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小些的时候,冯悠说的人果然来了。

    一群年纪在三四十的娘子,背上背着食材和锅,径直进了避雨的屋子,熟稔地架起了锅。

    “哟,今儿个来了新的后生,”其中的一个婶子操着好听的吴语,问道:“侬拉从阿里来个?”

    姜待宴还没适应江淮地区的地方话,一时没听明白,宣州出身的徐卅站出来,道:“婶子,伊拉才刚从长安来,还不晓得我哩嘞个话。”

    两人就这么旁若无人地聊得火热,一点也不顾及周围还有这么多人,一句也听不懂。

    还是另一位娘子忙里抽空,用官话翻译了过来:“方才花婶子是问,你们都是哪里人?”

    问罢,她先报上了自己的名字:“我叫官谣,万年县生人,我们也算是半个同乡。”

    她动作熟练地揉着手里的面团,面团水面调和的比例刚好,表面呈现出漂亮的光面。

    “万年县?”一名同样是万年县人的水部官员套近乎道:“原来官娘子是万年县人,之前听官娘子说的都是吴语,还以为你就是本地人。”

    官谣笑道:“哪里,我学得不像哩。”

    水部官员憨头憨脑地表示:“说来也巧,冯刺史也是万年县人,兴许我们就隔了几条街呢!”

    官谣听到“刺史”二字,脸上的笑明显变得有些勉强,默默敛了声,低下了头。

    徐卅回过头瞪了胡言乱语的水部官员一眼,眼中满是警告,似乎在说:

    “再敢乱说,回去扒了你的皮!”

    吓得水部官员连忙捂上嘴巴。

    姜待宴将这诡异的一幕尽收眼底,不免猜测,莫不是冯悠与这官娘子,有过一段往事。

    她抱着求索的目的站起了身,走到官谣身边,询问道:“官娘子,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寻常这类活计,她避之不及,但为探求冯悠从前的风流韵事,她趋之若鹜。

    官谣抬眼瞧了她一眼,空出个位置,指着一旁的菜,道:“那就麻烦您摘菜吧。”

    她看向方明曦,道:“那边的郎君,可否劳动你也来帮帮忙,搭把手?”

    方明曦不明所以,却也听从号令地凑过来,听话地挽起了袖子。

    一旁的花婶子调侃:“哎哟,哪有那么多活分嘞,作甚子要伊拉男子沾这个手。”

    像是无奈,又像是在嗔怪官谣,怪她不该让男子沾手干这种妇人干的活。

    方明曦替官谣解释道:“我多做些,你们也能少些受累,活也能快些做完。”

    看得出来,是个温柔体贴的男子,以后嫁与他的女子,就是享福的命。

    官谣瞧着他不算高的身量,问道:“还没问你的名字,听口音,你不是京兆府人吧?”又道:“身量也不像,那里的男子身量要高些,也壮实些。”

    这话有些冒犯,还有点暧昧。

    姜待宴饶有兴趣地看向方明曦,嘴角勾笑,想看他究竟如何作答。

    “我随父姓方,名明曦,是矩州人士。”方明曦表现地十分坦率:“我是不若北方男子身量高,平素练得也不够,力量上难免多有不足。”

    许是他的坦荡打动了官谣,官谣呵呵笑道:“你这人实在有趣,旁的男子听了我这话,怕是要不高兴吼我几声,你却能泰然处之。”

    这话就夸张了,只是被指出了自己身上的一些不若让人的点罢了,何至于暴躁。

    方明曦道:“官娘子谬赞。”

    “我是实话实说,”官谣热络道:“听闻矩州常年阴雨,难见日光。你叫明曦,明,照也;曦,日色也。你的父亲,一定对你寄予厚望。”

    方明曦脸上浮现温暖的笑意,轻声道:“我的父亲,确实是这样想的。”

    希望他如明亮的朝曦之光,拨开云雾,驱散阴霾,将光亮温暖,带入那阴暗潮湿之地。

    他不愿多提及自己的身世,便故意把话头调转:“我身旁这位偃皋陶偃掌固,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或许官娘子与她,有更多闲话可以聊。”

    将“祸水东引”后,他留给姜待宴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便沾沾自喜地功成身退。

    “皋,皋陶?”官谣小作吃惊,但也仅仅是吃惊了一小下,并没打算就此深究这个名字。

    反倒是方明曦,她格外在意,不管方明曦抛出什么话题,她最后都会往他身上引。

    像是在,挑逗。

    冯悠在角落里躲了好一阵儿,突然变得烦躁起来,重手重脚地从官谣身边擦身而过,走出屋子,生怕有人看不出他在不满。

    官谣朝他侧身轻描淡写地望了一眼,同样不忿,但转过身脸上又堆满笑,笑脸盈盈地询问方明曦:“郎君方才说到哪里了?”

