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芋无法直视斜前方的视线。

    来往人潮中,僵持好几秒后,她才艰难地扯一下嘴角,抬起脸。

    在男人好整以暇的、玩味打量目光中——

    她扭头就跑:“抱歉先生打扰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

    东鹭中学没有晚自习,日暮时,学生们沿着环岛南路回家去,可见沿海公路两边笔直的棕榈树点缀着蓝玻璃一样的海。

    厦门海景不比三亚的绿,也不比青岛的蓝,但有它独特的魅力。

    海芋喜欢一路看海,但今天她心不在焉,出校门时又想起了前天下午的尴尬事。已经过去两天,别扭的感觉还是难以抹去。

    在回公寓的路上,她经过了沙坡尾,打算去喜欢的摊铺买点吃的分散注意。

    沙坡尾,曾经的一个讨海村落,现在是网红文化创意园,游客人满为患,海芋还没走近摊铺就听到熟悉而热闹的喊声:“老板,我要一份蚵仔煎!”

    “我要两份!少点酱汁……”

    “……”

    蚵仔煎,海芋最爱的美食之一。这家老字号生意很好,大家都喜欢老板海蛎煎的做法。与传统闽式海蛎煎不同,做的是加了酱汁的台式海蛎煎,食材也新鲜,都是采用刚回海的海鲜。

    “阿叔,两份噢啊煎,多点酱汁啦。”海芋付完钱,到前面一间咖啡馆的露天座位上等着。

    她喜欢坐在这个位置看对岸。

    西岸江边,排满了错落有致的彩色楼屋,夕阳下呈现着糖果般的色泽,岸上布满漂亮商店。

    海芋家住鼓浪屿小岛,学校却在大岛,高三每天乘船往返太浪费时间,因此她跟同桌阿芒合租了一套公寓。

    阿爷家就在这附近,有时候阿爷会送点好吃的菜来,别的时候,海芋都在外面匆匆解决晚餐。

    每次买吃的,她必定买两份,给阿芒带一份回去,不然那室友又忙于刷题到半夜才叫外卖。

    “诶?这不是我们班地理课代表?”

    海芋回过神,听见熟悉声音的同时,也闻到了熟悉香水味。

    编着公主头发型的女孩拿一杯咖啡从店内出来,嘴角含着意味不明的笑。

    海芋一愣,犹豫地叫住她:“对了阿冰,礼拜六的事……”

    女孩顿步,挑眉。

    海芋放低音量道:“你舅舅……他没放在心上吧?”

    对方还没说话,她就马上补充:“前天我不是故意骂他的。希望你能转达他这个意思。”

    阿冰不答,调笑道:“觉得尴尬?是喔,我要是你,以后都不好意思再见对方了啦。找情人……我天,你是怎么想出来的?班上早就有人说你有臆想症,看来是真的。”

    海芋:“……”

    这时,老板在喊海蛎煎好了,海芋便起身,临走叹口气道:“别提了,反正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你舅舅啦。”

    “那大概不太可能。”

    阿冰悠然喝一口咖啡:“他刚回厦门,最近都住在鼓浪屿。我没记错的话,你家就在那边吧。”

    “……”

    -

    又到周六,下午放学后,海芋早早赶去码头乘船回家。

    她急着看自家园子里的那些花。

    她亲手种下的宝贝们,上周躲过台风一劫存活下来了,但变得有点蔫,比不上之前光鲜亮丽,也不知道家里的阿姨这周有没有多浇水。

    上了渡轮,人在鹭江上眺望,隐隐可见夕阳下的双子塔越来越远。

    海芋回头,眼巴巴望着小岛。

    一下船,她就飞奔向自家民宿。

    台风将鼓浪屿上的榕树吹得七倒八歪,加上进入淡季,游客少了许多,小岛上一片荒凉凄败景象。

    古老枝干凹凸不平,犹如布满皱纹的脸,横挡路中央,没人来处理,海芋只能绕路回家。

    天快黑了,少女才从侧门踏进园子,顿时脸色也变黑。

    园子一角,醒目的白色扇形栅栏被拆除,乱糟糟堆叠在大垃圾桶旁边,肥沃的腐殖土壤被大肆翻过,上面一朵花的影子都瞧不见。

    海芋知道,她没有走错,这就是她家的花园。

    她曾在那花棚下做过很多作业,听过很多歌,那是她最熟悉的角落。

    但现在,花棚下的白色海芋花全都不见了,旁边只零散堆着一些新到货的盆栽花卉——都是三角梅。

    “姨妈!有小偷吗?我的花呢?我的花怎么了……”她飞奔去大厅。

    清洁阿姨下午两点就下班,现在店内只有前台有人,值班的是她的姨妈,人正在柜台内的躺椅上打瞌睡。

    “小声点窝(喔)。”躺椅上的中年女人慢慢睁开眼,不耐道,“什么小偷?你以为有偷花贼啊?嘁,偷你那点花,想太多啦,不如去捡破烂窝。”

    姨妈跟她阿妈都是北海人,讲普通话带着很浓的广西口音,一句话收尾常常会加个语气词“窝(喔)”。

    海芋扑过去,扯下书包,甩到柜台上:“我的花到底怎么了!为什么都不见了!”

