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回到酒店,李遇还在追问她的答案。

    进电梯的时候一对情侣跟着进来,郑好顺势和他分开,一人一边占据里面的小角落。

    反观那对小情侣靠在一起,男生说了句什么,女生挽着他的手臂嘻嘻笑。

    郑好倒不想窥探人家的隐私,只是厢壁明亮,电梯门一关就看到两人亲密的姿势。她的眼神多停留了两秒,然后就对上倒影中李遇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郑好别开头去,数着按键上方的楼层。

    出电梯刷开房间门,郑好闷声回卧室,赶在李遇跟进来前关上了门。

    她靠在门后等了一会儿,听见脚步声缓缓离开进了隔壁房间。

    她舒了口气——这种环境下可不适合继续刚才的话题,危险。

    她摘下耳环和项链,盘腿坐在床边刷平板,打算晚一点再出去洗漱。

    时间一点点流逝,隔壁好像没了动静。

    十一点多,郑好有了些困意,习惯性点开书粉群看了一眼,发现竟然没有更新。

    正奇怪,忽然听见落地窗外传来两下咚咚的敲击声,走过去掀开窗帘一看,就见他们的由缰大大换了睡衣,长手长脚蹲在窗外。

    “……”

    看见她,李遇扬了扬手机,又敲一下玻璃。

    郑好拿出兜里手机,李遇的电话打了进来。

    看他一眼,郑好放下窗帘,摁了接听。

    电话那头说:“我今晚睡不着了。”

    郑好沉默两秒:“你是不是有毒。”

    “这个话题我们可以晚点探讨,柏拉图的事比较重要。”他语气郑重,仿佛真的在意答案。

    郑好没急着说话,隔着窗帘和听筒,落地窗落锁的声音清晰地传进两人耳朵里,掷地有声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李遇一静:“我很受伤。”

    郑好忽然想笑,忍住了,煞有其事地回答:“柏拉图式恋爱不好吗?难道你不觉得灵魂的交感远比一时的身体冲动更加动人吗?”

    李遇说:“有人信奉精神上的连接,有人更追求□□的吸引,两者本身就很难彻底分割。”

    郑好有心和他作对:“可是我认为□□吸引的本能必然导致灵魂交流的搁浅,身体到达彼岸的瞬间,精神的契合就开始褪色了。”

    李遇:“你是没有实践的空想主义家?”

    郑好:“不行吗?书上就是这样写的。”

    李遇不说话了。

    依稀的海浪声隔着窗户传来。

    郑好动了动脖子,以为话题可以到此结束,李遇气闷说:“你看的什么破书,可以烧了。”

    郑好:“某个姓由名缰的老师写的。”

    李遇:“……”

    由缰大大当晚怒更三章,激情发博:!!!

    粉丝群里在这三个感叹号里读出了大大夙兴夜寐痛改前非的讯息,喜出望外,奔走相告。

    现实里,夙兴夜寐倒是真的,李遇翻完了自己这两年写的小说,辅以网络搜索,完全不记得自己在书里传播过这种极端错误的思想。

    他开始质疑:“你是不是随口乱说的?”

    郑好看见他眼下的黑眼圈:“你就当我乱说的吧。”

    李遇盯她两秒,抓狂地挠了下头,抱着电脑继续回去溯源了。

    接下来两天,郑好有些太过清净了。

    李遇由一开始的执着到怀疑,最终转为挫败,绝口不提柏拉图的事了。

    ***

    这天晚上吃自助烧烤。

    郑好坐在悬吊的藤椅上悠闲晃悠,李遇拿着夹子在边上烤肉。

    头顶是漫天繁星,星星闪烁,就像地上嘈嘈切切的人声的具象化。

    一切都很安宁。

    果饮有点甜腻,郑好跑进大厅另找喝的,看见水果区有许多平时没见过的,写着莲雾、释迦、燕窝果等等。

    她好奇,每样都拿了一个,满载而归。

    回去时意外碰见那天问她拍照的男生。

    对方身边簇拥着几个朋友,窃窃私语一阵,跑来问她要微信号。郑好不给,对方以没收到照片为由胡搅蛮缠,最后见她比海边大礁石还难以撼动,没辙了,实话实说:“我跟朋友打赌,拜托啦美女,帮个忙?我好歹付过你钱的。”

    这话很不好听,郑好有些生气:“六十块是照片的钱,要买我的微信还远远不够。”

    男生也气笑了:“那你说,多少钱买你的微信号?六百?总不能六千吧?你号镶钻了?”