    别扭,怎么看怎么别扭。

    这两人似乎渊源颇深,但却因某些事,将彼此视作仇敌,在暗自较劲,还要拖无辜之人下水,掺和进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之中。

    方明曦抿了抿唇,道:“官娘子,冯刺史已经走远了,你也没必要再装出对我好奇的样子了。”

    这样她累,他也累。

    官谣敛下笑容,蹙起愁眉,手上揉面的动作一下一下加重:“对不起……”

    这边的故事,已经偃旗息鼓。

    姜待宴胡乱把手上的菜择完,立马跟在冯悠身后,同他一起坐在了鸡舍前的石头上。

    她问冯悠:“冯刺史这是怎么了?”

    看到冯悠这副落寞的模样,她其实是有点幸灾乐祸在的,问这句话,纯属为落井下石。

    但冯悠似乎不这么想,还将她当做了救命稻草,大倒苦水:“我与她,怎么成了这样?”

    他说起自己与官谣的往事:

    比邻而居的青梅竹马,日久生情的两小无猜,两情相悦的少年夫妻。

    本是多么完满的一段姻缘。

    只可惜……

    冯悠双手交叠在一起,伤春悲秋道:“自她和我在一起,就一直在迁就我。”

    从前被家中娇养,不曾干过一点粗活累活的娇娥,日日陪他风吹日晒;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娘,怕他吃不惯南方的吃食,学会了下厨;

    诗文灵气逼人,心有丘壑的才女,如今沦为只知家长里短的宅邸妇人。

    他哀叹道:“她变成现在这样,都是因为我的拖累,是我有愧于她。”

    因为爱,所以常觉亏欠。

    所以他才想还她自由身,他单纯地以为,这样做,就能让她重返无忧无虑的时光,再度成为那个,在草野间,自由自在任意撒欢的少女。

    他忘了,人的改变,是一条不能改变的单行道,变了就是变了,无论如何都恢复不到当初。

    只要是还活着的人,就不可能一成不变,这种变化,未必就是恶性毒药。

    姜待宴开解他道:“你说官娘子颖悟绝伦,志存高远,可我看,你并不信她。”

    开解得好,一语中的,让人自闭。

    她继续道明观点:“你说她做出改变,皆是为了你,可在我看来,却不是这样。

    “官娘子是个聪明人,她看得明白,当今世道,身为女子的她,很难靠自己实现抱负,所以她将这份抱负,寄托在你身上,靠你实现。

    “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作出改变,成为一个能让你大胆去做你想做的事,永无后顾之忧的合格妻子,默默守护你,支撑你。

    “她对你所谓迁就,委曲求全,并不证明她就摈弃了自己的所思所想。恰恰相反,她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贯彻她未曾变过的初心。”

    凭什么假定深闺妇人就是无知的,愚昧的?假定她们胸无大志,胸无点墨?

    又凭什么高高在上地抹去她们的存在,她们的贡献,她们的聪明才智?

    这样不对。

    姜待宴接着道:“你总觉得,你推开她,是为她好,这太想当然了。

    “你的出发点当然是好的,可是事实是,你的行为伤害了她,也折磨着自己。

    “何必呢?”

    这种不顾人死活的好意,害人害己,除了把自己感动得稀里哗啦,啥也不是。

    冯悠默了声音,没有说话。

    “当然,这只是我作为一个看客,无关痛痒的观点,”姜待宴道:“你可以听信,也可以不听信,这完全取决于你。”

    冯悠听完她说的话,欲言又止,止言又欲,似乎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一道苍老的声音打断他:“刺史,不好了,吾过河时嘞个桥猛不防断脱哉,吾个小干仵落到水里切嘞,侬嘞帮吾一哈子哇!”

    老人脚下泥泞,一身粗布衣裳湿了个透彻,面上的表情因为焦急,而变得有些扭曲。

    冯悠猛地起身,几乎吼道:“啥个事体啊,弗是讲好了葛个辰光,弗许过桥葛哇?”

