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芋的禁足期解除,她回家了。

    踏进家门的那一刻,她似乎明白了阿爷禁足的真正原因。

    家中已经空空荡荡,满院乱七八糟的支架、藩篱,东倒西歪,大有台风刮过的样子。

    可见,曾经的女主人走得多么匆忙而狼狈。「贝壳民宿」的招牌已撤下,民宿转出去了,时间签在两个月后,那时候海芋刚好离开去念大学。

    午后她醒来,坐在书桌前发呆。

    卧室书桌是一张很漂亮的黑色玻璃桌,玻璃下覆着一层黑底金点的胶面,阳光照上去时,金色小圆点就会闪烁起来,仿佛夜幕中的繁星。高三时她特别喜欢在这张桌前学习。

    现在,她随手扯下一张便签纸。

    她埋着头,在桌上慢慢写下工整的「蔚星洋」三个字,然后,“哗——哗哗——”,将纸片撕碎了。

    -

    阿芒叫海芋回公寓一起住,因为有点担心她魂不守舍的状态。

    海芋倒更担心对方高考后的状态。

    下午,厦门下起暴雨,夏日阵雨总是大得可怕,这会两人刚好在双子塔这边,站在55层的观景厅俯看厦门。

    刚才还有艳阳,可隐约望见远方的台湾岛,转眼,倾盆的雨泼在大海上,溅起巨大水雾来,天与海之间挂上了白茫茫的水帘。旁边,有内陆女孩没见识过海边的暴雨,低声惊叹。

    只是一场阵雨,就可以让人看不清刚才还明朗的一切。

    雨停后,海芋和阿芒离开世茂海峡大厦,顺路回了一趟学校。

    东中已经放假了,暑期教室紧锁着,她们只能在走廊上徘徊。

    两人趴在窗台外侧,发呆望着教室内整齐干净的课桌。

    她们曾经的座位,就在正对面靠窗的地方,阳光晒出一圈柔光。以往每到下午两三点,那个地方总被窗帘遮挡着,否则人会被烤焦。

    两人曾在那座位上坐过两年,传过几百张折成纸船的纸条,空闲时谈论班上老师或同学们的感情八卦。

    海芋喝着KOI奶茶,视线在杯壁上失焦,落到旁边的脑袋上:“高考发挥得不理想,你会很难过吗?”

    阿芒站直:“不会啦。查成绩那天晚上的感觉主要是麻木。”

    阿芒瞧着海芋那副表情,看穿她内心所想,扑哧笑了:“我都没提,你还担心什么?放心啦,我才不会因为你和我的运气差距对你有隔阂,跟你交朋友是很幸运的事,你这种人不会对任何人红眼、嫉妒,相处起来舒服又有安全感。”

    阿芒说的是真心话。她烦透了班上别的某些同学,每次放学时都伸长脖子,暗暗瞧她往书包里装哪些资料回家学习……据说呢,这种人每个班里都有,但她就是想不通,专注自身学习不行吗?干嘛非要看别人怎么进步?

    海芋这样的朋友实在罕见,两年来能一直心甘情愿在身边当第二名。

    要知道,在别的任何一个班级里,第二名与第一名之间的关系都很微妙,不太会像这样交好友的。

    “哦……那你觉得我好骗吗?”海芋失神想着昨天的事。

    “啊?什么啊。”

    “算了,我随口说说。”海芋把脑子里混乱的想法甩掉,目光不经意扫过了对方的头发。

    蓬松的黑发里别着一个小小的金黄色发夹,是小雏菊样式。

    看到这花,海芋想起一件事,岔开话题道:“阿芒,高二开学选座位那次,你为什么要选我们那位置?”

    今天回学校,海芋才忽然意识到诡异之处。

    高二时,阿芒初次逆袭考第一名后,按顺序第一个走入教室选座位,但出乎所有人意料,她竟没有直接选第二排中间最抢手的好位置。

    她绕去窗边,坐在了平时海芋常坐的座位上。

    海芋曾在那里坐了大半年,这次本不打算改变座位,但这么一来,只能坐在里面靠窗那一侧了。

    虽说是自由选座位,可名次前十的“好学生”向来是默认坐在前三排中间位置的,窗边座位反光,距讲台远,不利于专心听课。班主任哪会同意阿芒这样选?

