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倾语一面走,一面随手把玩着手上的香囊。她缓缓抬眼看向前方愈来愈近的糕点铺,眼神幽深。

    她虽不知温晚川与朝廷有什么联系,但倘若单纯为了生意考虑,他不需要也没资格查探这些。

    可他若是与朝廷关系紧密之人,理应升官封爵,不应这般籍籍无名,甘愿只在关口开些铺子才是。

    他究竟是何身份……做什么的?

    她寻思着届时试探一番,借机看看他的反应。缓缓走近了。

    此时分明是白昼,糕点铺却漆黑一片,空无一人。那总亮堂着的灯光被砸得粉碎,殿内糕点撒了一地,一片狼藉。

    苏倾语微微皱眉,正欲上前看上一看,却见身旁窄小的巷子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抓住她的胳膊将她往里拽去!

    苏倾语身子紧绷瞳孔紧缩,正欲找机会挣脱,却闻见了一阵熟悉的幽香——

    紧接着,她被半搂着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温晚川握着她的手腕,下巴抵在她的发顶,眼神锐利地留意着外头的动静,将她护在巷子内,轻轻道:

    “嘘。”

    话音未落,只听外头喧闹起来,几道脚步声急急盘旋在铺子周围。

    有人烦躁地忒了一口唾沫,狠狠道:“这些朝廷的小老鼠跑得倒挺快!”

    “怕什么,如今梦溪城都是我们的人,看他们能跑哪里去?能藏多久!”

    “万一他们回去通风报信……”

    “几个关口如今都有我们的人,不过一些时日,连天下都是我们的!还怕这群杂碎?”

    这个巷子离铺子不远,倭寇细作恶狠狠的话语宛如近在耳边。苏倾语紧绷着身子,屏住呼吸,不敢动一下。

    只听一阵窸窣之声,过了一刻,他们似是离开,周遭环境安全了一些,她才敢轻轻地舒出一口气,松懈下来。

    从他们的话语中,多少能验证出她的猜想:

    温晚川确是朝廷的人。而这糕点铺子,似是朝廷的情报处,安插在梦溪城之中观察他们的动静。

    而如今——

    铺子被人发现了。

    轻柔的呼吸近在咫尺,苏倾语有些不自在,缓缓挪动换了个动作,用气声问道:

    “他们在铺子旁边守着,是在引蛇出洞吗?”

    “嗯。”

    苏倾语的话问得明晰,他也知晓她听出了关于他身份的事。只是现在也不是兜弯子的时候,他顺势应了,顺着她的话道:

    “如今情报点被他们找到,他们定然沾沾自喜,觉着这是他们的地盘,肯定是他们主导,我们不会轻举妄动。”

    他说话时声音在她的发顶发震。苏倾语轻轻动了动挣脱开来,与他对站着,抬眼看他,

    “他们猜想得不对么?那你想怎么做?”

    “我们可以反其道而行之。我手下的人查到他们在西南方有驻扎点,似还有进行遮掩严实的物什运送。也许可以趁此机会去查探一番。”

    “我也要去。”

    温晚川摇了摇头,拒绝道:“你不会武功,容易打草惊蛇。 ”

    见着苏倾语眼巴巴看着他的眼神,才猛然反应过来她细嫩的手腕还被他握在手里。

    温晚川有些尴尬地松了手,不自在地摩挲虎口。

    却见苏倾语有些狡黠地微微倾身拉近同他的距离,歪头道:

    “昨日我便在西南方的霞光巷,对此有所耳闻,也知晓在哪座山头。”

    “昨日事毕之后,我认识之人告诉了我他们平日百姓走的小路,我便借着小路去探了一探。”

    两个人的呼吸几乎交缠,温晚川眉头微蹙,捕捉到她话语中的重点,“你一个人去探的?”

    苏倾语道:“戒备森严不能走近,但能知晓大概路线。”她笑着眨了眨眼,“所以……”

    “带我去吧?晚川哥哥?”

