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瑞年,夏。

    杏沟村

    还未到酷暑时节,天热得跟火炉似的。今日又是大太阳,炎热与潮湿蒸发地面,闷的要命,连风都是暖的。

    前日刚下了场大雨,村里人都赶着去田里除草护苗,给地松松土。上年的农作物产量不好,今年每家每户都小心照看着。

    杏沟村的十字路口是大多村民去田地的必经之路。

    泥泞的地面上,深深的车辙和马蹄印纵横交错着。一辆破旧的马车停在那,周围围了一群人。

    几个孩童好奇地围在马儿旁边看它喝水,刚想比试一下谁胆子大敢摸马肚子,就被大人拿枝条催促着进屋去。

    马车颠簸了一路,柳书宁原本是坐着的姿势,不知什么时候躺在马车上了。

    她又饥饿又疲惫,失去了知觉,现下竟然感觉不到痛了。

    她尝试挪动身体,却发现四肢已然僵硬,动弹不得。

    马车外,一个高大的男人掀开车帘。他瞥了眼蜷缩在马车内的柳书宁,拉住她腰间的麻绳拖拽到马车边缘。

    刺眼的阳光扎在她面上,柳书宁下意识紧闭双眼,眼前青灰一片,闭上双眼后眼前是刚刚一闪而过的一个个人影轮廓。她知道,这是又到了一处新地方。

    耳边传来村民的议论声。

    "你这哪来的姑娘,是拐来的?"一个村民问。

    另一个扛着锄头的男人路过停下来观望,接话道:“老王家之前拐来的女娃都被接回去了,还告上官府了,现在谁还敢买啊,怕吃不够牢饭?”

    “你说的那是个书生家的小姐,穷人家的官府才不管。”又一个人捧着一把花生蹲在高坡上看戏。

    来村里卖人的,是两个男人。一个高个,长着一脸络腮胡。一个瘦矮些,显然是两个之中做主的。马车前站着的瘦子从怀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卖身契:“有卖身契,怕什么?”

    柳书宁艰难地睁开眼,目光落在那人手中高高举起的卖身契上。这是被那个贪婪腐败的官宦强制签署的卖身契。

    一年前,她以为自己终于能逃离皇宫这座牢笼。不曾想,等待她的是另一个无尽深渊。

    她倚靠在马车边缘,头发凌乱,嘴巴塞着布条,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身体被绳子牢牢捆绑住,衣裙上还沾着血渍。

    “哎呦,她看起来像是病了,还能生养吗。”

    刚有人讲了这句话,瘦子连忙解释道:“当然能,只是路上哭喊得厉害,饿了两天才听话,回去养几天就好了。”

    高个子附和:“我们可是从奴场拉来的,都是伺候公主小姐的丫鬟,身子干净,没病。”

    “这是最后一个了,只要十两银子。”瘦子喊道。

    “十两?那是我们家地一年的收成了……”村民们议论纷纷。光棍们更是拿不出这么多钱。平常也没见过女人,只能探头多看两眼。

    柳书宁被绳子绑的死死的,动弹不得。她心里清楚,即便挣扎也无济于事,这些人根本不会救她。

    “刘婶子,你家儿子今年10岁了吧,不如你买回去,还能给你带孩子哈哈哈哈。”有人打趣一个妇女。

    “去去去!”刘婶嘴上拒绝,但还是忍不住问,“五两吧,我们村里人哪有这么多钱,以前村里嫁娶顶多给几袋米面。你看她这脸上的伤,你们也卖不出去给人当丫鬟通房了。”

    瘦子责怪地瞥一眼高个不该往脸上打。高个摸摸鼻子,悻悻道:“五两不成,8两吧,还挑三拣四的。”

    从岭北奴场一共拉了五个宫女,两个小的不敢挣扎,在城里就卖出去做丫鬟了。前面走了很久到了个偏远镇上,与她在一起的两个姑娘又被买走。

    主人家看柳书宁样貌不错,给她松开口布检查牙齿时咬了主人家一口。被高个子打晕,两天没给她饭吃,已经没力气哭喊挣扎。柳书宁脸上全是干涸的泪痕,眼睛红肿。

    旁边一个老婆婆实在看不过去,叹了口气:“她渴成这样,给她弄点水喝吧。”

    高个不耐烦地回怼:“你家有儿子孙子没,买回去喂去。”

