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车离开骑楼老街,经过钟楼,正好响起七点半的钟声。

    再往前,可见车窗外碧波万顷的琼州海峡,延绵几千米的假日海滩上挤满了人。

    车上山后停下了,海芋刚踏入园区,见一栋方方正正的玻璃墙建筑立在前方。

    大楼建在高处,背后是广袤夜空,有些楼层零星亮着光,显得冷清神秘。

    大楼内,各种会议室、咖啡厅、讨论空间、学术类图书馆场所一应俱全。大厅仅有四根立柱支撑,所有空间互相流通转换,视野开阔、敞亮,充满科技感。人站在高处廊道任意一角,都可俯观地面各办公区域。

    海芋没想到,这时间点居然还有些科研人员在工作。

    蔚川需要开个十分钟的小会,于是去了那边的办公区域,叫助理先领她到楼上去。

    电梯途中,海芋问了点研究所的事,助理便向她介绍道:“哦,这是蔚先生自己的一间科技创新公司,平时有天文学者集中在这里做研究项目,蔚先生在天蔚不忙的时候,也常过来做理论研究。”

    助理离开后,海芋就独自待在办公室内,四处走走看看。

    原来天文学家的办公室是这样的。与外面现代化的简约装修不同,这里都是木制桌椅,桌上摆满古色古香的文玩:航船摆件、地球仪、双筒望远镜……使得办公环境非常温馨。

    书架上,全是科学书籍,其中有他出过的科普类图书和学术书籍。

    海芋拿着书翻了一会,发现早就看完过,便走开了。

    这办公室连接了旁边的观测区域,那儿有红外望远镜、X射线望远镜、眼镜、相机等设备。

    海芋凑到一架口径较长的望远镜前,弯腰,眯紧眼,只看见很模糊的星空。

    她不懂怎么调焦距,正要退开,这时,身侧无声地绕来了一只手臂,从她脖颈后伸向手轮。

    动作自然而然。

    干净修长的手指停在眼前,而海芋的脑袋被卡在原处,一动,脸就擦着了人家胳膊。

    冷气温度极低的室内,那皮肤凉凉的。

    “别动。”

    斜后方的男人俯身,专注而熟练地替她调节寻星镜:“想看什么?”

    “……”

    “今晚天气很好,没有云层,适合观测。”

    磁性嗓音近在耳畔,挨得如此近,气息都交混在一起。

    海芋乖乖弓着背,凑在那目镜旁边,小声答:“月亮吧……可惜今晚的月亮是下弦月,大概会不清晰?”

    蔚川有条不紊地调整着焦距,动作不算快:“那倒不会。月球最利于观测的月相并不是满月。满月太刺眼,对目视观测不友好,没办法呈现最好的细节。现在弦月,更适合观察暗面。”

    海芋侧过脸,看了他一眼。

    男人正专注瞧着目镜。冷光下的侧脸呈现出清晰的明暗交界线。阴影投在眉眼与鼻侧,晕出深渊,叫人不自觉联想到雕塑,也联想到光与影的美学。

    海芋认定,他带过很多女孩子来这里,用同样的距离,看过同样的星空。

    想着,她嗤一声,语气有点暗讽意味:“是啊,就跟生活中的真相一样,很多事实都隐匿在暗处。”

    蔚川调好了,虽然听见她说的话,却没留意到她的语气。他稍退后些:“可以看了。”

    海芋立刻望向目镜。

    蔚川直起身,退后时视线不经意往下一扫……女孩的双马尾照旧在颈窝处缠成小小两团,肩膀骨感分明,但并不过分瘦削,天蓝色吊带紧致地挂在肩上,肩颈交汇处有点健康的肉感,如同瘦而不柴的身形。

    海芋惊叹:“哇,我看见虹湾、雨海、柏拉图环形山了……”

