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桶
莫琳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即使恐惧，她也对这儿原来的摆设有大概的印象，可现在却截然不同了，就好像这居所的所有者换了人似的。
不是埃里克住在这里的话，还会有谁来呢？她有充足的理由相信，任何尝试踏足这个地方的人类都会被埃里克的索套毫不留情地杀死。可她没有想过，这个更换后的所有者会变成自己。
还有什么能比幽灵的住所更令人恐惧呢？
这个问题恐怕只有莫琳有资格回答。
——那就是幽灵的住所里布置满了你的东西。
黑湖边的住宅似是洞穴又似是石屋，用沉色岩石堆砌起厚重的外墙，以一种半开放式的姿态拥抱着寂静的湖水。而沿着那条石板小径望过去，就能看见起居室的大致模样。
上一次来，莫琳是被蒙着眼睛的。
被揭开眼罩后，她便只顾着看埃里克令人惊骇的面孔，急促地在在摄人的气息中寻求生路，根本顾不上看什么其它的，她能回忆起来的也只有埃里克冰凉的气息，和他捏在自己后颈的手。
因此她对于这件起居室毫无印象，更没注意过这里的主人对房间有如此精心的布置和高雅的审美。怪不得他会置喙她房间中的绒绣。
再近看一眼，四柱床上挂着深红色的丝绒帷幔，床沿和柱脚则都雕刻着看不清的图案，像是书上曾见过的某种奇特生物，又像是用古老语言写成的祷文。相比较之下，床头意外地显得有些空荡，像是特意留出的一副空白。莫琳忽然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这空白处原先挂的该不会就是那副送到夏朗顿路，令众多围观者所惊叹的佛兰德斯吧！
其余的家具则多为橡木或是铁艺，铺着柔软厚重的毛毯，看上去倒也不那么生硬了。
虽然仍隔着几十米的距离，但她已经认出了不少眼熟的用品。埃里克几乎是把莫琳在罗什舒亚尔府邸里的房间原样搬了一个过来。
小到桌案上摆放的梳妆镜，大到她特地添置在盥洗室里的浴桶，她能在黑湖的居所里找到她所熟悉的每一样生活用品。甚至连她常穿的那套丝绸睡裙，也被妥帖地挂在了床边触手可及的橱柜里。
这样的周到细致，如果不是知道他们之间的真实关系，恐怕会有不明所以的人会将他们误以为是新婚夫妻。
这个可怕的念头一旦在脑海中浮现，就很难再赶出去了。
莫琳直到这时候才真切地意识到，他所说的情人关系不是假的。
船还没有靠岸，整片黑湖里只有船桨拨动水面的声音。莫琳知道，她正在离真相越来越近，等到船靠岸，等到他们真的揭开了那片隔岸的雾纱，她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凭她对埃里克的了解，这个幽灵不会允许她在接触完自己真实的一切后又离开的。他和罗什舒亚尔不一样，他图谋的要比罗什舒亚尔更多，他看不上她的财产，他想要的是她的灵魂。
两个声音在她的耳朵里交错响起，像是要把她撕扯成两半才能甘心似的。
其中一个说：“莫琳，看看你做的蠢事！早在你第一次来黑湖时我就提醒过你，你就该立刻拔腿就跑的，和魔鬼做交易迟早会深陷泥沼，你却只贪图那些眼前的利益。现在是你逃跑的最后机会，你要是还晕头转向，就只能被困在这一辈子！当一个幽灵的情人，这就是你费尽心思想得到的吗？”
另一个则说：“去呀莫琳，你有什么害怕的呢？！既然都走到了这里，为什么不再走进去博一博？你难道真的对埃里克没有一点儿好奇吗，你不是曾被他的声音所迷住了吗，为什么此刻又胆怯了呢？虽然他是个恶贯满盈的幽灵，可他不也切切实实地帮过你吗？除了他以外，还有谁又愿意拉你出来？”
莫琳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它们的声音更响了。
那个持保守态度的说：“快回去吧莫琳！既然你已经从罗什舒亚尔的塔楼中逃出来了，还有谁能管得到你跑到哪个地方呢？起码你会获得自由的。”
