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芋被禁足了。

    每天,她只能趴在高高的窗台边,俯观远处的环岛路风景。

    天刚亮,海平线上透出了一点点彩色,沾着水濛濛雾气,天与海混沌成莫兰迪色系的纯净世界。海边成群的别墅、度假酒店也有着各类浅色墙面、屋顶,依山靠海,挤在浓密的棕榈林海之中。

    公路随海岸线曲折,让海景多了些韵味。尤其那条沿海栈道,最吸引人视线,架在海岸边,衔接着陆与海,可惜却无法为海芋杂乱的心绪搭起一座桥。

    关在阿爷家的第三天,老人清早就坐在花园里泡功夫茶。

    海芋“唰”地拉开窗帘,往底下瞥了一眼,叹气,又把帘子拉上了。

    她的确不想回家见熊芬,没想到是以这样一种方式避免。

    前晚,阿爷当着姑姑、表弟等人的面,对她数落了整整两个小时。

    “好啊,刚奖励你一栋房子,你就按捺不住,去外面泡帅哥了?”老人背着手在大堂中央走来走去,用鼻孔出气,时不时指着女孩的脑袋,拔高音量念叨,“而且吼!人家富婆都是泡小白脸,你倒好,一看就是自己倒贴上去的!”

    “阿爷,我都解释很多遍了啦,我真的没有像你说的那样诶……”

    老人根本听不进去,愁眉道:“现在家里是比早年有钱啦,可是,我们也不是挥霍的家庭!祖祖辈辈省吃俭用,你倒学了潇洒本事,你,哎!真让我失望……”老人不断摆手。

    旁边人一句话也插不上。

    海芋缩在沙发上,单手撑着脑袋一侧,双眼呆滞地盯着电视,既没看进去,也没听进去。

    她揉了揉耳朵。

    这小动作激起阿爷更强烈的不满,他越来越念叨得厉害。

    海芋感觉很倒霉。

    不过话说回来,能被长辈认证的“帅”,足以说明蔚川的长相是标准出众的吧……

    “阿爷,”海芋按遥控器换了个热闹频道,把音量开大,“我最后说一遍,我真的只是跟人家吃个饭,不小心洒了水在对方身上,拿纸巾给人家擦一下而已啦!你想象力怎么比我还丰富……”

    老人停步,在她旁边坐下来:“阿芋,你记不记得你那个离家的阿爸?”

    海芋呆住:“怎么啦?”

    爷孙讲话时,电视上正在播一首闽南语民谣《浪子回头》,方言晦涩难懂,但听起来充满了一种台湾、闽南地区语言特有的柔和。

    这首歌顿时让阿爷陷入回忆。

    老人摇头,捋着胡须:“你那离家的叔公、阿爸,我相信总有一天,也会浪子回头,那时候他们就会明白,什么样的生活才是真正应该过的。”

    老人声音喑哑苦涩,于是海芋的情绪也跟着低落下去。

    她刚要接话安慰,又被对方接下来这话呛住了:“阿芋,好孩子,我希望你年轻时能专注更有意义的生活,而不是变得纵欲享乐,痴迷于灯红酒绿、纸醉金迷。”

    海芋:“……”

    “阿爷!”她愤愤起身,踩着拖鞋踢踢踏踏地上楼去了,“我不跟你说了!”

    -

    清晨,窗帘被拉上后,室内闷闭,手机屏幕骤然亮起。

    地理老师发来消息:海芋同学,考虑好没有?要不要去?我现在带的都是高二学生,不太适合,我看你一直对地理最感兴趣了,这倒是个开拓眼界的好机会。要去就尽快回复我,不去也不要紧,暑期好好玩。

    老师在问她要不要去地质学大会,前天就问了,她还没决定。

    据说,这次地质学大会将有不少地质学者、地质专家、地质单位负责人及科普工作者到场,预计两三百人,媒体记者不能入场。这本质是一个总结性年会,主要用以加深地质领域各专家、单位的联系。

    东鹭中学竟有两个参会名额。一位是教师办公室的地理组组长,另一位,是前者指定的学生,以科学爱好者身份参会。

    难得地理老师在她毕业后还记得带上她。可海芋非常纠结,一是这样的机会很难得,二是她并不想见到最想见的人。

    正思虑着,另一个人发来了消息:

    还在禁足期吗?

