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州城郊,王蟠别院。

    穿红戴绿的一对姐妹花被榕参押出来,脸色苍白难看。

    榕参将她们丢在地上,禀报:“少卿大人,小姐不在里头。”

    高头大马扬起前蹄,住了脚步,崔承戟单手勒住马头,凝眸一瞧,心弦骤然绷紧。

    这对姐妹花,大的十四五岁,小的才十一二岁,看起来皆是形容不足,稚嫩可爱,通身一股孩子气。

    崔承戟额前青筋微凸,低骂了一句,着人将王蟠拖出来。

    王蟠满脸是血,被人架着臂膀拖来时,双腿已站不稳地。他掀了眼皮,咽下口浓血水:“该说的,我都说了……”

    “宝音呢!”

    王蟠缓缓抬头,见面前跪着的姐妹花,却无宝音身影,不由蹙眉:“不可能……她被带到这儿了的。”

    “萍萍,你看到宝音了吗?”

    跪在地上的红衣女子瑟瑟缩缩开口:“谁?是大爷常说的那个宋家表小姐么?”

    王蟠感觉到崔承戟眸色又黯淡了几分,有些心虚地错开眼:“是,是她。”

    “大爷没带宝音过来,我们如何见呢。”

    崔承戟眉心一皱。

    榕参当即斥道:“崔姑娘的闺名是你等能念的么!”

    王蟠急了:“什么带不带!”他吐口血痰在地上:“昨日下午的马车,冯三亲自赶的车过来,人呢!”

    萍萍委屈地跪在地上:“昨日冯三是来过,送了庆春园一桌席面,不是大爷赏我们的么?”

    崔承戟沉声:“那个冯三现在何处?”

    王蟠小心翼翼道:“昨夜没回来。”

    崔承戟拔刀按在王蟠胸前,攥紧刀柄的指节泛白,声音暗哑:“若宝音少了一根头发,我教你王家血流成河。”

    王蟠扑通跪下,到底是十五岁的少年,见了兵刃只剩下惊惧害怕:“崔大、大人,我实不知啊。我亲眼看着宝音——呸,崔小姐上了我家冯三的马车……”

    崔承戟抬腕使力,王蟠感到胸前一阵刺痛,呜呜呀呀叫嚷起来。

    郑伯约一袭月白锦服,施施然而来。他瞥眼跪地求饶的王蟠,勾唇:“少卿大人,为难你侄女夫君做什么?”

    崔承戟眯眼,盯住走近的郑伯约。

    “蟠兄昨日下午刚做了崔小姐的夫君,此刻崔小姐害羞了,才故意躲着不肯见大人。”郑伯约笑得狡黠。

    崔承戟不怒反笑:“你终于来了。”

    他收刀入鞘,冷笑逼近郑伯约,指尖捏住其坠在腰间的铜钱吊坠:“郑公子衣冠楚楚,却比令尊更关心私银这等腌臢事。”

    郑伯约色变,忙抽回吊坠,掩了惊色:“我不明白崔大人的话。”

    崔承戟寒声道:“昨日宝音坠楼前的话,不止你一人听见了。”

    “我本以为,你只关心私银。没想到,你竟坐不住了,故意来卖破绽。”他一手按住郑伯约肩膀,“是想拿宝音同我做交易吗?”

    郑伯远忍着肩膀的疼痛,强自笑道:“不愧是大理寺少卿,确实好智谋。”

    “是你太蠢。”崔承戟微扬下巴,“把人带过来。”

    暗卫拖着冯三走近。

    那冯三约莫四十岁光景,此刻如一滩烂肉趴在地上。

    “昨夜查到冯三时,我便知道主谋不是王蟠,而是你,郑公子。”

    “那你为何……”

    “大理寺办案也讲证据。庆春园的茶酒博士和冯三皆一口咬定宝音是被王蟠带到城郊别院的,我又如何轻易缉拿靖州郑司马的嫡长子呢?”

    崔承戟弯腰,贴在郑伯约耳畔:“若我抓错了人,郑昭仪不得伤心?”

    “所以你故意把王蟠打成这样,就是引我出来救他?!”

    崔承戟笑开:“救他?”

    “你父亲想必这会儿就在那马车里吧?你们不是救王蟠,而是要救装满私银的无数只漕船。是也不是?”

    郑伯约只觉眼前黑了几黑,方才路上父亲教他说的话,此刻尽数忘记了,满脑子只剩下“换宝音”。

    郑伯约:“崔宝音和三月初九那只漕船,都给你。还有私银案的主谋,我们都备好了,你回京都以便复命,如何?”

    崔承戟扬眉:“哦?主谋何人?”

    “宋继文,宋宗武。”郑伯约偷觑崔承戟神色,“从前他们薄待了崔宝音,我也可做个见证,你正好替崔宝音报仇。”

    “你如何把事都推到他们身上?”

    “郑家与大人皆是见证。”

    “在何处见证?”

    “三月初九夜,司马大人与少卿大人一同带兵缉拿畏罪潜逃的私银案嫌犯。”

    崔承戟蹙眉佯作思考:“还不够。熔铸私银的地点还没有查到。”

    “你……”郑伯约咬唇,“宋家祠堂,怎么样?从前崔宝音在那儿挨打最多。”

    崔承戟不由冷笑:“祠堂里如何炼铜?你真当朝内众臣同你一样蠢么?”随即朗声:“高主簿,记得如何了?”