    这件事说了千遍万遍,还是会有人心存侥幸,觉得没事的没事的,厄运不会降临。等到事情发生了,又一脸懊悔地寻求帮助。

    老人满脸愧色,涨红了一张脸,慌慌张张道:“天晓得会得发生葛事体!”

    这话从他豁了颗牙的嘴里说出来,多是埋怨老天,而并非自责的意思。

    “啥个方向啊?”

    冯悠没有再和他争辩是非错对,只是要老人在前头带路,找到事发的方位。

    姜待宴在旁边只听懂个大概,但望见两人焦急的神态,心中也有了些许判断。

    应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桐汭河水位暴涨,加上早些时候下的那场暴雨,原先的河道已经不足以容纳河水磅礴的湍流,水已然越界,向外延伸了躯体。

    激流中,依稀可见两段残存的木桥,它在南北河岸各有一段,中途则被汹涌的水拦腰截断。

    按老人所说,应该有人在的。

    但就亲眼所见,并没有。

    老人佝偻着腰,拍着膝盖痛哭流涕:“吾个小干仵诶!到哪里切了嘛!”

    他的眼神循着水流的方向找去,忽地沧桑的眼睛里闪出一道精光。

    “在那儿!”老人指着断桥不远处的下游,两块巨石的夹缝处,一个背篓卡在那里。

    冯悠二话不说,跳入湍急的水中。

    一时间,姜待宴都不知该说他心系于民,劳苦功高,还是鲁莽过头的好。

    她手上还拿着离开避雨屋时,顺手从里面摸来的绳子,想着救人能用到,可没想到冯悠动作太快,不等她用上就下了水,不禁叹了口气。

    断桥在水中摇摇欲坠,眼见着残留着的两段不久也要被摧折,成为历史。

    姜待宴感叹着洪水的无情,忽然瞥见在北岸断桥的桥柱上,抱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浪翻得很高,时不时高过断桥的桥柱,由是方才寻找时,并未发现那个身影。

    可是,她和冯悠不知道要救的有两个人,老人这个亲历者,不可能不知道。

    她揪着老人的衣领,咆哮着质问:“到底掉下去了几个人?除了背篓里那个,是不是还有别人?”

    老人心虚地冒汗,支支吾吾道:“还,还有吾个孙囡,她也过河……”

    不问,他就不说。

    因为他要确保背篓里那个能被救上来,干脆直接隐瞒了另一个的存在。

    这样所有人的关注点才会聚焦在背篓上,不被分心,增大其被救起的可能性。

    若是没人看见,另一个就这么算了。

    姜待宴恨不能往这张老脸上扇一巴掌,可是理智又告诉她,她不能这么做。

    她猛地一把丢开老人,将绳子的一端紧紧系在身上,又寻了颗离得近的树,系上另一段。

    原本这段有人拉着会更好,但是想到老人的作为,便觉得他实在不值得信任。

    她长长吸入一口气,做足了心里建设,一个猛冲慢慢走进水中。

    没走几步,急促的流水已经淹没至她的胸前,被流动的水冲击的滋味很不好受,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在她的身侧发狠地推她。

    巨大的水声在耳边爆破,她踩着乱石,用尽全力地挥动双手,喝了好几口污水,才堪堪稳住身体的平衡,朝桥柱下小小的身影游去。

    女孩儿被泡在水里,双手有气无力地抱着桥柱,一张稚嫩的小脸已经几近苍白。

    赶在她筋疲力竭之前,姜待宴上前拥住了她,拥住了这条脆弱的生命。

    女孩浑身冰凉地不像样子,脸上没有浮现被救时的喜悦,只乖巧地任由她抱着,丝毫没有溺水的求生之人,抓住救命稻草时的挣扎。

    这样也好,方便了她救人。

    因为绑了绳子在身上的缘故,回去的这段路,远比来时的路要简单。

    姜待宴往回拉着绳子,恰好原先在避雨屋的人也赶来了南岸,替她拉着绳子。

    她将力气更多地花在维持平衡,和抱着受惊的小女孩身上,其余的,全交给在岸上的人。

    走到一半的时候,怀里的女孩突然开口道:“我是坏人,是我把弟弟丢下了。”

    她低低啜泣,温热的眼泪落下:“我讨厌他,所以松开了抓住他的手。”

    因为她的出生,是为了赌一个他,可惜赌输了,于是她的名字,是为了招来他。

    她恨他,故而危急时刻,她松了手。

    姜待宴抚着女孩儿的脑袋,轻声安抚道:“不是这样的,你只是太累了。”