另一个却说：“是你自己答应他的请求的，莫琳，你怎么能反悔呢？你不想看着罗什舒亚尔在濒死之际求你原谅，再重新回到歌剧院你经理的位子上去吗？你要为了这短暂的自由抛弃这一切吗？”
其实不需要这两个相互拉扯的声音，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答案。这两种声音更像是为了佐证她本身而存在。
如果不听它们说的话，她难道就不知道自己是谁吗？
她知道的。
她从小就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乖孩子’。
父亲让修女来家里教授祈祷文与拉丁语，整日让敬虔与谦逊围绕着她，生怕少念一遍就无法刻印进脑子里，她却将祷文偷偷纂改成歌颂女人的词句，并在唱圣歌时默背喜歌剧中的台词。
她将淑女的鞋子踹掉，练习坐姿的水瓶踢翻，把父亲藏在柜子顶上宣扬‘恶魔’的禁书重新拿回，在夜深人静时痴迷地阅读。她从始至终都走在一条与循规蹈矩毫不沾边的道路上，回到巴黎后更是为自己的命运努力争取，哪怕是面对死亡的胁迫也不曾退缩，又怎么会在现在后悔呢？
难道就因为做一个幽灵的情人，她就要转身逃跑吗？
埃里克想要得到她的爱情，她也同样对他有所图谋。
究竟谁才是那个更贪婪的人还未可知。
更何况，埃里克并不是个将爱情挂在嘴上的人。
当他潜入罗什舒亚尔家的塔楼，对绝症中的莫琳伸出手，告诉她即使死在一起也要带她离开时，他就已经胜过罗什舒亚尔和那些因莫琳美貌而痴迷的年轻人一大截了。
至于他的面孔，莫琳就更不在意了。
即使是像她这样天生的美人，看到自己镜中的容貌也会因太过熟悉而心生厌弃，就更别提别的人了。在巴黎的社交场上混迹这么久，她早就学会了看透皮囊。再英俊的年轻人，如果没有点真本事，是很难叫她高看一眼的。
而埃里克却恰好有这种让她高看一眼的本事。
这样看来，他们也并非完全不相配。
埃里克不会知道，莫琳在这靠岸的短短几分钟里已经经历了这样复杂的心理活动，甚至还对进行了漫长的自我说服。他只知道，她看上去对眼前的场景接受度良好。
“看来你喜欢我为你准备的东西。”
“这怎么能叫做你为我准备的？”莫琳惊讶于他自我吹嘘的方式，更正道：“这明明都是我自己的东西，你只不过是将它们挪了个地方而已。”
“罗什舒亚尔把你的眼睛也蒙蔽了吗？”听到这话，埃里克不满地皱了皱眉：“我怎么可能把那里的东西搬来污浊我的住所。”
“你走近好好看看！”
莫琳下了船，走到那只熟悉的浴桶边上定睛一看。果然，浴桶上原先那道小小的凹痕已经不见了，那是她的侍女因手滑而把浴桶打翻磕到石柱上所造成的。
而现在摆在她面前的这一只却被打磨得光滑平整，还另抹了一层松香和柏油用以防渗，看上去比她原先那只要更为美观耐用。
“你把这些东西全都重新买了一遍？”莫琳不可置信地问道。
这个疯子，他是钱多得没地方挥霍了，还是纯属脑筋转不过弯来，竟然会因为膈应罗什舒亚尔染指过她的东西而在这些细枝末节上计较。
先不提她还没答应要住在这儿，即使她真的要住，也用不上那么多。
但埃里克却不是这样想的。
他知道罗什舒亚尔压根没碰过莫琳的私人物品，如果他有过这样的举动，他才不会仿造原样弄一套东西回来，那纯属是放在家里膈应自己的。可即便是他曾和那些东西共处一室过，又或者熏过同一种香气，他都感到难以接受。
他必须确保莫琳在黑湖所用的东西是崭新的，和她那死人丈夫一点儿牵扯也不再有。
但他不会告诉莫琳他心里的曲曲绕绕，只说：“黑湖这地方僻静又没有生气，待得时间长了也许还会受到潮气侵袭，引发你膝盖和其他关节的毛病。我之所以这么做，只想让你更容易接受，也许喜欢上这地方一丁点。”
“当然，我并非让你现在就搬来的意思。圣马赛还有未竟的事，我答应会陪着你，我只想在一切都结束后，能再有个让你舒适的栖身之地。”
他说得十分诚恳，不参杂一丝巧言令色，也许已经是莫琳见他最诚恳的一面。
但即使这般诚恳，埃里克却还是遮掩了一个小小的谎言。
——这些物品并非他重新购置的，而是他一件一件，亲手做出来的。
莫琳刚刚摸过的浴桶，是他亲自挑选的木材，又在成型后反复打磨毛刺，最终才以手工上蜡再抛光作为最后一道工序。别说一道磕碰出的凹痕了，就连一处因原木木结而造成的自然突出也不可能存在。