    简短一句,透露出淡淡同情。

    海芋在阳台上坐下来打字回复,编辑删除了十几次,才把消息发出去:嗯,至少五天内都不能出门。

    发完,她就把屏幕关了。

    她将手机扔到一边,仰倒在床上,任乱糟糟的头发遮挡住脸。

    心绪比头发丝还乱。

    是因为前天晚餐时他说的话吧?他什么意思呢?他是在暗示吗?他的眼神……总不会看谁都那样深刻?

    海芋想了又想。

    对方跟她在一块时,那种目光,常常专注地聚焦在她身上——并非令人不适的凝视,而是像人在夜里静静观赏月海,深沉又平静。

    她容易在那样的注视中迷失。

    蔚川很快就回复:

    抱歉,我没料到那晚会被老人家误会。一想到你被带走的那一幕,还是觉得有点可怜……

    他还补了一句:

    就像一只被拎回家教训的小猫。

    海芋:……

    哼,他是觉得好笑吧!

    海芋:没关系,只是禁足、碎碎念教育而已,没有打骂我啦。

    蔚川:那么,现在你只能在家待着?你的天文学家好不容易来厦门一次,可惜要错过了。

    海芋一看就觉得他在说风凉话。她沉下脸,立即回复:你怎么总是聊起他呀?我明明都没提。

    蔚川:只是一直不太能理解你这种隔空的心意。

    ——他又开始了。

    奇怪的是,这回海芋并没有明显抵触、不满情绪,要是换作以前,她肯定会很不高兴。

    现在,她闭了闭眼,莫名看见面前跳跃着一些银光闪闪的波点,就像月下海水,涌荡着碎光。

    她打字的速度慢下来,连微风吹得窗帘的拂动也变缓慢了,柔光扫在她的肩膀一侧,她专心地问:

    你为什么这样在意一个纸片人?

    这次,回复隔了两分钟。

    消息通知显现的时候,海芋立刻拿起手机点进去——

    我在意的是,你为什么要一直迷恋一个陌生的男人。

    ——瞧这话。

    间隔两分钟,他明显思考过,绝不是随口说的。

    这个回答,可以被解释出两方面意思。

    一种意思可理解为,他只是对她“纸性恋”的行为感到不解、不认同。

    另一种意思,他在意的重点是她迷恋别的男人。

    海芋发现了对方的聪明,但她此时莫名有点丧气,坐在床边,耷拉下肩膀。

    窗帘被风灌满,时不时拂过她的白T恤,身上像罩着一层失落的梦。

    拖鞋鞋尖不断钻着地毯。

    她想,他要搞暧昧,就去跟别的女孩子搞嘛!她分明是一个对现实世界持有怀疑的人,像漂浮在空中的泡沫一样活着,如果不能给她完全可信的、真实的温度,就不要随便靠近。

    想到这里,她气呼呼地给对方发了一条消息过去:

    我早说过了,人们都是这样的,习惯对自己喜欢的事物加以美化。蔚先生,你有喜欢的人吗?如果你有,就知道那种不受控制的感觉了,也就能理解我的脑回路!

    海芋想,她已经说到这里,如果他再讲模棱两可的话,她就不再搭理他了。

    奇怪,这次对方居然回复得飞快。

    他明明打了那么一长串字。

    那些黑色文字,乍然之间显现在屏幕上,顷刻让海芋的瞳孔放大。

    看内容,根本不像是临时想的:

    「以前没有过。」

    「但现在有。」

    「我懂,那种感觉我当然理解。以前看星空只会关注到夜景,现在却会联想到一个人;晚上站在朝海的落地窗前,也会回想起一个人的声音,像她在耳边说一些梦呓。毫无疑问,她是我见过最特别的女孩子,假如想要把她从我的脑子里驱逐掉,实在是一件太难的事。」