    郑好说:“没有镶钻,所以有些人为什么一定要买?”

    “拜托,要不是看你漂亮,六十我都不付。这种旅行照免费都有人拍,不是背个相机就能自称摄影师的。”

    男生没了耐心,却不肯认输,再次打开收款码递过来,“六百,我就想赢打赌,给个面子?加完再删也随你。”

    两人僵持在桌子前面,有人看过来了,郑好觉得烦。虽然尊重生物多样性,但她真的很讨厌跟人打交道。

    “我不愿意,这四个字很难理解吗?”

    男生眉峰一拢,正要说什么,李遇已经过来了,站到郑好身侧,揽住她肩膀:“怎么了?”

    对面看到人高马大的后援,气焰瞬间收束,嘟嘟囔囔:“早说啊有男朋友了……”

    郑好心情更差劲了,心里的小火龙憋足了劲要喷火,被李遇摁着后脑勺带走了。

    长长的走廊将身后的吵闹隔开,郑好步履生风走过一段,渐渐放慢了脚步,而后肩膀一塌。

    她挑了半天的水果,到头来一个都吃不上。

    倒是吃了一肚子气。

    莫名其妙。

    “他什么意思?我的个人意愿为什么要排在所谓男朋友的存在之后?‘我不愿意’,这难道不是世界上最好理解也最值得尊重的理由吗?”郑好的小火龙咆哮起来,把火星子对准李遇,推开他,“都怪你,为什么拉我走,我已经准备好战斗了!”

    李遇觉得她像一只白孔雀。

    他靠在走廊窗边,双手抱胸,饶有兴趣问:“你要怎么战斗?”

    郑好想了想:“我要条理清晰地攻击他刚才说过的每一句话。”

    她开始掰手指头,“第一,我付出了精力和时间,以劳动换取报酬有什么可耻的?交易自发自愿,他如果不认可,大可以拍屁股走人,我又没有拿枪威胁他付款。”

    “第二,旅途中当然有免费帮忙拍照的好心路人,他们的热心肠却不是理直气壮白嫖的底气。”

    “最后,他自己心知肚明,这六十元不是买我的照片,而是投石问路的敲门砖,买一个艳遇的盲盒而已。”

    她噼里啪啦好一通输出,李遇听完了,说:“我保证,他只会盯着你掰手指头的动作,然后脑袋空空地想:手挺漂亮。”

    “……”

    “哪有那么多听你掰手指的人。你路上碰到一只狗也要停下来讲道理?讲得过来吗?”

    郑好是讲不过狗,但是能讲过他:“你找到名人名言的出处了吗?”

    李遇瞬间噤声。

    郑好心情好多了。

    过一会儿,李遇哼了一声:“以后给你改名了,不叫郑好,叫郑坏吧。”

    好心情被破坏,郑好躲回到房间工作了。

    她原本画了一只讨人嫌的恶犬,临发表前又全部抹掉,改画海边的日落、潮汐的起伏,又画一对朦胧雾气中交缠的手臂。

    最后沉思片刻,画了一只昂扬拖尾的白孔雀。

    出于私心,她把孔雀画得很漂亮,画完自己颇感满意。

    发出后,有人立即发表了评论:【泰坦尼克号吗?我也超爱这部电影。】

    评论下面零星有人盖楼,话题与漫画无关。

    郑好盯着尾图发一会儿呆,发现多了一个评论,从插画时就关注她的铁粉:【太太的笔触不太一样了哦,是恋爱了吗?】

    郑好回复她:【嗯呢。】

    回复发出她就后悔了,她不知道李遇还有没有在看她的更新。

    早知道不该把马甲透露给他。

    原先的漫画里也有他,关于行迹不明职业成谜的黑雾室友、作息颠倒偶尔投喂的无脸男……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出现变得隐秘而具有指向性,藏了她很多心事。

