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俊睁眼时,雨已经停了。

    梧桐叶无精打采地垂着头,水雾布满半空,整个城市仿佛置身于密不透风的蒸笼。

    反应略迟,池俊望着树叶发了会儿呆,才意识到此刻又身处一个陌生环境。

    之所以用“又”,是因为他依稀记得这一觉前,自己还窝在那个环境简陋逼仄、仅有的一扇窗都被楼下油烟熏得油腻腻的宾馆房间里。房间临街而立,白天各种鸣笛喧闹声不断,直至夜间才稍得消停。

    而眼前房间的墙面由水泥砌成,简单却干净,除了一张铁床杵在角落,还有碗柜、书桌、餐桌小椅。

    旧黄的灯泡吊在天花板,扣着的细绳一直延伸到床头铁柱栓好。

    一只过于纤瘦细长的手,握住了细绳,轻轻一拉。

    咔哒——

    灯泡应声而亮。

    许清舟手执扫帚蹲在床边,借着并不算明亮的昏黄灯光,认真清扫床底。

    她扎着低低的马尾,齐刘海下一张清秀的脸显出几分苍白,从蓝白校服袖口伸出的一双手臂,竹竿般细瘦。

    池俊曾无数次怀疑这对胳臂稍微一折就能断,但事实证明,它非但坚固软韧,干起活来还非常娴熟有力。

    床底积着厚厚的灰,几扫帚利落扫下去,灰尘滚滚涌出。

    池俊被呛得鼻子痒痒,默默拖着尾巴挪了个地儿,到走廊下躺着。

    许清舟连打好几个喷嚏,扭头见它耷拉着眉眼蜷缩在廊下,嘴角轻轻扯了下,脸上露出一丝很浅的笑意。

    她倒还笑得出来。

    池俊扯扯嘴角,一时分不清她是太盲目乐观,还是单纯没心没肺。

    大约一周前,许清舟的奶奶因病去世了。

    老太太病来得突然,发得也急,儿子儿媳以没钱为由放弃治疗,从病发到去世只用了一个月时间。

    丧事在老太太死后第三天中午落下帷幕,当天下午,许清舟就被婶婶“送”出了门。

    当时瓢泼大雨,距老太太下葬刚过去不到五个小时,躲在门廊下的徐美玲收起了往日面对许清舟时毫不掩饰的厌弃面孔,一反常态地温柔。

    “清舟,我和你大伯费心费力照顾你三年,也算对得起你爸妈了。本来想供你到上大学的,但现在高考一年比一年竞争激烈,你暑后就高三了,叔叔婶婶实在不敢耽误你。”

    “琳琳那丫头你也晓得的,一天到晚咋呼鬼叫的,我怕她影响你学习。”

    徐美玲讲了很多,言语间不乏对许清舟的“不舍”,只是话说得再好听,眼里的冷漠之色还是难以掩饰。

    许清舟站在门外,低头垂眼,一贯的沉默。

    她向来如此,只是眼下这种情形,此反应落在心虚的人眼里,便天然裹挟了一种若有似无的嘲讽,似乎早已看透一切,连戳穿都懒得戳。

    徐美玲伪善的面罩终于有点挂不住,最后嚯得摘下来,将臂弯里塞得鼓鼓囊囊的旧书包往许清舟怀里一塞,大门一关,彻底将她从这个家推了出去。

    许清舟就这样彻底沦为了一个孤儿。

    之后的事情池俊就不太清楚了。

    他身体虚弱,加上三天葬礼没怎么好好吃东西,好不容易休养出来些的身体素质又一朝回到解放前。当时他浑浑噩噩地趴在许清舟怀里,勉强还算清醒的意识也只撑到徐美玲将包丢给许清舟的那一刻,便陷入了混沌。