他不会容许她在洗浴时因感受到硌人的木结而皱眉。
不是埃里克住在这里的话，还会有谁来呢？她有充足的理由相信，任何尝试踏足这个地方的人类都会被埃里克的索套毫不留情地杀死。可她没有想过，这个更换后的所有者会变成自己。
还有什么能比幽灵的住所更令人恐惧呢？
这个问题恐怕只有莫琳有资格回答。
——那就是幽灵的住所里布置满了你的东西。
黑湖边的住宅似是洞穴又似是石屋，用沉色岩石堆砌起厚重的外墙，以一种半开放式的姿态拥抱着寂静的湖水。而沿着那条石板小径望过去，就能看见起居室的大致模样。
上一次来，莫琳是被蒙着眼睛的。
被揭开眼罩后，她便只顾着看埃里克令人惊骇的面孔，急促地在在摄人的气息中寻求生路，根本顾不上看什么其它的，她能回忆起来的也只有埃里克冰凉的气息，和他捏在自己后颈的手。
因此她对于这件起居室毫无印象，更没注意过这里的主人对房间有如此精心的布置和高雅的审美。怪不得他会置喙她房间中的绒绣。
再近看一眼，四柱床上挂着深红色的丝绒帷幔，床沿和柱脚则都雕刻着看不清的图案，像是书上曾见过的某种奇特生物，又像是用古老语言写成的祷文。相比较之下，床头意外地显得有些空荡，像是特意留出的一副空白。莫琳忽然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这空白处原先挂的该不会就是那副送到夏朗顿路，令众多围观者所惊叹的佛兰德斯吧！
其余的家具则多为橡木或是铁艺，铺着柔软厚重的毛毯，看上去倒也不那么生硬了。
虽然仍隔着几十米的距离，但她已经认出了不少眼熟的用品。埃里克几乎是把莫琳在罗什舒亚尔府邸里的房间原样搬了一个过来。
小到桌案上摆放的梳妆镜，大到她特地添置在盥洗室里的浴桶，她能在黑湖的居所里找到她所熟悉的每一样生活用品。甚至连她常穿的那套丝绸睡裙，也被妥帖地挂在了床边触手可及的橱柜里。
这样的周到细致，如果不是知道他们之间的真实关系，恐怕会有不明所以的人会将他们误以为是新婚夫妻。
这个可怕的念头一旦在脑海中浮现，就很难再赶出去了。
莫琳直到这时候才真切地意识到，他所说的情人关系不是假的。
船还没有靠岸，整片黑湖里只有船桨拨动水面的声音。莫琳知道，她正在离真相越来越近，等到船靠岸，等到他们真的揭开了那片隔岸的雾纱，她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凭她对埃里克的了解，这个幽灵不会允许她在接触完自己真实的一切后又离开的。他和罗什舒亚尔不一样，他图谋的要比罗什舒亚尔更多，他看不上她的财产，他想要的是她的灵魂。
两个声音在她的耳朵里交错响起，像是要把她撕扯成两半才能甘心似的。
其中一个说：“莫琳，看看你做的蠢事！早在你第一次来黑湖时我就提醒过你，你就该立刻拔腿就跑的，和魔鬼做交易迟早会深陷泥沼，你却只贪图那些眼前的利益。现在是你逃跑的最后机会，你要是还晕头转向，就只能被困在这一辈子！当一个幽灵的情人，这就是你费尽心思想得到的吗？”
另一个则说：“去呀莫琳，你有什么害怕的呢？！既然都走到了这里，为什么不再走进去博一博？你难道真的对埃里克没有一点儿好奇吗，你不是曾被他的声音所迷住了吗，为什么此刻又胆怯了呢？虽然他是个恶贯满盈的幽灵，可他不也切切实实地帮过你吗？除了他以外，还有谁又愿意拉你出来？”
莫琳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它们的声音更响了。
那个持保守态度的说：“快回去吧莫琳！既然你已经从罗什舒亚尔的塔楼中逃出来了，还有谁能管得到你跑到哪个地方呢？起码你会获得自由的。”
另一个却说：“是你自己答应他的请求的，莫琳，你怎么能反悔呢？你不想看着罗什舒亚尔在濒死之际求你原谅，再重新回到歌剧院你经理的位子上去吗？你要为了这短暂的自由抛弃这一切吗？”
其实不需要这两个相互拉扯的声音，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答案。这两种声音更像是为了佐证她本身而存在。
