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班时间其实是在明天,到了机场后,海芋转身就要打车去乐东县——那里有一个名字很好听的小镇:莺歌海。

    阿芒正在那边度过假期,住在一个同学的家里,邀请海芋过去吃海鲜。

    没有出租车愿意去那地方,海芋只好去了长途巴士站,并给阿芒发消息:“把地址定位发给我,我到了后自己来找你。”

    “发给你也没什么用,你来了还是会找不到。这地方是荒海。”

    “啊?”

    最后,是阿芒的同学开车来接她的,海芋才知道那海边小镇有多偏远。

    一路上,经过了天涯镇、天涯海角景区、南海观音,终于进入乐东。

    海芋在公路上看见了南方最大的盐场,修建在海与山之间的莺歌海盐场。

    这里的海是世上最咸的海区之一,海水流淌过不同的蒸发池,抵达结晶区,过程中在各区域被晒出不同的颜色。人站在附近高处俯看,可见数不清的巨型方块就像彩色眼影盘,一直平铺到天边那么远。

    银白色盐山成片堆着,正如郭沫若在这里写的「烧干海水变银山」,纯洁得像一个个咸咸的梦。

    但抵达镇上后,海芋倍感失落。

    原来现实是这样的。

    很久以前,刚听到莺歌海这个名字时,她对这荒海小镇产生了没道理的向往,这种期待持续了很久。

    她曾在脑海中构想的,其实是一个广场上充满了低洼的海边小镇,会有一条很长的海街,面朝异域海岸,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天涯海角。这里会洋溢着南国民族风情,人们在这里度过神秘的桃源生活。

    可真来到了这里,现实中她看见的,只有渔民们一张张呆滞、黢黑的脸。原生态小镇上,落后的渔民生活原始而荒凉,似乎没有浪漫可言。

    她有点闷闷不乐。

    这让她想起了纸片人,想到曾在漫长年少岁月里,拿梦境与现实反复对比的失落。

    这么一想,原来她爱捏造幻象的毛病从很早以前就有了。

    不仅爱情,交朋友也是如此。

    小时候最快乐的时光应该就是十二岁那年了,她刚开始注册网络社交账号,那时候还流行用Q.Q交友,她在网上结交了一群最难忘的朋友。其中多数是可爱的女孩,也有风趣的男生,总之每个人都像天使一样。

    那个时期的网络,仿佛也有一种独特的纯净。她总是隔着聊天页面想象对面的朋友是什么样子,这些人,其实就算得上她最开始接触的「纸片人」了,彼此有意美好化,但永不会真正相见。

    -

    黄昏时,众多渔船回海,海芋跟阿芒去海边买最新的海鲜。

    镇民也都出来买新鲜鱼虾了,跟渔民在沙滩上讨价还价,很热闹,但来琼岛念书小半年了,海芋连一句海南话都没学会,只能听懂方言里的“不”字。

    回去的路上,她扭头问阿芒:“你那首歌怎么样了?”

    “什么歌?”

    由于对方每次都装不知道,海芋只好直接说:“广播站那首歌,到底是不是游森给你点的嘛?你了解清楚那个跟你名字谐音的傅芒同学没有啊?”

    本地即便到了一月也有极强紫外线,海芋不得不像渔民那样戴好防风帽,还戴了口罩。阿芒同样如此,所以海芋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见她摇了摇头。

    “那个傅芒,是高二下学期才转来我们学校的……”

    “看吧,真相出来了!”海芋的眼睛弯起来,“游森高一读完就转学了,那首《Yellow》就是点给你的!”

    “说到底这些都是推测啦,还是没有百分百的答案可以确定。”

    “这还不明显?你是对自己有多不自信喔?”

    阿芒的心理一直是这样。海芋不明白,她究竟为什么自卑,以前考第一名的时候就是做什么事都没有信心。

    不知不觉,两人走到了广场旁边的沙滩上,海芋呆住了——

    让她失望的偏僻小镇,居然有这么惊艳的日落?