    ……

    岩壁陡峭,前夜这里似是下了急来急停的雨,路面湿滑,连带着岩壁被浸湿,带着波澜水气的倒影。

    二人一路顺着蜿蜒小巷走,倏然豁然开朗,到了这广阔大道,山路映入眼帘。

    前方戒备森严,隐隐约约能听见拉车滚轮声与此起彼伏的脚步鞭打声。

    “小路就是这里。”

    温晚川点了点头,视线四处张望,寻找着接近队伍的路线。倏而一定神,伸出手来,“拉紧我的手。”

    苏倾语乖乖照做,却见下一秒一阵微风拂面,她握紧的手宛若最有力的绳索,将她整个身子带了起来!

    苏倾语愕然一瞬,衣袂翻飞声近在耳边,路面越来越远!她身子僵直,紧绷地闭上了眼,下一秒便被温晚川揽着腰拉入怀中,

    “别怕。”

    她的呼吸颤抖,被他安抚地摸了摸颈后。只见数秒的功夫,二人便到了队伍正上方的岩壁之上。

    温晚川眼神锐利地往下望,见哀嚎的人群如蚂蚁一般停停走走。有侍卫守在岩壁两侧,没有行进,似是防止有人接近。

    苏倾语缓缓睁开眼,双手紧紧地抓着岩壁上的石头,小心地往下望着。

    她对温晚川说:“队伍拉车上的似是米面,他们垄断了梦溪城的米面,是要将他们运去哪里?”

    “从这个方向来看……月华城。既然如此,恐怕前几日那银两箱里的银子送往各处据点的假设便可以坐实了,其余关口也有他们的人。”

    “只是不知重安城和玉城的情况如何……”

    听到玉城二字,苏倾语身形一顿,语气和神情都冷了下来。

    她环视一圈,缓缓想着:从如今局势来看,四年后的那场玉城战役恐怕就是关口被倭寇占据后互通的结果。

    她的父兄……前世是不是成了倭寇狂欢进攻的牺牲品?

    “走啊!走快点,愣着做什么呢!”

    “一群要死的晦气玩意!”

    鞭打尖叫声不绝,惨叫声令人牙酸。苏倾语没来由觉着很荒谬可笑,心起悲凉,语气干涩道:

    “……我们往前走走罢,前面似有个分岔路口。”

    “好。”

    她的掌心被尖锐的岩壁刺得发红,满是尘灰和细小的石子,她却一声不吭,小心谨慎地看着脚下的路,一步一步往前挪去。

    “唰拉——”

    岩壁湿滑,鞋底踩着的小石子倏然滑走往下砸去,苏倾语被带得身形一晃往后倒,几乎要跌下山去!

    温晚川瞳孔紧缩,身子紧绷用最快的速度揽住她的背往自己身前带!

    他将她护在怀里,五指摁在她的脊背上,用力得将背部都陷进凹痕。

    苏倾语闷哼一声,侧颊紧贴着他的胸膛,能听见他心脏后怕地怦怦跳动。

    “嘭,嘭。”

    那两颗豆粒大的小石子顺着岩壁落下山去,被其中一名守卫惊觉。

    守卫抬头看向岩壁,厉声道:“去看看发生什么了!大人可说了,得谨慎小心!”

    另一守卫漫不经心道:“谨慎小心,谨慎小心……次次都这么说,哪有一次真出事?”

    “本就在山旁,前夜又下过雨,有些野猫跑过踢点石子也正常。这么大惊小怪!”

    守卫不以为意,不过一会儿便又恢复原来的秩序。待一切尘埃落定,苏倾语急促紧张的呼吸才逐渐缓和。

    可一阵后怕退去,汹涌而来的是懊恼的沮丧。她垂下眸子,轻声道:“抱歉,拖累你了。”

    一时空气寂静,半晌无人回应。

    她自嘲地苦笑了一声,竟都不敢抬头去看温晚川的眼睛。她双手往前伸去,紧紧去抓岩壁上突出的石头。

    这一次,她比方才抓得更紧,眼神坚定锐利,掌心被石子磨得生疼也不管,缓缓挪动着脚步。

    却见下一秒,一只温热的大掌抚上了她的发顶。

    温晚川轻轻叹了口气,在她的发顶上揉了揉,温声安抚道:“没有。”

    “你没有拖累我。别想太多。”

    此刻,他们正掩在石头后面,被凹凸的岩壁遮得严实。随着脚步一步步前挪,二人正离分叉口愈来愈近。

    远山辽阔,分叉路上停了许多快马,拉车的人扎堆在此,受守卫指使搬运着拉车上的重物。

    “嘭!”

