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令微持剑挡在姑娘们身前,眸色冰冷。

    温了了看着身前纤细但挺拔的身量,与元暨麟的松柏之姿渐渐重合,不觉攥紧了手中的药包。

    元令仪肺腑却如同被怒火焚烧一般,她出身不低,自小顺风顺水,从未被人如此调侃羞辱过。此时此刻,她恨不得将郑四海剥皮拆骨,可眼下情形凶险,纵使心中羞恨,也不得不强行压下。

    韬光韫玉,来日方长!

    元令仪素手轻抬,缓缓地将元令微拉至自己身后,拿过她手里的剑,嘴角轻扬,淡然地觑了一眼郑四海,明明是慈目微睁,菩萨低眉,却硬生生地造出十分肃杀。

    她缓缓走上前,示意元五信将刀撤下,微抬起头。

    明月疏星,月下人影娉婷。

    郑四海浑不在意地擦了擦血,俯视着这位名动京城的元府贵女。

    毫无疑问这女子是美的,高髻浓鬓,目剪秋水,唇夺夏樱,明明是多态妖姿,却又玉面慈悲。

    像极了他年少与恶狗抢食时,为他遮风挡雨的断臂菩萨像。

    郑四海好整以暇地看着少女,一阵细微地马蹄声混杂马车碾压落雪的声音徐徐而来,一队人马如鬼魅一般,自黑夜中远远现身,隐约似是东宫的车架。

    元令仪好似完全不受这队人马影响,直言道,“郑大人跟随魏侯爷出生入死,劳苦功高,令仪实是钦佩。”她声音轻柔,透着些许凉意,于郑四海而言,却是一丝丝不易察觉的蛊惑。

    “小人可担不起元大小姐这一声钦佩。”郑四海垂下眼眸,不自在地甩了两下马鞭,又安抚地摸了摸马头,似乎这样,就可以掩下眼底的悸动。

    元令仪声音郎朗,“大人不必妄自菲薄,魏侯爷与家父同朝为官,魏氏族中子弟与舍弟清谈论道,舍妹元令姿常在军中行走,亦是感叹魏侯爷治军严明。”

    郑四海仔仔细细地听着元令仪的话,一字不漏,心下了然她此刻的目的。

    “今日郑大人千里奔袭,护着丛大人自挹娄苦寒之地至此,是君子道义,于英国公府乃大恩!”说罢便作玉环礼,等待郑四海的回应。

    郑四海初见元令仪时,这女子高高在上,颐指气使地要他的人去传信,就知道她是个家中娇养的。

    可此刻她绝口不提护送丛莽是他奉命行事,亦不提刚刚的轻浮挑衅,便也知她是个聪明的。

    但他也着实没有料到,一个高门贵女竟会自轻自贱地向他一个流民出身的小小千总致礼。

    元令仪见他不答话,神情一凛,声音愈加柔和,语气更为凛冽,“刚刚家中护卫鲁莽,不小心伤了大人,还请海涵。”

    郑四海身后一人呛声道,“姑娘真是个礼仪人啊!我家大人大度,不欲为难,可我等乃真小人。”

    郑四海紧紧地盯着元令仪,见她神色不变地回望着自己,玩心渐起,默许着手下人肆意妄为。

    “郑大人,”元令仪看见一队人马逐渐靠近,急急地说道,“请大人高抬贵手。”

    郑四海此时已经确定,来者正是东宫车架。他不敢再造次,可身后人却突然开口,“可以,留下他一条手臂!”

    元令微此时已忍无可忍,一股血腥味奔涌地钻进她的的鼻尖,惊得她当场呆住。

    元令仪一剑自肩划至手臂,温热的血瞬间浸染了华美的吉光裘,似是雪夜中绽放的朵朵红莲,窈窕妖娆地缠住少女皮肉翻起的手臂。

    温了了疾速点了止血穴道,扶住几欲晕倒的元令仪。

    元令仪痛得瑟瑟发抖,唇色惨白,“大人,这一剑是代我家护卫致歉,请大人高抬贵手,放过我等与丛大人。”

    怒雪威寒,天地肃杀。

    一声高亢的马嘶声引得众人注意,繁贵富丽的马车堪堪停住,护卫上前将车帘卷起。

    京中早有传闻当今太子高照神仪明秀,姿容如玉,只见他肤白胜雪,长眉入鬓,凤眼微挑,冷俊孤傲。

    他罩着微微宽松的松青袍子正襟危坐着,胸腔略微起伏,压抑不住地轻咳。

    想到京中的种种传言,元令仪不禁有些可惜。

    元令仪率先带着众人向太子行礼,刚刚尚且十分嚣张的英武卫,此刻也是噤声下马。

    “都起来吧。”高照嗓音有些沙哑,断续的喘息,让他的声音好似天边传来的虚无梵音。

    元令仪方才的一字一句,如幽泉击石,被高照听得一清二楚。

    他略一抬眼,看到被元五信护在身侧的元令微,毫无波澜道,“天色已晚,东极学社已经闭社,尔等还是回京吧。”

    言罢,太子一行继续向阆京行进。

    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一瞬消失,温了了扶着元令仪上了马车,小心翼翼地为她止血上药,元令微扶着丛莽上了马,气哼哼地转身追了上去。