如果不听它们说的话，她难道就不知道自己是谁吗？
她知道的。
她从小就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乖孩子’。
父亲让修女来家里教授祈祷文与拉丁语，整日让敬虔与谦逊围绕着她，生怕少念一遍就无法刻印进脑子里，她却将祷文偷偷纂改成歌颂女人的词句，并在唱圣歌时默背喜歌剧中的台词。
她将淑女的鞋子踹掉，练习坐姿的水瓶踢翻，把父亲藏在柜子顶上宣扬‘恶魔’的禁书重新拿回，在夜深人静时痴迷地阅读。她从始至终都走在一条与循规蹈矩毫不沾边的道路上，回到巴黎后更是为自己的命运努力争取，哪怕是面对死亡的胁迫也不曾退缩，又怎么会在现在后悔呢？
难道就因为做一个幽灵的情人，她就要转身逃跑吗？
埃里克想要得到她的爱情，她也同样对他有所图谋。
究竟谁才是那个更贪婪的人还未可知。
更何况，埃里克并不是个将爱情挂在嘴上的人。
当他潜入罗什舒亚尔家的塔楼，对绝症中的莫琳伸出手，告诉她即使死在一起也要带她离开时，他就已经胜过罗什舒亚尔和那些因莫琳美貌而痴迷的年轻人一大截了。
至于他的面孔，莫琳就更不在意了。
即使是像她这样天生的美人，看到自己镜中的容貌也会因太过熟悉而心生厌弃，就更别提别的人了。在巴黎的社交场上混迹这么久，她早就学会了看透皮囊。再英俊的年轻人，如果没有点真本事，是很难叫她高看一眼的。
而埃里克却恰好有这种让她高看一眼的本事。
这样看来，他们也并非完全不相配。
埃里克不会知道，莫琳在这靠岸的短短几分钟里已经经历了这样复杂的心理活动，甚至还对进行了漫长的自我说服。他只知道，她看上去对眼前的场景接受度良好。
“看来你喜欢我为你准备的东西。”
“这怎么能叫做你为我准备的？”莫琳惊讶于他自我吹嘘的方式，更正道：“这明明都是我自己的东西，你只不过是将它们挪了个地方而已。”
“罗什舒亚尔把你的眼睛也蒙蔽了吗？”听到这话，埃里克不满地皱了皱眉：“我怎么可能把那里的东西搬来污浊我的住所。”
“你走近好好看看！”
莫琳下了船，走到那只熟悉的浴桶边上定睛一看。果然，浴桶上原先那道小小的凹痕已经不见了，那是她的侍女因手滑而把浴桶打翻磕到石柱上所造成的。
而现在摆在她面前的这一只却被打磨得光滑平整，还另抹了一层松香和柏油用以防渗，看上去比她原先那只要更为美观耐用。
“你把这些东西全都重新买了一遍？”莫琳不可置信地问道。
这个疯子，他是钱多得没地方挥霍了，还是纯属脑筋转不过弯来，竟然会因为膈应罗什舒亚尔染指过她的东西而在这些细枝末节上计较。
先不提她还没答应要住在这儿，即使她真的要住，也用不上那么多。
但埃里克却不是这样想的。
他知道罗什舒亚尔压根没碰过莫琳的私人物品，如果他有过这样的举动，他才不会仿造原样弄一套东西回来，那纯属是放在家里膈应自己的。可即便是他曾和那些东西共处一室过，又或者熏过同一种香气，他都感到难以接受。
他必须确保莫琳在黑湖所用的东西是崭新的，和她那死人丈夫一点儿牵扯也不再有。
但他不会告诉莫琳他心里的曲曲绕绕，只说：“黑湖这地方僻静又没有生气，待得时间长了也许还会受到潮气侵袭，引发你膝盖和其他关节的毛病。我之所以这么做，只想让你更容易接受，也许喜欢上这地方一丁点。”
“当然，我并非让你现在就搬来的意思。圣马赛还有未竟的事，我答应会陪着你，我只想在一切都结束后，能再有个让你舒适的栖身之地。”
他说得十分诚恳，不参杂一丝巧言令色，也许已经是莫琳见他最诚恳的一面。
但即使这般诚恳，埃里克却还是遮掩了一个小小的谎言。
——这些物品并非他重新购置的，而是他一件一件，亲手做出来的。
莫琳刚刚摸过的浴桶，是他亲自挑选的木材，又在成型后反复打磨毛刺，最终才以手工上蜡再抛光作为最后一道工序。别说一道磕碰出的凹痕了，就连一处因原木木结而造成的自然突出也不可能存在。
他不会容许她在洗浴时因感受到硌人的木结而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