    阿芒跟宋老师争论了许久,被责备耽误了大家半节课。

    但海芋同情阿芒,明明“选座规则”一直是按名次自由选,是班主任自己没料到会有人第一个去抢偏僻的“窗景座位”,而引发了一场矛盾。

    最后,这场全班观看的闹剧以阿芒哭了半节课、宋老师训导累了放弃结束。

    现在回想,海芋才意识到,阿芒所选的位置是她曾挨着游森坐了一年的位置,当时同桌游森刚转学离开了。

    “阿芒,我跟你打个赌喔。”

    “什么?”

    “游森喜欢你。”海芋只说出一半的猜测,另一半,她没有试探对方。

    “哎,怎么又开这类玩笑?你上次怀疑我们交往过还不够离谱吗?”阿芒嗤笑,懒得理她。

    海芋背靠窗台,露出侦探那类眼神,分析道:“你记不记得,高一那时候有人在广播站给你点了一首歌?《Yellow》。”

    “当然,整个高中只收到过一次点歌,不知道谁点的。”

    “就是那首歌,我记得游森的歌单里一直有这么一首。”

    “所以呢?是他点的歌?海芋,你又开始臆想了。”阿芒摇头叹气,担忧地上下打量她,“我理解,你跟我都很喜欢嗑别人,但别对自己人乱嗑好不啦。”

    -

    下午五点半,回家路上,海芋独自经过演武大桥,又开始忍不住思索昨天下午的两件事。

    地质学大会和梅枝的哭诉。

    演武大桥是世上距海平面最近的桥梁,黄昏时分涨潮,潮水几乎淹到与公路两边齐平的位置。这纯白色公路大桥蜿蜒架在海上,小车、公交车仿佛都在一片蓝海中行驶。

    在以前,这是好景色,可现在呢,海芋看见海就想到海王。

    海潮在那曲折蜿蜒的公路边拍打、嘶吼,让她感觉烦透了。

    蔚川是海王,竟比他就是纸片人更让她生气。

    泡沫是多么易碎的东西,曾经那些美好的想象,原来只是空花阳焰罢了。

    她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路,在沙坡尾附近,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跟上了她。

    她警觉地转头。

    街边,一辆蓝色保时捷放慢速度,稍落后些与她同行。

    黄昏刺眼的阳光照射在光洁的车面上,隔着挡风玻璃,海芋看不清里面那人的脸,只隐约判断出是一个男人。

    她止步。

    随着视角转换,车主的脸渐渐完整露了出来。

    车窗内,那张俊脸略带笑意,透露出一点试探的意味。

    男人稍倾身,靠向这边:“可以上车聊聊吗?”

    语气有点不确定的讨好意思。

    海芋冷笑,扭头就走。

    “——海芋同学,这是你的毕业证。”蔚川只好懒懒地扬了一下手,提高音量道。

    女孩骤然止步,回头,瞪着车内的人,却并不上车。

    蔚川只好靠边停了车,自己走下来,到她面前。

    海芋没拿正眼看他,盯着他手中的东西,等他走近,伸手就要夺。

    对方却忽地将东西撤回,她这一下差点扑到他身上。

    海芋后退两步,板着脸:“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蔚川低头,观察着她的脸色,低声试问:“昨天下午的气,还没消吗?”

    海芋不答话,又要走,转身时,她的胳膊被拉住了——

    她被迫停步,顺着对方的手臂缓缓看下去。

    海王的手,果然不同寻常。瞧这修长而匀称的手型,艺术品一样贵气、洁净,内在又有力,抓人时有种控制感……

    海芋停步后,以为他该松手了,谁知,他竟然还得寸进尺,手掌开始往下滑。

    在她震惊的目光中,一点一点,慢慢握住了她的手,收入掌中。

    蔚川垂眸,瞧着她,冷色调的皮肤被夕阳映暖。

    “喂,你……”海芋猛抬头,脑子里还没组织好愤怒的话,正要甩开手,他竟顺势把她的手牵了起来——

    眨眼间,手掌被翻转向上,指间凭空多了一支白色海芋花。

    花瓣卷曲的花儿,有着独特而清新的形态,夕阳下呈奶白色。

    海芋愣了愣,不明白自己手里是怎么变出花来的。

    她再看对方,白衬衫上没有口袋。这么大一支花,有着纤长根茎,不可能是随手拿出来的。

    如蔚川预见的一样,果然,这种小把戏能抓住她的注意。

    别的女孩他不知道,反正这肯定是能吸引她的。

    少女站在原地,看了看花,又看他:“你怎么变的?”