    再次醒来时,他已经跟随许清舟,住进了一个临街的宾馆里。

    宾馆临街而立,窗户墙体被楼下的小饭店油烟熏得脏兮兮的,外面车声嘈杂喧闹,只有到了夜里才稍得消停。

    说实话,池俊有些诧异。

    倒不是环境太差,而是许清舟居然真闷不吭声的,自个儿出来了。

    以往被逐出家门这种事也不是没发生过,单单池俊被她捡回去的这一个半月,就见过不下两次,但每次结果都是许清舟认软服输,最后由与妻子经历了一番争吵的大伯开门,黑着脸重新将她拉回去。

    池俊不知道许清舟当天是否也求饶了,但很清楚的一点是,往后几天,小姑娘都住在宾馆里,一点儿要回徐美玲家的意思。

    而她的那位似乎更重情义的大伯,也“默契”地再没出现过。

    但好在不管找房的过程如何艰难曲折,总之,现在终于有了个庇身之所。

    池俊目光在这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甚至外面走廊还有个简易搭建的烹饪台的小出租屋里外流连——

    尽管以后的生活还是可以预见的苦逼兮兮,但至少不用连睡觉都担心被路过的徐美玲踹一脚。

    他还是比较满意的。

    许清舟干起活来利索娴熟,一个小时工夫已将屋里屋外打扫收拾干净。

    她中午煮了些青菜挂面,大约是想庆祝找到了庇身之所,还很有仪式感地在上面卧了只荷包蛋。

    在徐美玲家住了一个多月,池俊早已习惯了吃泔水。

    眼下窝在许清舟给他新做的破纸箱窝里,百无聊赖地等着吃她剩下的。

    不料许清舟盛了两碗面条,一碗放在桌上。

    第二碗——

    放到了他跟前。

    池俊盯着那碗面,先是一愣,而后不确定地抬头看向许清舟。

    小姑娘朝他笑笑,将碗端起到他嘴边浅浅示意了一下,又放回地上。

    看来真是给他的。

    不管是不是许清舟一时脑抽,眼下机不可失,池俊立刻跳出破纸箱,就着这碗面大口吃起来。

    其实这不过是一碗很普通的面条,但池俊连着吃了一个多月的泔水还饱一顿饥一顿,这碗温暖干净的面条入嘴,鲜香却似人间至味。

    以至于池俊吃得欢乐,非但没排斥许清舟把他当宠物的爱抚,爪子在碗里刨得比狗还欢,一激动把碗都给扒拉翻了。

    幸好一碗面条基本吃完,洒的只是些汤水。

    许清舟脾气好,碗被打翻也没半点不高兴,揉揉他脑袋,又将地面收拾干净,这才回到桌前吃自己的那碗面条。

    *

    午后的租房大院清清静静,小出租屋背光,还算清凉。

    饭后,许清舟将锅碗筷子洗涮干净,便拿上钥匙出门了。

    池俊则吃饱喝足后,舒坦地躺在地上,透过格窗闲望蓝天白云。

    这是一座由东西北三面围拢、南面一楼车棚低低环绕形成闭环的出租大院,大院分上下三层,每层大约十二户,许清舟租的这间在二楼靠南的走廊尽头处。

    虽然这会儿院子里还有其他租户,但大院四周绿树浓荫,远离街道,整体还算安静。

    午后的风携着蝉鸣穿梭在盛夏的绿叶间,摇动沙沙声响。

    池俊不过浅浅躺了一会儿,就像一只小舟溜入水中,丝滑入眠。

    只不过沉沉睡到一半,忽然一阵阴风铺面袭来,池俊本能一个激灵,睁开了眼。

    只见斑驳掉漆的木门上,伸进来一只惨白惨白透着几分阴气的脸。

    那张脸笑嘻嘻望着他,道:

    “我就知道你在这儿!”

    池俊:“……”

    男鬼脖子往前一伸,整个鬼身穿门而入,好奇地打量小出租屋:

    “我的天,小哑巴这回还真是骨气硬起来了,连房子都租好啦?”