    那个时候,女孩儿尚且体力不支自顾不暇,又怎能苛责她没有护好弟弟。

    这不是她的错。

    她并非她口中那般恶毒,也并非不爱弟弟,不然她的肩上,就不会有两道深深的勒痕。

    此刻,也不会哭。

    姜待宴道:“我也有一个弟弟,他占尽了所有人的宠爱,有的时候,我也无比憎恶他,巴不得他立刻消失在我面前。

    “可有的时候,他笨手笨脚的,脑袋还不灵光,做错了事,可怜巴巴地跑到我面前寻求帮助,我又会想到:

    “他是我的傻弟弟,我爱他。”

    因为她也有一个弟弟,她对他的感情同样复杂至极,爱恨交织,所以她懂她。

    她讨厌弟弟,和,她松开了抓紧弟弟的手,这两件事不存在因果关系。

    那种情况下,为了自救,任谁都会像她这么抉择,她不必为此太过自责。

    “而且,有我们在,”姜待宴抗下一个浪头,对女孩儿承诺道:“你不会有事的,你弟弟也是。”

    她向上托了托女孩的身体:“抓紧我,别忘了,你和弟弟还会在岸上重逢。”

    女孩儿应了一声“好”,抱紧了她。

    姜待宴拉着绳子,开始和岸上将她往回拉的人一同发力,加紧了上岸的动作。

    靠近岸边,她看清了绳子这端的人,锦衣玉袍,腰上还挂着一个花哨的小锦囊。

    这不是她那失踪了多日的好弟弟嘛。

    先前求助的老人从她手中抱过女孩儿,对女孩儿嘘寒问暖:“招弟啊,没受伤吧?”

    一派和睦的爷孙画面。

    这怎么还让人看得出,老人最开始还想着放弃孙女的性命,只为给孙子多攒点得救的可能。

    姜逐流将一只手大喇喇地伸到她面前,扬起个笑脸,道:“我拉你上来。”

    姜待宴搭上他的手,借着他的力上了岸,还不忘在他的衣服上抹了一把泥。

    姜逐流跳脚:“你把我的衣裳弄脏了!”

    姜待宴神色淡淡:“我的也是脏的。”脸上半点愧色没有,甚至还有三分不屑。

    姜逐流懒得同她计较,将外袍脱下,盖在了落水女孩儿身上,体贴得很。

    看吧,这就是大夏天穿很多件衣服的好处,分出去一件,身上还体面地有好几件。

    望着女孩儿抱着失而复得的弟弟,笑得一脸幸福的模样,他闲得无聊没话找话道:“你叫朝帝啊?朝辞白帝彩云间,是个好名字!”

    姜待宴嗤笑一声:“亏你想得出来。”

    小剧场:

    对于阿姊讨厌自己这件事,姜逐流自小就有所体会,但不明原因。

    一次,他跑到阿姊的宫中,看到阿姊在吃看起来很好吃的糕点时,说了一句我也想吃,阿姊给他指了一个方向,哄道:“你看那边!”

    然后再回头时,阿姊把糕点全部塞进了嘴巴里,连一点碎屑都没给他剩。

    再一次,他想要阿姊身上挂着的,郁贵妃亲手给她缝制的一个蝴蝶香囊。

    郁贵妃是剑南泸沽湖畔摩梭族女子,那里的女子奉蝴蝶为神灵,绣出的蝴蝶样式格外好看。

    阿姊让他滚远点。

    从小到大,他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到,唯独在阿姊这里碰了壁。

    最后还是郁贵妃挺着个大肚子,另外塞给了他一个别致的香囊,还嘱咐他保密。

    还有一次,他想要和阿姊一起玩蹴鞠,阿姊故意把鞠球踩坏来,他拿一个,阿姊踩一个。

    直到姜待宴实在踩得烦了,干脆把腿给摔断,贿赂太医给她下诊断,至少静养三个月。

    小小的姜逐流看着躺在床上的阿姊,连哭带吼哭得稀里哗啦,梨花带雨。

    一旁执事的宫人一度以为姜待宴是死在了那里,反复进来确认了好几次。

    后来姜待宴实在忍受不了,对姜逐流道:“我要吃东市门口那家杂食铺子卖的蜜饯!”

    于是姜逐流屁颠屁颠就领着一队人马,声势浩大地买下了那家杂食铺子里所有的零嘴。

    可等他回来的时候,宫中就传出郁贵妃与没断干净的内侍私通的丑闻。

    事情,怎么变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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