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照眼皮蓦地掀起,声如寒潮过境,冻住元令仪的万般思绪 “盖世德,你当知道!今天你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整个苏州城都知道你来了本宫这里。”

    月辉似霜,如刀锋淬炼的杀气,斩断了繁花争奇斗艳的喧嚣,空留浮游殉葬尘世的凉薄。

    元令仪攥紧了高照的衣袖,不自觉的颤抖引得高照神色稍缓,在座之人尽是心知肚明。拜盖世德所赐,高照韬光韫晦,避其锋芒的手段,行不通了。

    “盖世德,你到底是来投诚借势的?还是来推波助澜的?”元令仪声如幽泉击石,叮咚脆响亦是藏不住她心中的波涛汹涌。

    高澄背靠琅琊王氏,是本朝除高照以外最为尊贵的皇子。

    可自裴氏覆灭以来,身为东宫姻亲的英国公府门第虽高,可与百年望族的王氏相比,根基到底不足,难以匹敌。

    经年累日浸淫朝堂的王氏子弟门生,一点风吹草动既能洞悉朝堂格局,更遑论惊天变动。

    自淑皇贵妃让位先皇后裴嘉期起的耻辱,积压十数年,裴氏一朝势败,当是王氏雪耻之时。

    扶持高澄高坐明堂,琅琊王氏秉从龙之功,世家大族再荣封异姓王,大周朝绝无仅有的富贵,堪称大权在握,荣耀无双。

    盖世德微微垂首,紧紧握住的双拳抵在金砖之上,颗颗热泪砸了下来,“殿下,大小姐,请二位贵人权当我是来投诚的。”

    “你这般投诚,本宫可受不得。”高照缓缓握住元令仪冰冷的手,往日温热的掌心此刻竟比他的手还要凉上三分,冻得高照肺腑心肠阵阵刺痛,“你当真是个莽夫的扮相,奸猾的心肠,硬要将本宫架在烈火之上,与王玙为敌。”

    “殿下,今日若是没有我,您难道不会用孟祁观之死发难琅琊王氏吗?”盖世德向前跪扫两步,粗狂地扑在高照脚下,血红双眼中竟含着膜拜虔诚,“小人只是将节点推动向前,并未违背殿下初心啊……”

    盖世德声声泣血,涕泗横流。

    元令仪无法静下心旁观盖世德,相识几日以来,他不算是个奸猾的小人。

    为了自家兄弟不惜与当朝权贵为敌,复仇无望便转身投诚他们,却也是步步算计着他们,将他们推至悬崖边上。

    “盖世德,我切问你一句,你务必要说实话。”元令仪冷声问道,“你与琅琊王氏,不止这一桩仇怨吧。”

    盖世德闻言,登时止住了泛滥的愤慨与愁绪,他甚至扭捏地回过身子抹了把泪,“大小姐猜的没错,小人恨琅琊王氏不止这一桩缘由,夙怨长久,恨之入骨。”

    高照神情稍有缓和,眼中写满了原来如此。

    能得邱澎生人品背书的人,当是苏州地界上的人中豪杰,本该是百舸争流的铁血汉子,身坠勾心斗角的炼狱里,苦苦经营算计,当真是恨意深入骨髓。

    元令仪轻声问道,“你且说说,这两枚染血的棋子是怎么回事?”

    “大小姐,贺章此人,嗜对弈如命。”盖世德咬牙切齿地说道,两腮鼓起的槽牙,恨不得生吞了贺章一般。

    “说点我们不知道的。”高照似是不耐烦地打断他,“盖世德,你最好坦诚相告,莫要再偷奸耍滑,否则,我不介意助贺章一臂之力,易主漕帮。”

    盖世德脸色一僵,漆黑的大眼登时晦暗不明,声量不自觉地降了下来,“贺章并不是不贪……”他顿了一刻,吐出一口浊气,“他暗中逼迫江南富商,以棋行贿。”

    元令仪面上一惊,疑惑问道,“什么叫做以棋行贿?”

    “他好对弈,江南十家棋馆约有□□,是他的产业。”盖世德沉声说道,“但这些棋馆授业放局的收入,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贺章初到江南之时,不少富商上门重金求取字画,给他招来不少弹劾,堵了他招财进宝的一条捷径。

    可他毕竟出身寒门,与琅琊王氏子侄到底不同,没有银钱傍身,怎能在万千王氏门生之中做佼佼者。

    他最初为五品苏州同知时,知府空缺近一年之久,全苏州的官绅好强,坐贾走商皆要仰仗他才能便利行事。

    隔山岔五,便有人约他对弈一局。

    起初,还只是君子棋局,豪绅之流竟以为以棋会友,能与贺章结上三分交情。

    可渐渐地,这群肥羊便察觉不对劲。

    自己每下一子,便被贺章各种缘由请去北墙之下被烈日炙烤,亦或是被暴雨淋瀑。待贺章下得起劲,自己更是不得落座,如此反复,日出东方至日落西山,这棋局也只是动了十多步。

    细碎的功夫,熬得苏州这些大老爷们疲惫不堪,胆战心惊。所有人都知道,贺章这是要收钱了,可他却仍是端得一副棋痴的模样,金银珠宝一概不收,可若是这些人想要求败于他,那便此局作废,重新再来。

