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杳年以江怀砚见过无名医者为由,让晏时礼同意他领着官兵去宫外。

    他们在巷子里穿梭,找到了刻意蹲在墙边上的冥六。老者穿着一身破旧的粗布麻衣,但洗的很干净,腰带上系着一小截蓝色绸布。

    江怀砚走过去站定,鞠了个躬,“先生,得罪了。”

    冥六还没看清楚他的脸,眼前忽然一黑,整个头都被黑色的布匹罩住,紧接着身体离地,被人扛到了肩上,快速的移动。

    冥六黑了脸。

    怪不得出门前晏时清对他道:“委屈先生了。”原来这就是他们想出来的办法吗。

    他象征性的挣扎了几下,“你们是何人?要带我去哪里?”

    江怀砚礼貌开口:“先生不必慌张,我们也只是求医心切,带您去见一个病人。”

    冥六再没什么反应,他懒得演了。士兵的甲胄硌得他肋骨疼,好在只走了一小段路,他就被捆住双手塞进了马车里。

    江怀砚也坐进去,用几乎微不可查的声音道:“先生,委屈您了。”

    冥六往旁边转过头,没理他。心中郁闷,这俩小子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尊老?

    江杳年守在琉卿殿,春柳从外面疾步走进来,“姑娘,慧和殿来人了。”

    慧妃的人?

    皇帝虽然派人秘密监视着琉卿殿,但只是不许里面的人出去,并不会阻拦其他人进来,若是应付不好叫人发现江卿婉中毒,只怕皇帝还要怪罪。

    江杳年迅速起身去了前厅。

    慧妃的贴身丫鬟简心站着,桌子上放着一个食盒,待她进来马上屈膝一礼,“见过将军。”

    江杳年淡淡点头,“有事?”

    简心道:“慧妃娘娘做了些梅花酥,让奴婢给敏妃娘娘送过来一些。”

    “娘娘有心,但阿姐不在殿内,我就代她收下了,改日再去登门谢过。”

    “无妨,一点心意,娘娘笑纳就好,奴婢告退。”

    简心送完东西就走了,前后不足半刻钟,也没问江卿婉,让人挑不出错处。

    江杳年小心地打开食盒看了眼,就一盘梅花酥,色泽鲜艳,再无其他,江杳年甚至用银针试了试,无毒。

    她稍稍放下心来,但保险起见,就将食盒搁置在了这里,反正江卿婉如今也无法进食。

    她又回到江卿婉床前,打湿布巾替她擦了擦脸和手,等着冥六进宫。

    这边马车终于驶到了宫门前,江怀砚摸了把腰间却什么也没摸到,腰牌呢?

    他四处找了一遍也没发现,什么时候丢的?出宫还特意带在了身上。

    他出了马车,守门的士兵却是两个生面孔,他们用刀挡在门口,“请出示腰牌。”

    江怀砚试图说服他们:“我一个时辰前刚刚出来,腰牌丢在宫内了,二位想来看我也不面生,就通融通融让我进去吧。”

    两人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我们也是听命办事,规矩不能破,请出示腰牌。”

    江怀砚换了个说辞,“那麻烦派人去宫内禀报一声,就说吏部侍郎江怀砚有要事求见陛下,耽误不得。”

    守门士兵不为所动,直到江怀砚分别往他们袖子里塞了两锭银子,这才不紧不慢地朝一旁的小弟吩咐了一句什么。

    江怀砚很是着急,不由催促了一句:“麻烦尽快,事情真的很紧急。”

    士兵宽慰他:“宫门口离养心殿可不近,消息也得一层层往陛下跟前传,这事儿急不来。”

    阴沉了好几日的天上开始飘起雪花,无奈,江怀砚只好在一旁焦灼的等着,差遣了几个人去先前的巷子里找找他遗失的腰牌。

    江杳年靠在床边坐着,不时望向外面,度日如年。

    江卿婉忽然睁开了眼,弱弱叫了一声:“南南……”

    江杳年倾身上前询问:“阿姐,你怎么样?要喝点水吗?”

    江卿婉摇头,还未开口血先涌了出来,眼耳口鼻无一幸免!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江杳年先是朝外喊:“太医!太医呢?”

    接着慌张的拿着布巾去擦,布巾很快就被浸透了,血越擦越多,完全止不住,枕头被褥全被染红,江卿婉身体里的血仿佛全要涌出来,她痛苦的皱着眉,细白的手指紧紧揪着身下的床单。

    江杳年的手颤抖的厉害,她甚至不敢再触碰江卿婉,生怕自己手重弄疼她。

    “春柳,去找陛下,快!要快!”

    “是!”