    海滩边,渔民牵牛车在暮色下悠然走过。人们坐在斜坡沙滩上观景,本地小孩奔跑着打闹。

    日落颜色浓烈到无需任何滤镜,对面就是越南,隐约笼罩着异域海岸的荒芜美感,贫穷、隔世而古朴纯真,原始部落般的环境又赋予这景色无尽神秘,让这一处真正像望不到头的海角。

    只有这里的日落,才让人相信故事里那位小王子能连续看上44次。

    “阿芒,等等,你觉不觉得有点不对劲?这里的日落过分好看了……好像是我这辈子都没看过的那种。”

    “你不知道吗?莺歌海的落日被称为国内最壮观的夕阳。”

    看吧,要说莺歌海不如想象的美呢,它却有着一片看日落的绝佳海滩,滤镜只会成为它的累赘。海芋敢说,这简直比三亚许多收费海滩的日落还漂亮。

    是的,这里跟自己幻想的不一样。

    可它原始的美竟是如此真实。

    -

    第二天,从莺歌海离开去三亚机场时,阿芒把海芋送到镇上的公交站。

    大巴车还在等客人。

    海芋把行李箱放进行李舱,没有急着上车,而是在路边欲言又止,最后问阿芒:“你记得毕业那时候宋老师收集漂流瓶的事吧?她让九班每个同学都写下自己的心愿放在瓶子里,说要帮大家保管十年。”

    “嗯,怎样?”

    “游森是高一期末决定转学的,昨晚我忽然想起,期末考前宋老师就让他先写了心愿。你猜我当时看到了什么喔?”

    阿芒疑问:“你怎么会看到?”

    “我跟他高一是同桌嘛!他就坐在我旁边写,也没遮掩,而且我那时候看到了也没放在心上,只是对纸上的几句话印象深刻,现在还能想起来。”

    阿芒顿了顿:“……什么话?”

    海芋回忆片刻。

    那一天,十六岁少年写的不是关于十年后的事。

    蓝色信笺纸上,字迹有力——

    六十年后,我大概已经躺在棺材盖板下,被送入泥土深处。那时候,我身边一定预先按规定栽满了小雏菊。坟前不宜种花草,人们都这样说,但是我不会介意的。因为,几十年来我的窗台上都养着这种花,十六岁那个夏天我曾经听到喜欢的女孩子跟别人聊起过,她说,小雏菊是她最喜欢的花。

    大巴车启动油门,发出明显的响动,乘客纷纷上车。

    海芋说出这段话后,慢慢走向车门,对阿芒轻声道:“好啦,现在真正的答案只有你知道了。你不需要告诉我你最爱什么花,我也没听你说起过。但是,你自己心里肯定是知道真相的了。”

    阿芒潦草一笑,用“无聊”和“懒得搭理你”的表情回应。

    海芋上车后,坐在最后排,车开了。过几秒,她蓦然回头透过玻璃窗去看。

    路边,女孩怔怔地站在原地,低头盯着地面,垂着双臂。片刻,她无力地抱着手肘慢慢蹲了下去,好像很久都没有缓过神来。

    -

    车窗外的阳光落在海芋手上。

    她恍惚感到一切都是幻觉,所有的美好最终都逃不过错过或失去的结局。

    耳机里的Dream Pop音乐在她眼前镀了一层粉紫色滤镜,让人仿佛隔空梦回八十年代的加州海岸,想起那个充满美梦的时空。

    她想安稳睡觉入梦,但窗玻璃总会把她摇醒过来。

    是啊,人们从来都习惯说“醒过来”,而不会说“醒过去”,这就证明,人其实清醒认知到,清醒后所处的世界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世界。

    最开始,一切都是从现实开始的。虽然都是细枝末节的小事……

    现实中,在海边解救她于裸身尴尬境地的人是他。

    现实中,阿冰离家出走后,唯一一个站在她的角度考虑过的人,是他,说阿冰做得不妥,没有考虑隐瞒者的困境。

    现实中,收到的第一杯红糖水也是来自他。

    厦门的台风雨夜里,陪她一起整晚不睡觉的人还是他。

    ……

    这些都是真实的记忆碎片。

    想到那夜在天文望远镜前的蔚川,就会想到月球表面灰蒙蒙的凹陷,以后再也不能心无杂念地看向月亮。

    但他是科学家,他说,不相信不存在的东西。连研究科学的人都判断出那短暂的时光是虚幻了,她应该认同。

    那么,曾经在望远镜前一起看过的星星也不复存在。

    如同指缝中覆水难收的海水。

    那场所谓“下了一千万年的雨”也是假的,下雨的黄昏是假的,黄昏沙滩上,一个人背着另一个人走路的影子也是假的。

    海螺里的声音是假的。

    ……

    可是,这里面一定有什么东西是真的,否则不会让她如此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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