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顶小轿从侧门抬进府,这已经算是沈老爷对她天大的抬举了。

    即便沈林不给她妾室身份,叫她无名无分地进沈家当个暖床丫鬟,她也无话可说,毕竟当初是她有求于人。

    而且,就冲着她打死过人,沈林还敢娶她做小老婆,这就已经是十足的稀罕事儿了。

    她在赵九重面前更狼狈的时候都有,给人当小老婆这件事,在她的过往黑历史中,已经不值一提。所以,她在赵九重面前也毫无掩饰,该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实话实说,不加修饰。

    赵九重应该是已经知道贺岁愉要给人做妾,所以在听到她如此说法以后,也不显得惊讶。

    他只是哑声问:“他……他对你好吗?”

    贺岁愉顿了一下,语气自然地回答说:“挺好的啊。”

    她甚至笑了一下,但说话的语气却冷冷清清的,听不出来有多高兴,“他很有钱,日后我不必再为生计奔波了,也不用每天都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了。”

    这一刻她在想什么呢?

    她不知道。

    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在对赵九重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她的心底,有没有存着那么一两分赌气的心思。

    倘若真存着赌气的心思,那她的目的显然达到了。

    因为,她的话像是无形的刀子,悄然无声地插进了赵九重的胸口,让赵九重一时间有点儿喘不上气。

    贺岁愉说的这些,他找到这里之前,都已经听说过了,可他听到的那些话,都是出自于无关的人口中。

    所以,当他听到贺岁愉本人亲口说出来时,赵九重才意识到,他远没有自己所表现出来的这么平静。

    在幽暗的烛火照耀之下,他面部的肌肉僵硬地颤动了一下,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是却又没说。

    贺岁愉并不是时时刻刻在注意着他,她早已经拿着手巾继续擦湿哒哒的头发,连目光都没再往窗边来。

    赵九重在她侧过来摆弄头发时,忽然注意到了她脸上不明显的红印子。

    赵九重骤然变了脸色,“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他很快想到,“他打你?”

    贺岁愉擦头发的动作一顿,脸上的表情冷了下来,实话实说:“不是,他府中妾室打的。”

    赵九重的脸色难看,声音也沉了几分,“你还未过门,他府中妾室就已如此强横?”

    贺岁愉忽然嘲讽似的轻“呵”了一声。

    她忽然觉得赵九重这人很虚伪,当初留下她一个人在复州,她说他们分道扬镳,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他半句反驳都不曾。如今他假仁假义地替她义愤填膺,打抱不平,又是出于何等立场呢?

    况且,事已至此,他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她胸腔中腾起一股无名火,“唰——”地转过头看向他,语气毫不客气:“关你什么事?”

    赵九重僵在原地,被烛光照亮的眼眸似乎都黯淡下去。

    贺岁愉不知道自己心头的怒气从何而起,但她就是觉得一口气如鲠在喉,让她顺不过气来。

    贺岁愉不说话,走到这一步,她与赵九重之间,早已无话可说了,从他离开客栈的那一日,他们之间的联系就已经断掉了。

    她后来那么难,有许多几乎困难到绝境的时刻。

    杀了人连夜出逃缩在街角等待天明时,她想起过他,她觉得赵九重若是在,一定会有办法。

    在出城的前一刻被官差抓住时,她想起过他,她觉得他若是在,一定能够带着她从那群官差里逃出去。

    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时,她也想起过他,她觉得他若是在,她好歹心里也有个指望,觉得他在外面一定会想办法救自己出去。

    可是,她走到现在这一步,已经几乎不会想起他了。

    即便想到,也只会想到,他大概已经得偿所愿,投军从戎、建功立业去了吧。都已经与她无关。

    贺岁愉不说话,赵九重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也沉默下来。

    雨水哗啦哗啦地砸在石板上,顺着他的身体流下去,他仿佛一座石像,站在窗口不动如山。

    沉默良久,

    原本潮湿带着寒意的空气,逐渐变得焦灼起来。

    她抬头看见他,又想到明天就要嫁给沈林那个老东西了,心底里莫名烦躁。

    她把手巾“啪——”一声扔在了桌子上,走过去,伸手就关窗户,“既然你没什么要说的了,就早些离开吧。”

    关窗户的“吱呀——”声响了一半,戛然而止。

    关了一半的窗扇被抵住。贺岁愉的手从屋子里这一侧往外推,而另一双粗壮有力的大手从外面把住了窗扇。

    这扇窗户就这样不上不下地卡在了两人中间,仿佛一道屏障似的。

    “等等——”赵九重说。

    “你……”他喉头滑动了一下,黝黑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是不是真的想好了?”