    月球之上,几十亿年前的陨石坑遍布高低起伏的月面,坑坑洼洼,仿佛经历过沧海桑田的宇宙心脏。

    雨海不是海,或者说,只是一片没有水的海,如同真空中不存在的梦。

    她在看雨海。

    蔚川在看她。

    海芋用余光感知到了。她故作没察觉,轻喊道:“亲眼看真是太震撼了!啊我还想看仙女座星云、猎户座星云……蔚川,快帮我。”

    她赶快让开,给人腾地方。

    他帮她调,她就在一旁等着,顺便观看旁边超大的落地地球仪。

    海芋真羡慕他这份事业。虽然他并非观测类天文学家,但他做理论研究偏重的是分析海洋地质与月面,只跟海洋与月亮打交道。这样的事孤高又浪漫,远离烟与尘。当世人都在羊肠小道上拥挤地赶路时,他却在月光的天梯上独行。

    “天梯?”蔚川嗤笑。

    海芋这才发觉自己走神,把话嘀嘀咕咕讲出来了。

    “你想得太梦幻了。我脑子里都是数据,星星只是会反光的石头。”

    海芋忍不住扑哧一笑。

    她忽然想起两人发过的消息:“诶?对了,你上午不是说,你们家公司的新邮轮今晚首航?所以你竟然不出席,在这地方待着?”

    “天文学是比家族商业更重要的事业,对我来说。”

    他说的是「天文学」,可说这三个字时,盯的却是她的眼睛。

    海芋的视线一晃。

    “知道我为什么有两个名字?”蔚川调好焦距,让开,在转椅上坐下。

    海芋知道重点来了,没急着去看夜空,留在原地,随手拨了拨地球仪,故作不在意:“为什么……”

    “我跟你说过,我曾经有过一个二哥,他不到十岁就夭折了。”蔚川将转椅退后些,坐到办公桌前,打开了电脑上的天文观测软件,指尖敲敲打打,以便让接下来这段话显得平常——

    “准确说,那是我唯一的哥哥。阿冰的母亲是在大姑去世后才被收养到我们家的,最初家里只有我哥哥一个孩子。他逝世后,我父母备受打击,那原本是一个非常讨大人喜欢的孩子。一直以来,我父母两边的家族都有不少高知人才,从祖辈往下就非常重视文化、艺术,可我父亲只擅于经商——这在两边家族都不受认可和重视,甚至受轻蔑,好不容易,儿子跟他一样对商业感兴趣、有天赋,他对那个孩子非常喜欢,一直认真养育、培养,结果突然病逝。”

    他在这时候停了片刻。

    海芋呆了呆:“所以名字……”

    “蔚星洋曾经是我哥哥的名字。他机灵、明朗,受所有长辈喜欢。在他去世两年后,我作为一个替代品来到这世上,被取了跟他相同的名。”

    低沉男声在夜里显得更含混。

    偌大而宽敞的空间内,光线冷白,仪器、办公桌、地板都变得冷冰冰。

    键盘上的敲击声停止,男人靠向椅背:“取了那样的名字,自然就从小被有意引导往商业发展。天文学什么的,没有人支持,没有人在意。”

    海芋看着他坐在那里,身影像月球上灰蒙蒙的表面一样。

    蔚蓝色衬衫在冷光下显得极暗,折痕里藏匿了一条条阴影。

    她感觉到了一种宇宙的冷。

    目光不知往哪里放,透过玻璃墙,恍惚投向山下很远的假日海滩。

    视线离开先前仰望星空的望远镜后,再落到地面的海滩上,忽然有种不真实感。琼州海峡,被冗长海岸的一排度假酒店、店铺点亮,在夜里也有了温度与生活气息,怎么也不像夜空那样孤寂。

    男声依旧像深水无澜:“蔚星洋这个名字,以前登记在身份证上,前两年回国正式接手家里的公司,已经改成蔚川——这是答应继承父业的条件。”

    为配合这样的气氛,海芋用很低的音量说:“所以,在法律上,现在你是蔚川……”