    郑好丢开平板不再管了。

    时间不早,但对于习惯熬夜的她来说还不到休息的时候。

    在床上翻来覆去躺了一会儿,她披着薄外套推开落地窗出去露台。

    露台连通两个房间和泳池,李遇的窗帘拉着,亮着灯,应该还在码字——他最近憋着一股气,更新格外努力。

    冰啤酒跟冰桶一起放在水里,丝丝地往外冒冷气,

    她也跟着坐在泳池边,裙摆捞上来,两条小腿浸在盈盈的水中,轻轻摆动两下,涟漪撞碎了月亮。

    度假真快乐啊。

    脑袋里空空的,看见海是海,看见云是云,看见啤酒……嗯,就喝。

    郑好坐在池边看星星,不知不觉喝完了一瓶啤酒。

    没什么晕眩感,倒是肚子发胀。

    忽然手机滋滋两声,粉丝群里正在过年。

    由缰大大果然更新了个大的。

    郑好只瞥了一眼标题就退出来,看向身后的房间,双腿在水面拍打出水声。

    安安静静的,没人搭理,反倒一个不小心踢开了冰桶。

    冰块清脆地叮当起来,像一艘并不平稳的小船,在水面上晃啊晃。

    她把冰桶勾回来,握着里面剩余的原本给别人准备的那瓶啤酒,蠢蠢欲动。

    刚捞起啤酒瓶,身后就传来那个别人的声音。

    “我要带着一个酒鬼回去了吗?”

    郑好转过来,他斜倚着墙,黑色衬衫开到第三颗扣子,眉眼隐在暗处,在夜色下迷糊得有些惊艳。

    他赤着脚走过来,挨着她坐下,顺手拦截了啤酒瓶放在一边。

    郑好:“你写完了?”

    李遇嗯了声,乜她:“你没看?”

    “没有。”因为真的没看,郑好的下一句话说得理直气壮,“我又不是你的粉丝。”

    李遇:“哦,不是我粉丝的人连我的小号都扒出来了。”

    郑好惊讶:“你想起来了?”

    李遇颇为哀怨:“拜你所赐,完整回顾了自己的出道历程。”

    然后在某一本冷门杂志里发现了自己早期另一个笔名下的中二短篇,故作深沉强行哲理,绝对的黑历史。

    李遇:“我写了这么多书,你净捡着糟粕看。”

    倒也不至于是糟粕。

    那时候他的文笔还有些稚嫩,行文之间有意无意可以窥见李遇的本体,也很有意思。

    这样想着,她更不愿意李遇看她的漫画,趁机说:“那我们做个约定,我不看你的书,你也不准去追我的漫画,怎么样?”

    她更新不规律,李遇没有蹲她更新的习惯,闻言眉梢轻挑:“你画我了?”

    “当然没有。”

    郑好不欲解释,只让他答应。

    李遇想了想,说好。

    双方握有对方的马甲,这只是一个君子协定。

    郑好却很放心。

    远方的灯塔倏地闪了两下红光,好像巨兽被梦惊醒似的忽闪忽闪。

    郑好也想起另一个问题:“为什么我是白孔雀?”

    “什么为什么?”

    郑好:“我搜了资料,原来它是基因突变来的。”

    李遇:“嗯,所以十分珍稀。”

    郑好在意的点不一样:“可是珍稀又不一定美丽。”

    而且白孔雀的雌鸟没有长长的尾羽,其实并不好看。

    “那你可误会了。珍稀代表的从来不是美丽。”

    李遇转过来,眼中映着荡漾的池水:“是宝贝。”

    郑好无言以对。

    酒店花园内有虫鸣和鸟叫,远处是潮汐吞卷的声音,郑好在纷乱的思绪里抓到自己的心跳声。

    她看着李遇的眼睛,心想,如果他现在再问那个问题,那么她会答应。

    但李遇没问。

    偏偏这会儿不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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