    “你阿妈叫阿姨都扯掉啦,说是要种三角梅。”

    -

    熊芬听到吵嚷声下楼时,穿着校服的女孩正蹲在秋千旁的撮箕堆那里,怀抱一堆枯萎死掉的花朵,埋着头,叫人看不清表情。

    熊芬默默翻个白眼。

    她大步经过,去后面厨房切了水果,再悠闲地吃着回大堂去:“诶诶,你要在这里蹲多久?吃西瓜了。”说着,就要踏上台阶。

    女孩缩在角落,猛然回头喊:“你为什么要弄死我的花?”

    那是一张泪湿的脸。

    顿时,熊芬抽了抽眉头:“最近生意不好,我难道不该想点办法?拜托,没有游客想拍你那些死掉的花,一大片白色难看死了,人家拍照打卡根本不上相……”

    “没死!我的花本来没有死!”

    那些花,只是被台风吹得蔫败了一些,只要悉心照顾,就会好起来的。

    海芋瞪着眼。

    鼻头、眼角通红。

    熊芬咬牙回瞪,想了想,放低说话声:“隔壁阿姨那天跟我讲说,这花种在这里风水不好,不然最近生意怎么变差?好了,你不要再不懂事……”

    “生意差是因为进入淡季了!而且上周有台风!你为什么要听一个外人的话?你为什么不在乎自己女儿的感受……”女孩的声音逐渐哽咽。

    由于吵架动静太大,门外路过的邻居被吸引,难得见平时机灵大方的女孩这样幼稚耍脾气,便停下来探头张望,纷纷对海芋露出不赞同的表情。

    熊芬叉起腰,拿出气势,尖着嗓子喊道:“够了!这件事你让任何人来评理,都会站在我这边,你信不信?没有人会为一堆臭花跟她阿母争论……”

    海芋知道,对大多数人来说,如果此刻她怀里抱着的是一只死掉的白毛小猫,肯定会更容易令人同情的。

    可是,她怀里是一堆花,还是已经枯死的花,这在别人眼里看来就有些无理取闹了。

    即便这是她最爱的花。

    她抹了眼泪,飞快地跑上楼去了。

    -

    回了房间,海芋换下校服洗澡,水温调得很低,还是没办法平静心情。

    洗完澡,她坐在电脑前搜索了制作干花的方法。

    然后,她发了会呆,从衣柜里找出自己最喜欢的那条裙子,穿在身上,想让心情好一点。

    裙子上的装饰是她亲手做的,镶嵌满了漂亮贝壳,形状和图纹很罕见,各式各样:蜗牛壳、海贝、鹦鹉螺、象牙贝……连海边长大的人都很少见过这些样式,隔壁邻居们的小孩对此虎视眈眈,总跟在她身后叫嚷讨要“阿芋姐姐送给我嘛送给我嘛”。送?那可不行,海芋当宝贝一样收藏着。

    穿上裙子后,她环顾四周。

    卧室很乱,明显这周又有亲戚的小孩闯进来过,并且搞开了箱子的锁,将朋友送她的旧礼物洗劫个遍,连床上的毛绒玩具也一个不剩。

    她垂手站在房间中央,感觉无力。

    再找熊芬理论,对方也只会责怪她脾气古怪。

    到了晚饭时间,海芋下楼。

    楼下没人,熊芬大概是去别人家里喝酒打牌去了。姨妈也偷懒消失,叫了另一位前台帮忙值班。

    海芋独自坐在桌前,没精打采地吃了几只白灼虾,实在是吃不下了,便请阿姨收拾了餐桌,自己出门去了。

    -

    这周六没什么游客,鼓浪屿不比平时热闹,入夜,小岛上亮灯的窗口却依旧很多,只有家附近那片荒海是黑漆漆的。

    海芋对那边很熟悉,便没带手机出门。

    远离旅游区的山崖之下,沙粒很粗、遍布乱石的沙滩在夜里模糊不清,唯有潮水“唰唰”的冲洗声很清晰。

    月色黯淡,无人的荒芜海滩上,少女动作流畅而痛快——

    脱下裙子,甩掉凉鞋,一边解发带,一边熟练地往海里走去。

    镶嵌满贝壳的连衣裙,从曼妙的身躯上滑落,凌乱叠在沙砾上。

    月光在海上碎成一条隐形的堤坝,她行走在堤坝之上,习惯了以这样的方式洗去炎热和沉闷。

    海水永远能让人变平静。

    这里没有人声,远离鹭江的喧哗,像世界的另一端。

    正当她沉浸在清丽的月海中,浮浮沉沉时,黑糊糊的岸边跑来本地小孩,打打闹闹,风一阵地经过了。

    这小岛是很难找到贝壳的,尤其像海芋裙子上那些,精巧而样式繁多,都是她之前随阿芒去翔安区捡的。

    小孩们疾跑时骤然止步,以为捡到了宝藏“垃圾”,飞快地抱起裙子,一边撕扯着“分赃”,一边嬉笑着跑掉了。

    转眼,岸边只剩下一双凉鞋。

    月下——

    少女隐约听见岸边动静,慢半拍地浮出水面,回头一看:!

章节目录

鹭岛的夏天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古朵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古朵并收藏鹭岛的夏天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