    池俊没理他。

    他知道男鬼是个话痨,想睡觉就得装死,干脆闭着眼睛全程动都不动。

    果然接下来五分钟,就听男鬼逼逼叨叨不停,从对许清舟自己租房的感叹开始,讲到对许清舟独自一人生活的担忧,以及对她过去三年苦难生活的回忆,然后话锋一转,又对小姑娘从此摆脱徐美玲魔爪表示欣慰以及发表对她未来的展望。

    池俊听得耳朵都快生茧子了,眼看男鬼还没有要停的意思,他忍无可忍,正要开口让他闭嘴,一阵阴风忽然迎面拂来,裹挟着男鬼刻意压低,神神秘秘的声音——

    “哥们儿,小哑巴被赶出家门这事儿,这对你来说可是件好事啊。”

    池俊耳朵动了动,缓慢睁开眼。

    与他料想的差不多,男鬼嘴里的“好事”,不过是许清舟如今孤身一人没钱没工作还得上学,连照顾自己都费劲,更别提再拖一个他。所以眼下,放弃他是许清舟的人生最优解。

    只是尽管心中早有预设,听到男鬼一脸兴奋地说“她连养活自己都难,可不就得把你给丢了或者卖了。你说这是不是好事儿一桩?”

    唯恐池俊听了不舒服,男鬼还安抚性地补了一句:

    “嗐,也正常。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

    然而,在经历了一个多月前的那场风波后,大概已经没人更能比池俊深刻理解这句话的涵义。

    池俊面无表情地定了半晌,几秒后,还是没忍住,眼底闪过一丝讥诮。

    一个多月前,他被那几个老狐狸废掉灵力,一巴掌拍到了人类世界。

    彼时他心如死灰,早没了求生的念头,垃圾桶边浑浑噩噩地躺了一天一夜,被许清舟捡回去,还一通瞎捣鼓把他从濒死状态中拽了回来。

    有的狐死了,却还活着;

    而有的狐活着,却因为一天三顿只能吃馊臭泔水,生不如死。

    在徐美玲家连吃了一周的泔水,池俊待身体终于恢复点儿力气勉强能走动时,头也不回地跑了。

    但当天就出逃失败。

    因为那几个老狐狸给他施了一种咒,即:凡受救命之恩,除非施恩者主动放其离开,否则受恩者需陪伴恩人过完一辈子,美其名曰“报恩”。

    那几个老狐狸正是借此推了个许清舟出来,以“恩人”的名义困住他。

    这个破咒因为荒唐早被狐族废弃,遥远陈旧到更是让池俊完全联想不起来,以至于稀里糊涂逃跑几次,也遭了几次罪后,池俊才后知后觉地醒悟,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如果不是违规的惩罚确实与他那天出逃时症状一一对应,池俊简直难以相信,那些老狐狸为了困住他,居然连这种荒诞可笑的“老古董”都搬了出来。

    他竟一时分不清他们到底是看不起他,还是太看得起他。

    心潮起伏,池俊再度闭上眼,却难以入睡。

    直到许清舟拎着大包小包的日常用品回来收拾整理,他思绪被打断,心不在焉地看了会儿,才在窸窸窣窣的收拾声里,勉强睡去。

    然而睡前心神不宁,这一觉睡得既浅,又疲累。

    晚上六点,池俊被院子里不知什么东西发出的巨响声惊醒,眼皮睁开,迷迷瞪瞪地见两盘菜正好端上桌。

    他肚子恰好饿了,便从地上爬起来,自然走到桌边,一跃蹿上椅子蹲坐下来。

    俩爪抱住面前的一碗粥,低头开吃。

    呼噜呼噜的声响在小出租里响起,池俊吃着吃着,只觉得这碗不住从手里往下滑,忍不住烦躁地多使了几分力道,才慢半拍地意识到:

    哦。

    他现在已经被打回原形了。

    没有手,只有爪子。

    又将就着继续吃了两口。

    迟钝的大脑也随之逐渐恢复清明。

    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他动作猛地一滞,耷拉的眼皮一瞬睁圆,池俊瞥了眼桌上质朴简单的两道素菜,又转头望了望简陋空荡的屋子,最终缓慢抬起头——

    对上了许清舟懵然又惊诧的眼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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