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夜色的掩护,桑语隐匿在古槐下端的虬枝间,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巡逻的甲士们从眼前徐徐经过。

    碎石铺就的小径,鞋履踏过,激起细碎的声响,随即又湮没在寒蛩的低吟声中。

    桑语摘下覆在鼻梁上的夜视眼镜,与此同时,腕间绿檀木珠骤然泛起一层幽邃的微光。那光芒如同活物般缠绕上金属镜框,然后迅速地将这充满现代科技气息的物件无声地吞没。

    少顷,树梢微颤,鸦青色的身影轻盈落地,未惊扰半片残叶。

    今夜是满月,月色很好。

    桑语踏着斑驳的树影前行,每一步落下,都好似踩在了巨龙翕动的鳞甲上。

    走着走着,桑语忽而停下脚步,仰头望向那轮圆满得近乎诡异的玉盘,只觉得那根本不是月亮,而是高悬九天的独眼,正跨越时空的界限,默默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桑语强压下心头的不自在,无意识地搓捻着腕上的绿檀木珠。两年的时光,木珠早已变得光滑圆润。

    这条当初她自己毅然决然选择的路,未来究竟会走向何方,往后又将面临怎样的境遇,此刻暂且无心去管。如今,那如巨石般沉甸甸压在她心头的,是姜弋依旧生死未卜。

    所幸她非常清楚,秦人真正觊觎的猎物究竟是谁。只要她尚在网罟之外,姜弋便能在这绝境之中挣得一线生机。

    正胡思乱想间,转过太湖石叠就的假山,忽见不远处有光晕摇曳,数盏宫灯闪烁明灭,恰似繁星坠尘;又有缶声骤起,如惊雷裂帛,震得满池秋水潋滟生纹。

    桑语倏然止步,眸光凝在烛火朦胧处。

    筠帘半卷的水榭中,击缶人玄衣广袖翻卷,如瀑墨发未绾,随韵律凌空飞扬。木槌落处,檐角青铜风铎嗡鸣相和,刹那间仿佛万籁俱寂,独余这一人一缶。

    “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者,真秦之声也。”

    桑语低声喃喃着。

    “咚——”

    最后一记重音堪堪落在她心跳间隙。

    未及回神,凌厉的破空声已逼至耳畔。本可旋身避让,却任由飞石直击左肩胛骨。

    桑语有些吃痛地闷哼了一声。

    她踉跄着跌出阴影,跪伏在石阶前:“惊扰君上雅奏,奴..……罪当万死。”

    这位击缶之人,正是如今尚未及冠的秦王政。

    刚穿越到战国时,桑语就因好奇而偷偷潜入章台宫。她知道此举实在危险,然而正如那句“好奇心害死猫”,她实在太想亲眼瞧一瞧,那位传说中身高一米九的“老祖宗”,到底生得一副怎样的模样。

    十二连枝青铜灯映着他披散的乌发,他赤足立在白玉花架前,指尖正拂过一朵将开未开的栀子花。

    那日的秦王政,与今日的他,仿佛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桑语着实有些惊讶,但现在不是深究这些的时候。

    她谨记着自己的人设,将额头几乎贴在那冰凉的地面上,姿态卑微如蚁。

    蟠螭纹玉佩叮咚作响,年轻的君王脚步虚浮,栀子花的清香夹杂着酒气扑面而来,却在距离她三步之遥时,陡然凝滞。

    “抬起头来!”

    她听见他的声音。

    不是命令,但也绝非是商量。

    桑语莫名地有些发怵,她迟疑着,迟迟没有动作。

    “抬起头来!”他再次重复。

    桑语终是缓缓抬眸。

    四目相对的刹那,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撞入对方那幽深的眸子里——君王的威仪似乎被割裂出了几道细微的痕迹,烛影摇曳间,竟露出内里翻涌着的酸涩与愠怒。

    檐角的青铜风铎不知为何,突然又发出阵阵声响。

    桑语慌乱地移开视线,鸦羽般的眼睫轻垂。这般反应落在嬴政眼中,仿若刻意展现的疏离姿态,又似毫无掩饰的淡漠。总而言之,是一把钝刀,缓缓地在他的心口划过。

    嬴政的呼吸陡然粗重,掩在袖袍下的手动了动,但终究只是兀地握紧成拳,指节青白。

    “告诉我,你是何人?”

    “回君上,奴名唤昭昭,是上月刚入宫的宫人,不识天威浩荡,万望君上恕罪。”

    桑语低眉顺眼地说着烂熟于心的谎言,肩背还在微微颤抖着。鹌鹑般瑟缩的姿态下,悄然滑出的袖剑已贴上她的掌心。

    嬴政沉默着听她将话说完,“昭昭?何字为‘昭’?”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桑语脱口而出,很快又觉得不妥,赶紧闭上了嘴,但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补救。

    嬴政默了默,道:“既通楚辞,可识得《山鬼》?”他不待桑语回答,径自摆了摆手,“你……退下吧。”

    “诺!”桑语如蒙大赦,转瞬间就将嬴政所问的问题抛之脑后。她疾步后退,就在转身之际,肩上的伤痛猛地被扯动,她下意识地按住痛处,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阿……”嬴政喉间滚过一个模糊不清的音节,却终究还是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他的目光凝在她的肩背上,如今已是深秋时节,寒风瑟瑟,而她却穿得极为单薄,让人看着都觉得冷。嬴政心中关切,话却不能说出口来,只能眉头紧锁。

    桑语回转过身时,那道颀长身影已然背对着她而立。

    “君上?”她试探着问道,“可还有示下?”