    「可惜她已经有喜欢的人,有些话我不能够直说。」

    「她每天在台风眼,风平浪静,我这里起风或下雨她一无所知。」

    ……

    虽然蔚川依旧说得云缭雾绕的,但好像是在将就她,用一种更适合于与她交流的说话方式表达意思。

    海芋怔怔坐在原地。

    她摸了一下脖颈,感觉那里的脉搏跳得好快好快。

    -

    早饭后,楼下有点闹嚷声,阿爷又在折腾他那个花园了。

    老人顶着夏日烈阳,在园子里亲自刨土,把小山那块坡地上的杂草清理出来,放入盆栽的白花。

    海芋躺在附近吊床上。

    吊床绑在两棵高大的棕榈树之间,周围有高高的篱笆墙作遮挡,很阴凉。

    少女压低花边草帽的帽檐,遮着脸假寐,嘴里叼一根清香木——那是吃完蛋糕后剩下的枝叶装饰,纤细一枝,长满一排幽绿色小叶片,味道清新。

    她躺在那里冥思苦想很久了。

    老人偶尔回头,瞅一眼自家孙女那吃草的傻气样子,只能叹息一声。

    而海芋沉浸在自己海啸般的思潮里,手中紧攥一枚硬币。

    曾经,她在网上看到过一段关于迷恋纸片人的话:我谈了一场永不分手的恋爱,代价是和我的恋人永不相见。

    当时她就觉得心被击中。

    虽然,那位天文学家蔚星洋——她心里捏造的纸片人,低调得就像从来不存在于三次元,但好歹是她用心捏造、想象过的人物,是她唯一的暗恋,她应该对这场单恋负责。

    她不能,也不该左右摇摆。

    一直以来,她自己都很讨厌不清不楚、三者之间的感情纠葛,厌恶人们在感情中“一对多”的关系,可假如她再跟蔚川暧昧下去,她自己不也就变成那样的人了?

    回忆起来,初次察觉到内心微妙的心动迹象,已是在大半年前。

    那个午休的梦里,她看见了纸片人,对方在白光中消失前呈现的竟是蔚川的脸。

    那时候心意就有征兆了吧?

    但她选择了逃避。

    半年过去,在这个夏日炎炎、平凡沉闷的天气里,她又来到了抉择路口。

    眼下,她必须要做出一个选择。

    是继续跟蔚川往来,还是不再跟蔚川见面而重新投入幻梦中,继续迷恋想象中的人?

    “哐——哐!”

    旁边跺土的声音有点不大对劲。

    海芋懒懒睁开眼,扫一眼几米外的小土坡,有气无力道:“阿爷,你为什么要连花盆也一起跺进土里?”

    “呵!你要不要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在小山坡上耶,不放花盆,以厦门这种天气,每晚浇的水都流掉蒸发了啦。因地制宜,懂不懂?”

    海芋拿开帽子,坐起来,望向坡背上那些白花花的东西。

    阳光太刺眼,她看不清。

    她用手背遮在额头上,眯着眼看了看:“咦,为什么又种海芋花呢?门口那边不是有一排了吗?”

    老人站直,双手搭在锄头上:“睁大眼仔细看看,这是海芋花?”

    海芋定睛一看:“是啊。”

    老人嗤笑。

    海芋盯着那些白色卷边的花儿,很疑惑:“确实是海芋花没错呀。”

    “你想分清海芋花和马蹄莲,就要走近来看,站在远处辨认是没有用的。”

    海芋从吊床上滑了下来。

    她径直走到阿爷旁边,俯身,弓着背去观察那些花儿。

    花朵外观并非她熟悉的火焰型,而是马蹄一样的、更为卷曲的形状,花蕊也更纤细。

    她沉默地瞧了片刻。

    最后,女孩直起身,有些失神道:“阿爷,我能暂时解除禁足,下午出去一趟吗?”

    “不行。”

    “只出去一次。”

    “不行。”

    海芋停顿一下,喃喃道:“我想去分清楚我的海芋花和马蹄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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