    老婆婆年纪大了,儿女都不在乡下,看着柳书宁可怜,却也无奈,只能抹着眼泪走开。

    “看着身上没几两肉,一看就干不了活,摸着也硌手哈哈哈哈……”旁边的人还在讨论着,有些人观望了一会又走开了。

    柳书宁眼神冰冷。看着这些人对她讨价还价,仿佛在他们眼中,自己只是待宰的牲畜猪羊。

    出宫这一年,她见过太多的人,经历了太多的事。让她明白了,人是最靠不住的。

    当朝皇帝减少一年赋税,所有人都拥护他,对他感恩戴德。却忘了他刚继位时各地抓青壮年为他修一座猎场,去深山抓奇珍异兽供自己玩乐。

    因为一个梦,杀了朝中数千人,牵连无数无辜的普通人。

    不分青红皂白,只听信他人一句话,就让自己的妃子喝下毒药,却没依照她说的,放过她的家人。

    一年前,她从皇宫出来。出宫的太监宫女,如果没有人担保,就会在奴场做最苦的活,一年后才恢复自由身。

    说是担保,其实就是用钱赎人。

    在那,她亲眼看着原本一起相约逃亡的伙伴,却通风报信。看见已经逃出去的人,最后白布盖上拉回来,在众人面前展示。

    看见有人用钱贿赂官差做个看管,转头对同行人颐指气使。本就身处困境,还不抱团取暖。

    有人比自己过得不如意又捡起了低贱的自尊心,指指点点,仿佛高人一等。

    马车旁,村民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有的开始低头算钱,有的议论纷纷看个热闹。人群后面,一个男人静静地站着,目光锁在马车上那个被捆绑的姑娘身上。他的眼神有些呆滞,却透露着一丝旁人察觉不到的关切。

    面前的老头注意到他,忍不住打趣道:“十七,你买下她吧,不然你这辈子可没媳妇了。”话音未落,他周围响起一阵哄笑。

    十七不说话,许是没听懂,只是继续看着。

    “一个傻子,你和他说什么。他爹有钱,能给他吗…”

    这个被称作傻子的男人叫江十七。是村北江贵平的儿子。

    杏沟村有一片果园几年前被有钱人包了,独揽了杏沟村的杏子生意。江贵平识字,被聘用担任杏园的看管,比旁人都多赚一份钱。

    村里人人都调侃他是个小官。私底下,都看不起他。

    江十七是傻子,但不像其他傻子一样哭叫哀嚎,会打人骂人。

    他穿衣干净整洁,面容姣好棱角分明。脸上很少有太多表情,眼神异常清澈,未被尘世的纷扰所玷污。

    村里一些人是看着他长大的,看到他总会叹一声可惜……

    江十七侧面站着一对夫妻也在低声交谈,吴婶子皱着眉头对丈夫说:“这姑娘看起来好几天没吃饱饭了,这些人真狠心。连口水都不给喝。”

    张大哥叹口气:“真是可怜,要是有人买下她,也算救她一命,眼看快傍晚了,到下个村还得一晚呢,她这样怎么撑得住……”

    柳书宁低着头,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麻木。

    再等等。

    一定会有办法逃出去的。

    晌午的天越来越热,马车已经停靠半个时辰了。

    树上和墙头不知何时坐着几个孩童,看着人围着柳书宁,也不知道是在做甚。

    一个男孩拿着石子,瞄准她。

    江十七见状,急忙上前阻拦,声音有些含糊,态度却坚定:“不要打,不要打她……”孩子爷爷看到,上去把孙子拽下来拿烟管抽,你娘让你别出来你还出来。

    大人们驱赶孩子。

    两个卖家见村民们迟迟没有出价,大多都是看个热闹。五两银子实在太少,他们对视一眼,决定去下一个地方碰碰运气。

    江十七依旧紧紧盯着柳书宁,她口中的布条已经被咬出血痕。那高个男人直接将柳书宁往车里推,她倒在马车内。

    面前人慢慢散开,卖家也盖上马车帘子,准备离开。江十七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焦急和无助,手紧紧握拳。

    蹲在高坡上的那个男人见这场面,把剩下的花生揣在兜里,跳下来拍拍手上的花生碎,又忍不住调侃:“你看,我就知道没人买。”

    看江十七站在一旁呆滞的模样,他凑近江十七,似乎找到了新的谈资:"你今年多大了,也十九了吧。你爹不给你娶媳妇吗?”

    江十七看着他没回答。

    那人看着马车那边,道:“也是,你爹也不经常在家,你呢,也特殊,不好娶媳妇。要是有钱,你就能买下这姑娘了。"

    “钱?”江十七愣了一下,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

    他记得家里有钱,是留给买媳妇的。

    想到这,他二话不说,转身就跑,脚步有些踉跄,从来没见过他跑这么快,一下消失在村口的路上。

    他继续说:“对啊,你这个娘啊,也不会管你这事儿,管你一口饭你就知足吧…”他回头看,发现江十七早已不见踪影,忍不住骂了一句:“这傻子,跑得倒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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