    嬴政微微地抬起右手,手指挥动,示意桑语退下。桑语垂眸,恭敬地行了个礼,而后渐行渐远。

    嬴政的目光紧紧地追随着地面上那抹逐渐淡去的影子,轻抿的薄唇紧绷。

    直到那熟悉的栀子花香也随着她的离去而消散得无影无踪,嬴政仿若才从那失神中回神。他缓缓转过身来,面对着水榭外静谧的夜色。

    “咳咳咳……”

    蒙毅轻咳了几声,缓步走到嬴政身侧,目光顺着嬴政凝视的方向望去,问道:“君上,那人是谁啊?”

    适才他躲在暗处,可是看了好一会儿的热闹呢。

    嬴政却是恍若未闻,直到蒙毅再度发问,他才呓语般地答道:“渭水河畔的蒹葭,却早已化作了齑粉尘埃。”

    “蒹葭?齑粉尘埃?”蒙毅满脸不解,“这都是什么和什么?”

    蒙毅虽以武勇见长,可心思亦颇为细腻。自嬴政九岁归秦,他们便一同读书习武,彼此间的默契早已不必多言。

    此时静观君王眉宇间罕见地泛起波澜,蒙毅自是窥得了七分端倪:能让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秦王这般失态,那人绝非等闲之辈。

    方才虽未及看清那女子的容貌,但观其身形仪态,料想定是位标致淑女。只是自秦王继位以来,以倾国之色为刃的暗棋何曾断绝?前赴后继者众,然皆折戟沉沙。

    蒙毅稍作思量,终究还是硬着头皮开口:“君上,恕臣冒昧相问,那女子,可是君上在邯郸之时的旧识?”

    嬴政的目光在蒙毅面上轻轻掠过,片刻之后,他微微颔首,并未多言。

    蒙毅的脸色瞬间变得严肃起来,继续追问:“久别重逢,按常理而言,理应满心欢愉,可那女子却好似全然不认得君上,这是为何?”他微微一顿,旋即又道,“莫不是,君上从未向她袒露过真实身份?”

    “她知晓我乃秦室子孙。我亦是不明白……”嬴政的声音低沉而喑哑,“她看向我的眼神,那般陌生,又满是防备,仿佛……从未认识过我。”

    不知何时消停了的虫鸣声,忽而又自湖对岸漫漶而至,时断时续地浮在夜色里。枯荷间的月影依旧缄默,倒是檐角边的几粒星辰愈发明亮。

    蒙毅打破了水榭中的沉寂:“今日是夏太医当值,君上可要召见?”

    嬴政被问得莫名其妙,“召他作甚?”

    蒙毅的唇角微微扬起,“臣窃以为,眼下应请夏太医来诊视一番,瞧瞧这心病需得用怎样的良方妙药来医治,方为妥当。”

    嬴政冷哼一声,作势抬脚朝他踹去。蒙毅侧身避开,脸上仍挂着那副嬉笑模样。

    嬴政转身踱至漆木大案前落座,执壶斟酒,递给了蒙毅,而后又将自己面前的酒爵注满,仰头一饮而尽。

    蒙毅见他如此,正欲说些顽笑话,却听得君王声线平静如深潭:“当年赵偃遣刺客阻我归秦,纵火焚驿之事……卿,可还记得否?”

    “此仇岂敢或忘!”蒙毅猛地以手拍案,震得酒液微漾,“不破邯郸城,何以雪恨?”

    嬴政摩挲着酒爵,眼底映着跃动的烛火,“昔年邯郸为质,辱如犬彘。幸识斯人,既有师者之惠,又有救命之恩。寡人……怎敢忘之?”

    救命之恩?

    蒙毅霍然坐直了身子,直视着嬴政,沉声说道:“若臣所记无误,彼时君上尚年幼,命悬一线之时,幸有一女子舍身相救。只是可惜,那女子尚在桃李年华,却不幸殒身于火海。”

    他深吸一口气,拇指在食指上轻轻摩挲,最终握成半拳,继续说道:“世间安得有一般无二之人?且九载光阴,容貌身形,岂无稍变?君上,还望君上莫要为此扰乱心神。若是有人蓄意为之,岂不是白白落入了贼人的圈套!”

    嬴政缓缓阖上双眸,过了许久,他才极为艰难地从喉间吐出一个“嗯”字。

    那场大火,九年如一日,时刻灼烤着他的心。在过往无数次的梦魇中,他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她置身于熊熊烈火之中,却无能为力。

    而她却是微笑着望向他,那笑容中没有丝毫的恐惧与绝望,反而透着一种让人揪心的宁静。而后,一切都在那肆虐的火势中化为漫天飞舞的灰烬,只留下无尽的黑暗。

    嬴政睁开双眼,执起一旁的木棒,轻轻击缶。满心的思绪,终究只是化作一声情绪难辨的苦笑:“阿桑,你不该回来的。这里……不适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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