    岔路口左侧的一辆拉车上最顶层的米面被拿走,被堆到了另一辆只有米面的拉车上,而原本车底的物什被暴露出来。

    ……竟是一些光鲜亮丽纹样繁复的布料。

    又有一些守卫上前来,小心地将拉车上的布料捧到岔路口右侧的金贵檀木箱匣之中。

    一个又一个的拉车被清空,一个一个箱匣被填满,又被人送到马车上去。

    苏倾语皱眉,“拉车底下被遮掩着的物什竟是些布料?他们这是要将这些料子运到哪里去?”

    温晚川似是想到了什么,抓住岩壁的手一紧,眉头紧锁,眼神坚定地继续望着他们的动作。

    半晌,他沉声道:“看见右侧的那条小路了吗?那是……通往京城的方向。”

    通往京城?

    苏倾语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略有不解。

    这些倭寇细作的动作这般遮遮掩掩,只是为了将布料送往京城去?图什么?

    紧接着,温晚川的下一句话却是放出了个令她惊骇的消息,

    “华锦庄几个月前收入庄内的西域绣娘,是细作的人。他们运送这一批批布料,恐是为了借着运送布料的名义来传递情报。”

    苏倾语身形紧绷,猛地抬起头来看他!

    如果是这般,如若是为了借此传递情报,那便说得通他们为何要这般遮掩了——他们分明是心怀鬼胎,不安好心!

    可华锦庄的主人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阮贵妃,有权有势,又何须与倭寇为伍?她图什么?

    不待她想个明白,便见有一憨实男人搬运完了手上所有的货物,满头是汗,搓了搓手,踌躇地问道:

    “大人,东西都搬完了,我们可以回去了吗?”

    守卫点了点头,头也不抬地轻描淡写道:“处理掉吧。”

    “是!”

    紧接着有两名守卫径直上前来,一人一边地拖住他的胳膊,将他往山崖边缘拖——

    男人瞪大了眼一脸迷茫,紧张地问道:

    “大、大大大人这是干什么?放开、放开我!你们要做什么,救命啊——救——!”

    男人话音未落,竟被丢下山崖!

    人群见此乱象顿时喧闹起来,场面乱成一锅粥,“救命啊!放我们回去!”

    “杀人啦——杀人啊!”

    他们却早已准备妥当,料想如此。只见下一秒又有几名守卫上前来,将吵闹的人群围在其中,掏出利刃直击喧闹百姓的胸口!

    “唰拉——”

    鲜血飞溅,黏腻的血液流淌满地,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形成一个个水洼。

    还有些鲜血溅射到了米面袋子上,被守卫嫌弃地擦掉,面无表情地埋怨道:“小心一点。”

    温晚川心里咯噔一声,似本能般转头去看苏倾语的反应。

    苏倾语的眼眶红得吓人,紧紧咬紧牙关,手却紧紧抓着岩壁。

    她的指甲嵌入坚硬的石头之中,掐出血来,掌心也同样模糊一片。

    她却浑然不觉,颤抖着声调一字一句恨得要滴血,

    “他们……视人命为草芥,害死这么多人,罪该万死!”

    这一刻,她仿佛看到了千千万万人。前世死在战场上的人,因着这些倭寇而无辜牺牲的百姓,还有……

    她的父兄。

    这山真高啊,云雾缭绕,连重物落地的啪嗒声都听不见,连确认尸骨的机会都没有。

    这些百姓极力配合,不敢顶撞他们一句,却只得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太可笑了。

    她红着眼眶侧过身,微风拂过她的面颊,几缕发丝随意地落在脸上。她抬眼,望着温晚川,脑海中是他这些日子极力找寻倭寇线索的每个动作。

    宛如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一字一句极其认真地诉衷肠,

    “我与你们……是一致的。如若有需要,我可以帮你们接触华锦庄,揪出他们的真面目,我……”

    她沙哑着声音哽咽着,破碎话语不成句,却见温晚川轻轻覆上了她冰冷的手背,给她传递温度,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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