    他松手,用惬意的语气道:“上次跟一位魔术师学的小魔术。对方说一分钟就可以学会,但也不太简单,我后来练了一小时。你想学的话,我教你。”

    海芋转了转手中的花枝,莫名想起,曾有一个人拔掉过她种下的所有海芋花,现在,却有人变着戏法送她花。

    她回过神,冷冷一笑,抱臂审视对方:“之前看一个女孩子频繁在你面前表露心意,说她做的梦,说她如何暗恋着你的另一个身份,这很有意思,是吗?蔚先生,你是不是有什么恶趣味?”

    “抱歉,那是我的错。”蔚川的目光稍正经了些,盯着她的眼睛,“但是,其中是有原因的,如果你有时间,我可以跟你慢慢解释。”

    “我没有时间。”

    “那就下次。

    “下次也没有时间!”

    “那就下下次。”

    海风中,发丝被吹乱,海芋在混乱的视野里辨别对方眼神的真伪。

    “我明天又要去加州,过段时间再回国,下半年都会在海南忙新的度假区项目。你是在那边念书?那我们随时都方便见面,到时候……”

    谁要再跟你见面?

    海芋迎上他认真的目光,差点要被那没来由的深沉蛊惑。

    她赶紧在心里自我警示,小心点,这可是个骗子!渣男!

    “到时候我会对你详细解释隐瞒身份的原因,并做出应该做的弥补。抱歉,我并不是有意欺瞒的。”

    海芋眼前又浮现了梅枝哭得梨花带雨的脸。

    想来,这男人既然被梅枝称为海王,隐瞒身份这事也就不足为奇了。这类人,都是擅长骗术的。

    看他这张脸,深邃眉眼天然带一点混血味道,鼻梁挺直且窄,肌肤干干净净,双眸如夜色漆黑——大概有科学家的理性气质加持,蕴含着与常人不同的魅力。他看人的时候还很专注,哪个女孩不容易陷进去?

    想到这里,海芋心里莫名地、隐隐地冒出了一个诡异的想法。

    片刻,她眯紧眼,讥讽的话到嘴边改了口,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甜魅笑意:“好啊……那到时候见。”

    蔚川察觉到她眼中骤变的态度,顿了顿,打量着她:“不生气了?”

    “其实我这个人忘性很大啦,昨天的事都忘了一半了。再说,你刚才不是说了会解释和弥补的嘛。”海芋笑得甜甜的。

    蔚川向来不懂女孩子,面对这天气一样变幻的脸色,他也无解。

    他稍怔,收回审视意味,换上波澜不惊的语气:“那就好。”

    说完,他倾身靠近些,顺便将一只手撑在围栏上——海芋不得不后倾,被他围在了栏杆间,睁大眼睛——

    大片晚霞浸染的海水背景中,男人垂下眼睫,礼貌而客气地说:“这件事是我做得不妥,我的弥补不会让你失望的。”

    他靠得近,是想从她眼中看出他最关心的事情来。

    他没有直接问出心中的疑惑。

    随着神秘被打破,横亘在彼此之间的一些问题像潮汐涨了起来,这种情况,不知怎样谈后续。

    他只能确定,自己现在决不想知道她真实的想法、态度。

    黄昏,咸而涩的海风涨满了女孩的淡蓝色裙裾,下方裙尾扫过男人的黑色长裤,暧昧不清地轻搭着。

    “嗯,把我的东西给我吧,我要去附近阿爷家吃晚饭了,再见。”少女浅笑着点头,从他手中抽回毕业证,弯起明亮的眼,“到时再联系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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