    角落里慢慢走出一名驼背老头,长衫打扮,头戴幞巾,手持狼毫供纸。高主簿呈上方才所录供词,崔承戟扫眼而过:“不错。现誊一份,送与邬刺史。”

    郑伯远惊得后退半步,原来方才崔承戟不是与他交易,而是诱他伪造证据的口供。

    眨眼间榕参等人已执锁链逼近,待那冰凉铁链捆住郑伯约时,崔承戟倾身俯视,眸光狠戾:“人,究竟在哪?”

    郑伯约已吓得两股战战。

    郑浴快步行来,满脸堆笑,朝崔承戟作了个揖:“崔大人,犬子年幼无知,得罪了大人,实乃某教导无方。”

    老狐狸终于现身。崔承戟紧锁眉心。又一场机锋要打。

    郑浴轻笑:“靖州的案子,勾连错节,大人不想查清楚涉案的所有世家么?”

    *

    青邙山,山洞。

    阿四擎麻绳中间,将宝音二人领到一处山洞前。

    宝音抬眸四处打量,只见洞内幽黑无光,两壁凿痕显眼,想必是有人特意凿出此洞,专为躲雨歇脚之用。

    往内几步,周遭温度陡然下降,宝音感觉到肌肤上泛起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转眼一瞧,贞杏也抱住双臂,惶惶瑟瑟地发抖。

    “这是哪儿?”

    阿四望了她们一眼,不答。

    他掏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点燃堆在洞内的几根木头。

    火光顷刻照亮黢黑山洞。

    宝音和贞杏无不被吓得跌倒在地,洞内皆是白骨!

    无数只残骸断骨躺在地面,宝音忽觉心口涌上一股酸酸的暖流,忙跑出洞,止不住地呕吐。

    阿四神色淡漠,瞥了眼宝音,便从腰间竹篓里取出几株草药,丢在贞杏面前:“捣碎了敷在伤口处。”

    又将火折子给她。

    宝音也不顾脏了,用那霞红罗袍的袖口擦干净嘴。

    临走之前,阿四望了望二人,依旧是淡漠神色:“青邙山中常有山贼,死在这洞里起码不用受苦。在外头被山贼捉住,就说不准了。”

    宝音忙问:“他们不知道这山洞吗?”

    “知道。”阿四将方才三人走过来的痕迹掩盖好,“这山洞专为他们丢尸用的。”

    “你能不能,帮我递个信儿给我二叔?”宝音走近。

    “为什么?”

    宝音踌躇地绞着手。贞杏也走上前,强装镇定,尾音却是藏不住的颤抖:“我家大人是大理寺少卿崔大人,你救了他侄女,他必定重金酬谢。”

    阿四眯起眼:“崔……承戟?”

    宝音惊喜道:“你知道二叔!”

    阿四冷笑:“知道,与郑浴、邬立同一样的蛇鼠一窝。”

    宝音蹙眉反驳:“二叔不是那样的人!他是来查案的!”

    “几年前,也有一个清官能臣来靖州查案,号称是前科探花郎,才智无双的人物。查了三个月,最后只处死了几个微不足道的小吏和他们的家眷。”阿四眸中淬出恨意,“这就是朝廷所谓的公正耿介!”

    “你二叔不是号称无心阎罗、冷面探官么!”

    “你二叔不是破案无数,最受皇帝器重,受皇命而来么!”

    “怎么还能把你给丢了?”

    阿四情绪激动,双目通红,步步逼近宝音,那被衣领遮蔽的旧疤陡然露出,自耳后一直蔓延到肩窝,随脖颈间青筋微动,煞是可怖。

    宝音被人逼得退无可退,半只脚已经踩空。一颗石子扑噜噜地滚下,消失于乱石矮草之间。

    阿四从鼻腔中哼笑出声:“这样一个人物,怎么连自己侄女都护不好?”

    见宝音眸子泛起水光,阿四懒怠与她多说。将宝音她们带到山洞前,已是他最大的仁慈,他已经尽了自己的良心。无论宝音她们是死在山洞,还是被崔承戟救走,都与他再无干系。

    阿四飞身钻入山林,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贞杏握住宝音的手,出声宽慰:“大人连宋家的别院都能寻到,这里肯定也会找到的。榕参不是最擅追踪吗?我们再熬一熬,大人很快就来救我们了。”

    贞杏望了望身后堆满白骨的山洞:“要不……我们下山吧?”

    宝音拭去眼泪,咬牙摇头:“不行,先不说有没有山贼,万一遇到山下那两个人,我们便完了。”

    她从地上拿过一支火把,往洞内照了照,火光之下,森森白骨泛出银光,白骨之间,散落锈蚀的铁链与铸模,有萤萤绿光闪耀其间。

    贞杏两腿直抖,躲在宝音身后,颤声道:“小……小姐,怎么有绿光?怕不是、怕不是鬼吧?”

    “就、就是有鬼,”宝音也怕得不行,“也没有人可怕!”

    她上前两步,不慎踩过一枚腿骨,直直摔在地上,腐朽味顷刻间直冲鼻腔。绿光就在眼前,宝音顾不得疼痛,双目睁圆,几枚铜钱幽幽躺在地上。宝音拾起铜钱,其上血迹斑斑已凝固干涸。

    宝音凑前去看,缺了一角笔锋的“靖”字如毒蛇獠牙赫然出现,与郑伯约挂在腰间的、二叔查出的铜钱形制纹路完全相同。宝音忍住脚踝间的疼痛,忙跪在地上,一枚、两枚、三枚……经手所有腐蚀铜钱,皆是缺了笔锋的□□!

    “全是□□!”宝音、贞杏齐声尖呼。

    二人抬头,满洞白骨、锈绿铜钱静静四散在地,恍若魑魅魍魉将目光注在二人身上。

    悚惧爬满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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