    郑四海有些懊恼,据他所知,显武侯魏世南与英国公元卿尘朝堂并无争锋,于公于私他都不欲伤害元令仪。

    “大人,丛莽就这么被英国公府带走,我们怕是会被侯爷责罚。”一人有些担忧地问道。

    “不会,侯爷本就不愿参与元裴两家的争斗,入京前将人交给英国公府,更为妥帖。”郑四海这话不知是说给自己的,还是讲给手下的,字字皆是欲盖弥彰。

    “你去给东极学社送个信吧。”郑四海此刻心中茫然,元令仪竟然肯为一个下人自残,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慈悲、狡黠、心狠。

    他就这样沉默地跟在元令仪一行人身后,目光深邃地望着马车,少女的容颜与记忆中的菩萨像渐渐重合。

    英国公府的马车沉重地前行,醉人的熏香暖风自马车中缓缓散出,伴随着女子压抑的哭声。

    元令仪斜靠在温了了身上,委屈、愤怒、无助,种种情绪堵在心头,滚烫的泪珠颗颗砸落下来,她越是想要克制,眼中的酸涩就愈是厉害

    “君君,”元令仪嗓音嘶哑,“丛莽大人是来报丧的,兄长战死。”

    元令微不自觉的夹紧马肚,胸腔隐隐作痛,头颅嗡嗡作响,只觉自己应是听错了,呓语一般念叨,“长姐,长姐?”

    丛莽不忍地拍了拍元令微的肩膀,勒马等着她。

    “兄长战死。”元令仪掀开车帘,目光沉沉,“丛莽大人称此战有诈,我们先回府将此事告知父亲。”

    这消息太过突然,元暨甯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元令微难耐地捂住脸,嘶哑不堪地大声痛哭。

    元令仪无助地紧闭双眼,这一日的事情如走马灯般地在眼前一一而过,她突然蹙起了眉头,似是不经意间说道,“丛大人。”

    “大小姐。”丛莽虚弱的答道。

    “英武卫守护阆京城。”元令仪淡淡地问道,“丛大人为何会与英武卫一同入京?”

    丛莽本以为元令仪会询问黑水道一战的细节,没想到竟是问的这个。

    “龙血军与敖鲁血战,死守边关。待二小姐的援军赶到,三万龙血军早已通通战死。老夫将这几个月的种种蹊跷报于二小姐后,她原是派了一队护卫护送我入京,行至广宁遭遇一伙山匪,护卫们拼命护着老夫,最后就剩我和一位元姓小哥逃至一处小村,我们本想休养一段时日回挹娄去,可元小哥没挺住,去了。”

    元令仪面上平静地听着,手指却紧紧地绞在一起。

    “村民怕惹上人命官司,将我送到府衙,还好我有官印可鉴证身份。我原想先回挹娄与二小姐商量下步该怎么做,可曹县令告知我正巧有贵人在此,能够与他一同回京。”

    “你见到那贵人了吗?”

    “未曾见到。不知曹县令说了什么,那贵人便派了郑千总一路护送我至阆京。”

    元令仪沉默片刻,缓缓问道,“君君,麟儿呢?”

    元令微嘶哑着说道,“兄长他……”

    元令仪见她吞吞吐吐便知此事必有蹊跷,她瞟了一眼面色复杂的温了了,对元令微说道,“雪夜天寒,你进马车里来。”

    “长姐……”元令微缩在元令仪怀中,小声说道,“兄长半月前要我假扮他理学,晨昏定省,不可被外人察觉。”

    元令仪秀眉拧起,“他去了哪里?”

    “我也不知道,他不肯说。”元令微双眼哭得如同鲜核桃,呜咽着继续说道,“我试探地问过,这件事父亲知道,温祭酒知道,再就是一位高权重的大人物知道,其余人尽是不知。”

    元令仪心中惊涛骇浪袭来,父知母不知,元暨麟此行定是凶险万分,祭酒既知,该事须得学社助力,长兄不知,元暨麟应是未卷进北境焦灼的战事。

    元令仪思绪万千,元令微胆战心惊,两姐妹不约而同地想道,元家怕是被人算计了。

    北境战事持续已四月有余,三万龙血军死守挹娄五百里防线,户部流水一样的银子花了出去,战事却久拖不决,朝中更甚有龙血军有负皇恩的论调。

    按照的丛莽的说法,至少月前敖鲁就已退至边外,京都为何迟迟未收到战报?

    驰援之后,元令姿纵使清理战场琐事繁多,为何迟迟没有一封家书?

    太子病弱,为何不在东宫将养,要在天寒地冻的日子里,出现在城外?

    山匪为财,绝无可能死命追杀一行官身军职,这伙亡命徒究竟是哪方势力?

    广宁曹县令与英国公府、丛莽均无私交,完全可以让丛莽自己行事,为何要卷入阆京纷争?

    那个可以调动英武卫的神秘贵人又是谁?可是太子?

    元暨麟偏偏赶在这个节骨眼掩人耳目地出走,究竟是为何?

    此事蹊跷甚多,英国公府一行人一路沉默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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