    对方默认。

    沉默过后,海芋猛然清醒,诶?等等,渣男编完故事了。

    好啊,好一个炫富故事,主线完整,情绪到位,合理运用倒叙渲染气氛,人设悲惨引人同情——如果不搞天文学了就只能回家专注继承家业。

    但海芋还是用相对柔和的语气道:“我明白了。如果我是你,大概也会对蔚星洋这个名字有阴影,并不希望任何人因为这名字认识我。放心吧!我也不会再把你当蔚星洋了,你就是你自己。”

    说完,她感觉对面的目光生出一种无形的抓力。

    她敛眸,重新将注意力投回望远镜上,一边观看,一边试图谈起另外的轻松话题:“你有没有过这样一种感觉?”

    “嗯?”

    “就是,看见很高远的、大面积的星空画面时,第一眼会感觉心跳很快,像是喘不上气那样。”

    “……”

    蔚川早就习惯她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和说法,没什么表情变动。

    海芋接着讲述:“小时候,我看见电影里有一个女孩在树上看晚霞,思索关于整体与部分的哲学,那画面也让我觉得喘不上气。”

    蔚川看回电脑屏幕,语气见怪不怪:“海芋同学,你是典型的唯美主义者。”

    “啊?还有这种主义?”

    “这类人以形式美作为美的艺术主张,具有擅于感受美的能力,追求纯粹的美感。”他用科学家的理性语气简单概括道。

    “哦……可是,你作为科学家却是一个唯物主义者。”

    蔚川稍顿,品味着她这个“可是”里的遗憾意味,勾起了唇,看向她:“两者并不冲突。”

    是啊,有些事看似矛盾,并不冲突。海芋想,不是说他是个厉害的天文学人才,他就有好的人品,别的一些艺术家、文学家也会私生活混乱。成就与人格不能相提并论的。

    若非知道他背后的真面目,她今晚可能就沦陷进这双眼眸里了,同情他的过去,安慰他的现在,悲伤地送上一个拥抱。

    还好她很清醒。

    -

    回学校的途中,同社团那个男孩又给海芋发来消息了。

    海芋其实跟那男孩无话可聊,但这会她拿起手机,坐在副驾驶座上,故意用语音消息回复对方:“哈?社团聚餐改成明天晚上了吗?”

    她紧跟着补一句消息:“那好吧,我考虑看看,有时间就去。”

    车停,到学校了。

    海芋放好手机,背好包包,刚推开车门,一抬头,就见蔚川在面前。

    “明晚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又有什么事?”

    “去世纪大桥那边吃晚餐。”

    海芋想,很好,他在非常直接地约她了。她的第一步完成了。

    她露出为难的样子:“哦,去海边啊……那里景色是很好,晚霞也好看,可我明晚有事,而且天气预报说明晚会下雨。”

    “下雨有什么影响?”

    她的确要钓他,但不能进展太快,否则没有好的报复效果。

    “我不喜欢无聊的雨天。”

    “总比无聊的聚会有意思。”

    路灯下,男人倾身贴近些。

    此时靠得近,才显出两人衣服色调区别大。他的衬衫,颜色是一种接近海洋色调的蔚蓝,很冷很暗的蓝,她的吊带却是明亮的天蓝。

    “你知道吗——”

    蔚川单手撑在旁边车顶上,挡住要走的女孩,身高带来的阴影形成逼迫感。

    海芋身体后倾,靠在车门上,隔一点距离望着他,静待下文。

    “雨,不是一种自古就有的东西,46亿年前的地球上是没有雨的,也没有海。假设那时候人类能存活,心情不好了,根本就没办法淋雨,也没办法在海边散心。很久以后,地球上下了一千万年的雨,才形成了海洋。”他的视线幽暗混沌,深处蕴着微妙难言的占有感,渐渐从她的眉眼上滑落,扫过唇瓣,“所以说,雨和海都是很珍贵的东西。”

    “?”

    女孩留在原地,歪头望着他,疑虑着。

    蔚川就知道,说这种奇奇怪怪的话才能吸引住她。

    “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明晚跟我去海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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