    贺岁愉扶着窗扇的手颤了一下。

    有那么一瞬间,她消失已久的骨气似乎回来了一点。

    灵魂深处隐隐约约有个声音告诉她,她是接受过知识和学校教育的人,她从前曾学过那么多东西,她不应该就这样放弃自己的人生,将自己的生命寄居在一个老男人的后院里。

    但是她的脑子里太乱,痛苦的记忆太多,这声音只出现了一瞬间,就被吹散了。

    想好什么,赵九重没说,但贺岁愉却明白,他问的是,她是不是真的想好了要嫁给沈林。

    贺岁愉的目光落在院子的黑暗角落里,沉默了好几息,才说:“我想没想好,有什么用呢?”

    “当然有用。”赵九重声量猛地拔高了一些。

    他说:“成亲是一辈子的人生大事,务必要慎之又慎。”

    贺岁愉抖了下肩膀,像是笑了一下。

    她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向他,语气刻薄:“怎么?我若是没想好,你还能带我私奔不成?”

    “如果你愿意的话。”赵九重说。

    “不能就别……”听到他说了什么,贺岁愉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的瞳孔微微一震,原本准备好的要骂他的话卡在嘴边没能出来。

    声音并不算很大,甚至赶不上哗啦哗啦的雨声大,但是贺岁愉离得很近,所以听得很清楚。他的语气凝重,一丝一毫玩笑的意思也没有。

    “你……”贺岁愉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你认真的?”

    赵九重深吸一口气,重重点头,“认真得不能再认真。”

    他的目光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看过来的时候,贺岁愉竟忍不住要胆怯地避开他的锋芒。

    贺岁愉没说话,手指紧紧地抓着窗扇,但是也没有继续关窗,将他关在外面。

    “你愿意跟我一起去随州吗?”赵九重问。

    这一刻,贺岁愉想到了很多,她想到赵九重在随州参军,常年在军营中,即便她去了随州大概也时常见不到他,也想到了赵九重或许会跟着军队去往河中平叛,她去了随州也可能还是一个人……

    短暂的时间里,她能考虑到很多东西。

    可她什么也不想考虑了。

    也许是心动于赵九重的邀请。

    也许是真的不喜欢沈林。

    也许是,她心底里总有一点不甘心。

    她是想要活下来,这是她一直以来的首要目标和原则,但她不想做男人豢养在后院的宠物,将余生的喜怒哀乐、衣食住行都完全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

    于是,她点了点头。

    “好。”她说。

    赵九重听到她答应,高高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

    “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他问。

    赵九重话音刚落,一阵狂风吹过,院子里的一盆放在架子上的兰花大概是没放稳,被大风被吹倒,“砰——”一声砸在了地上,巨大的声响声音在黑暗的夜里格外清晰。

    贺岁愉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她把手从窗扇上收回来,“现在城门未开,离开这儿也出不去城,不必着急,等我先收拾好东西。”

    她刚要转身去收拾东西,忽然听到隔壁开门的声音,大概是绿琴听到了刚刚那个巨大的声响,所以出来检查了。

    窗户打开了以后,人站在窗边,外面有什么风吹草动的声音就格外明显,他们能够第一时间察觉。更何况,赵九重还站在窗外,隔壁的动静更是瞒不过他。

    “有人来了。”赵九重说。

    他的声音几乎和隔壁开门的声音同时响起。

    “进来。”贺岁愉面色一变,慌乱地说,手上也没闲着,伸手抓着他湿透了的衣裳,把他从窗口往进来拽。

    赵九重撑着窗台一跃,就跳进了屋子里,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顺手关上了窗户。

    不多时,绿琴就提着灯笼就走到了窗户前面。

    贺岁愉心脏咚咚直跳。

    好险,就差一点儿。

    “姑娘,您还没睡吗?”绿琴站在窗前问。

    “擦头发呢。”贺岁愉就站在离窗户不远的地方擦头发,窗户上能照出她的影子,连她的动作都照得清清楚楚。

    “奴婢帮您吧。”

    “不用了,马上就要擦干了,我都准备睡觉了。”

    “那好,您早些休息,明儿一早老爷就派人来接您了。”

    “好,我知道了。”

    绿琴撑开伞,一手提着灯笼,一手举着伞,检查了一下院子里被打碎的花盆,见没有别的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又回去睡觉了。

    贺岁愉见绿琴走了以后,就开始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沈林不知道是不是故意防着她,她在这里住的这些时日,虽然吃穿样样精致,但是他一个子儿都没给她。

    她原本身上的钱,进大牢那一刻就没了,眼下又是身无分文,就连那两盒昂贵的胭脂都被官府的衙役搜罗走了。

    不过,她没钱,赵九重身上应当是有钱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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