勾住了沾着泥灰的颈绳,把那物什从通道里扯了出来。

    一声玲玎脆响,半片玉珏落到掌心里。

    他瞳孔微缩,怔怔瞧着掌心的玉珏,这玉珏与自己脖子上半片玉珏甚是相似。

    记忆里那片玉珏逐渐和眼前的玉珏合二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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