    富商们寻求破局之法,细细考量下觉着应是胜过贺章。可偏偏贺章颇为擅长对弈,一群富贵窝里老爷,没有人能赢他半子。

    不知何时起,这些人开始雇佣棋手。

    大周盛行对弈之风,棋馆更是遍地开花,本就是各家有各家相熟的棋馆,却不料有些人当真是害人害己。

    先是几个棋手被人硬生生砸断了手指,撵出了贺府,后又有被挖了双眼的,打断了腿的,更有甚者,整家棋馆上至先生下至学徒,均被重刑伺候,终身不能再执棋子。

    那时坊间传闻,这些被重刑惩戒的尽是对弈作弊之人。

    那些被贺章毁了棋路的棋手,又被毁了名声,雪上加霜,状告无门后,纷纷跳了苏州河。

    几桩命案之后,再无人敢登贺章的大门与他对弈。

    可没过多久,有几家棋馆新入苏州,当家人堂而皇之地敲开了贺府的大门,连着数月之后,不仅安然无恙,还得了贺章亲手题字,一时名声大噪。

    “所以,贺章揽财的手段,是这些棋馆?”元令仪轻声打断盖世德,“可这能有多少钱?”

    “大小姐有所不知,棋馆就是贺章的白手套。有求于他的人不仅要重金雇佣棋手,更要为棋馆添彩头。”盖世德神色悲苦,“有些棋手本就身价不菲,档期更是千金难求,有些人为了请国手出山,万金不止。”

    “所以,江南的棋馆身价被抬高,更是带动了全国的棋馆身价水涨船高?”元令仪皱眉思忖,眼睛却是突然一亮,眸中星辉璀璨,引人心驰神往。

    高照揽住元令仪,轻拍了她的肩,“此事不是你想得那般简单。”

    元令仪眼中聚光不散,只是笑着不语。

    “你有何证据,证明你说的是实话?”高照声音淬冰,似是极不信任盖世德。

    “殿下,这两枚棋子,便是那些被残害的棋手赠与小人的。”盖世德眼中急声说道,“那些棋手现下在漕帮做事,关键时刻尽可作证。”

    高照凝视盖世徳,突然哂笑一声,似是被盖世德的言语逗笑,前仰后合,惊得元令仪与盖世德呆愣当场,不知该作何反应。

    直到笑声渐息,高照面色冰冷,眼中寒霜凝结,他目光似杀气腾腾的长刀,直直砍向盖世德,“你讲这些,是要我如何?”

    盖世德面色一怔,吞吞吐吐说道,“小人只是想为殿下献计,贺章残忍歹毒,屠害纯良百姓。官商勾结,揽不义之财,难道不该收监待审,上达天听吗?”

    高照冷笑声不绝,“好,你说他屠害棋手,以他的行事作风,总不至于无端害人,该是有些名头的吧……”

    盖世德面色一僵,黝黑的脸登时煞白,“传言,是这些棋手不守规矩。”

    元令仪心中一紧,果然如此。

    若是以此来发难,便与前些时日元令微卷进的杀人案件一般无二。我方仅凭几个苦主击鼓鸣冤,他方便能搜罗出一箩筐的物件证据反驳诬陷,罗生门案,无头官司。

    “很好,看你这面色,也算是明白了处境。”高照声调仍是不屑,继续问道,“你且再来说说,官商勾结,可有实质证据?”

    盖世德的面色更为惨白,“我……他与棋馆往来,众人皆知。”

    高照神色更为凛然,“可有账本?”

    “没有……”盖世德似是泄气一般地佝偻了腰,“没有铁证。”

    高照厉声说道,“你可知道贺章是什么人?当朝二品大员,实权在握,他若是倒了,漕运动荡,江南经济命脉动荡,就你扇起来的这屡微风,怕是连他一根头发丝都吹不起来。”

    盖世德青筋暴起,蜿蜒盘住了他的额头,堆起了眉头,“可有大把大把的人,以此方式行贿,获取便利,难道不是贪赃枉法吗?”

    高照神色倏然缓了下来,淡淡说道,“你说有人行贿,拿了便利,你举个例子出来,让我听听,是谁送了多少银两,又是谁拿了多少好处!”

    盖世德闻言全身绷紧,挣扎痛苦在脸上一闪而过,他双眼通红,似有烈焰燃烧三魂七魄。他深吸了几口气,缓声说道,“邱澎生,邱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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