    春柳拼命往养心殿跑去。

    太医慌慌张张跑进来,屋子里血腥气浓郁得直冲天灵盖。他们先是把脉又是施针,还是从前那一套,毫无作用,又喂了点药但全混着血呕了出来。

    太医没辙了,呼啦啦跪了一地。江杳年连怒斥他们的心思也没了。

    江卿婉已经成了一个血人,她费力的朝江杳年伸出手,江杳年双手握住,几乎是恳求一般道:“阿姐,你撑住,冥先生马上就来了,你撑住,我求你撑住。”

    江卿婉眼角流出血泪,“南南,让我,最后再抱抱你。”

    江杳年将她揽进怀里,一手扣着她的头,一手支撑着她的背,好让她舒服一些。

    “阿姐,再坚持一下,就一下,就一下……”

    江卿婉的七窍还在流血,沾了江杳年一身,但江杳年根本不在乎,她的脸抵在江卿婉额上,缓缓流下一行泪水。

    “傻孩子,哭什么?”

    江杳年不想哭,但她能感受到江卿婉的生命在她怀中快速流失。

    冥先生呢,不是已经进京了吗?为什么还没来?为什么还没来!

    江杳年心急如焚,她在心里迫切地呼喊着,希望他们下一刻就出现在身边。

    江卿婉缓缓道:“往后,你一定、要记着我说过的话,不可再伤害自己,做事不可再冲动,拿不准时,就和阿砚商量商量,祖父年纪大了,你们有空,就多进宫陪陪他,他一个人这么多年,很辛苦,很孤单……咳咳咳咳……”

    血不断涌出,江卿婉被呛住,咳了好一会儿才止住,江杳年拍着她的背,一遍遍重复:“我会的,你说的我都记住了。你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大哥已经进宫了,再坚持一下……”

    江卿婉眼前血红一片,她摸索着抚上江杳年的脸,擦去她脸上的泪,“南南,阿姐怎么都看不清你了,不过没关系,你一直、都在阿姐的心里。”

    江杳年几近绝望,她只求江怀砚他们能快一点,快一点,再快一点。

    她拉着江卿婉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泪水决堤,带着哭腔喊:“阿姐,我求你了,你再看看我,你再看看我的脸,你别闭眼!我求你了!你再看看我,我不要你死!不许死!!!”

    江卿婉很疼,五脏六腑好似都化成血水流了出来,她也很累,睁开眼都要竭尽全力。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扯出一个笑脸,“看来,我该走了。”

    江杳年的声音已经不成腔调,整个房间都是她绝望的嘶吼:“阿姐!阿姐!你再等等,再等等啊!”

    江卿婉伸出食指点在她眉心,缓缓闭上了眼,轻轻地道:“南南别哭,阿姐在天上,会永远保佑你。”

    会永远保佑你。

    遇见父亲母亲,冠江姓,看着你长大,是阿姐,一生之幸。

    她的血流干了,慢慢变成黑色。

    江杳年抱着她的尸体,心脏绞痛,泪如泉涌。

    晏时礼和江怀砚差不多同时赶到,床上两个血人靠在一起。

    江怀砚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凝固了,冷得他直发颤。

    晏时礼的心也沉入谷底。

    江杳年转头看见他们,看见还被罩着头的冥六,悲痛欲绝:“就差一步,就差这么一步,哥!就差一步啊!”

    江怀砚扑过去抱住她们,哽咽地说不出话。

    若是没有宫门口耽误的那一阵,也许,江卿婉就不会死。

    可为什么自己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丢了腰牌,为什么,为什么?

    没人能告诉他。

    但他往后一辈子,哪怕隔着无数的群山大漠,无尽的烟雨红尘,都要为这一天的伤疤疼痛。

    江杳年也是。

    晏时礼与江卿婉夫妻十余载,若说没感情是假,他们也相爱过,但帝王不会只爱一人,他爱江山,爱权利,所以江卿婉最终排在了最后的位置,一个可有可无,但还有利用价值的位置。

    雪花落了满城,气派的红墙金瓦不复存在,天地间惟余缟素。

    迎朝十一年初,大雪,江卿婉永远留在了这个春天。

    奉晏时礼之命,此事被压了下来,江卿婉看似风光无限的一生,最后连个像样的丧礼都没有。

    江卿婉的灵柩秘密抬往妃园寝,江杳年穿着丧服,亲自为她扶棺。

    陪葬的东西数不胜数,算得上是厚葬了,但人都死了,再做这些没有任何意义。

    积雪能漫过小腿,出殡的队伍走得很慢。为了掩人耳目,除了江家一家和几个抬棺的禁军侍卫,一个僧人,以及为表重视而亲自到场的晏时礼及随从,再无其他。

    灵柩被慢慢放进提前挖好的坑中,混着雪的泥土一下又一下将它掩埋。江怀砚和江杳年跪在一边,江洪州和晏时礼站在一旁。

    江杳年安静的看着灵柩消失,土坑慢慢被填平,又鼓起一个小包,这就是江卿婉的归宿。

    谁都要走到这一步,但她不甘心。

    她挺直脊背,笔直地跪在雪地里,任由寒风呼啸,把眼里的泪凝结成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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