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班最后一节自习课热闹非凡,各种刺激性食物的香气在教室里飘荡,仿佛厦大附近那条小吃街。

    海芋的前桌,一位想要放弃数学的同学正在低声碎碎念:“天才就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天赋加上百分之一的汗水……”

    海芋疑惑道:“说反啦。”

    前桌凶狠回头:“我知道,我稍微改编了一下,原话是爱因斯坦说的。”

    海芋:“是爱迪生。”

    海芋不能跟九班的同学说太多话,否则会被感染得绝望丧气。

    她跟阿芒继续沉默地做题,互不干扰。但自习课实在太吵了,这样忍了大半节课,不知怎么,最后排的小说迷同学骤然起身,猛拍桌子:“你们能不能安静点!”

    刹那,教室静下来了。

    他这才坐下去,继续看小说了。

    趴着睡觉的睡神同学被这一声吼叫吵醒,抬起印满红痕的脸,茫然四顾:“班主任来了?”

    是个问句,大家却听成陈述句,飞速坐回各自座位,一时间鸦雀无声。

    寂静持续了半分钟,又恢复之前的热闹盛况。

    九班同学还算聪明,都知道自习课动静不能太大。大家有一种默契,总是刚好闹嚷到一个接近引来班主任的边界线上,但只在那个边缘徘徊,就是不突破分贝,导致班主任在走廊尽头的办公室里坐也不是,来也不是。

    “吃泡面那位,真的有点过分了啊。”有人忍不住抱怨了一句,引起教室里一阵嬉笑。

    海芋感觉最后一节课太漫长了。

    担心而不安的心情在教室里闷着,一节课快过去了,她的资料书还没翻页。

    宋老师最终还是来了。

    年级主任也来了。

    主任揪住吃泡面的同学教训,叫她去外面阳台上吃。海芋也没能幸免,手中那杯阿嬷幸村麻吉奶茶,里面芋泥、麻薯料太足,下单时加了很多别的料,年级主任说这不算喝的,算吃的了,在教室里吃不像话。

    “你们……”讲台上的宋老师顿了顿,逐一扫视台下,语气比平时严肃,“谁知道文艺委员的行踪?”

    大家面面相觑。

    走廊上的海芋背脊一僵。

    年级主任背着手,嗓音洪亮:“你们知情的,最好是说出来,要知道,在这种情况下,隐瞒决不是一件好事。”

    众人满目茫然。

    宋老师轻声解释道:“我们班的阿冰同学离家出走了。”

    此话一出,全体唏嘘。

    “她连续两天没来上课,大家是知道的。目前,家人推测她是在前天夜里开走生日礼物保时捷的,人已经离开厦门。”

    男生们呆住了,其中一个不禁喃喃一句:“好炫酷啊……”

    年级主任咳了咳,冷着脸,示意所有人保持安静:“大家要明白,对她的支持,就是对她的伤害。如果出了事……”

    说话间,有人在门口探头叫年级主任回办公室,说阿冰的家人已经到了。

    年级主任立即匆匆离开。

    “海芋呢?”宋老师环顾教室,才想起海芋正在阳台上吃东西。

    -

    海芋被叫去办公室,一众家属、教师的目光在她身上紧盯。

    警察正在做笔录。

    宋老师把海芋叫到一边:“警方根据车牌号查出驾驶路线,发现阿冰在出厦门市后有过短暂停留,但接着就查到那辆保时捷卡宴换了车主。通过调查监控可猜测,阿冰大概是为避免查到踪迹,跟一位陌生人交换了车,双方各自驾车分走了。现在的情况是,我们很难判断、获取那辆大众桑塔纳的具体信息,阿冰也没有留下任何酒店登记记录。”

    趴在办公室外的同学们一片哗然。

    同学A君:阿冰疯了!

    同学B君:用保时捷卡宴新车跟路人换大众桑塔纳?有没搞错啦!

    同学C君:好带感啊……

    警察打量着沉默的女孩:“同学,我们调查教室监控发现,前天最后一节体育课,教室里只剩两人。一个是你,一个是失踪者。你们有过一段交谈。结合阿冰失踪的时间判断,你极可能是她在学校里见过的最后一个人。”

    海芋没接话。

    阿冰的干妈眼睛通红,用祈求目光望着海芋:“同学,阿冰还从没做过那样离谱的事,她不可能一个人拿定主意!她找你聊过,对不对?她是不是还找你商量过?”

    海芋抬起脸,呆呆地摇头:“我不知道这件事。那天下午,阿冰并没有跟我说过离家出走的打算。”

    年级主任冷声道:“呵,我刚才又看了一遍监控,你们两人的表情可不像是寻常的闲聊。”

    在一群质疑的目光汇聚处,海芋垂着手:“我真的什么也不清楚。”

    她转头,对家长平静地补充道:“再说,她要去哪里,做家长的自己竟然猜不到吗?她已经不是小孩子,可以自己做决定啊。”

    陡然间,气氛变僵,众人稍怔。

    宋老师拉着海芋走开一步,轻拍她肩膀劝道:“阿冰这是属于冲动离家,什么生活技能都不会,还未满十八岁,又是女孩,没有远行和独立的经验……你如果隐瞒,万一在外面出事会害了她。这不是讲义气的时候。阿冰失联至今已经快48小时了……”

    海芋闷着脸色:“但我真的不知情嘛,我跟阿冰只算普通朋友,她怎么会把这件事告诉我?我再说一遍,我不知情。”

    一听这话,打扮优雅华贵的妇人顿失情绪管理,一下子扑了上来,抓着海芋就呜呜咽咽地喊:“你撒谎!你为什么就是不说!我只有这么一个干女儿……她父母还在国外,把孩子交在我家里,结果……”

    “你要多少钱?钱不是问题!”

    “两年前我们还给这所学校捐了新跑道,我们家不缺钱,我说了,只要你讲出她的路线……”

    -

    海芋不会再犯这种错。

    初中时,也有一位朋友离家出走,当时只把计划路线告诉了她一个人,并且不准她泄露给家长。

    可是那次,事情闹大后,她还是出于担心而告诉了班主任。朋友被家长押回来,挨了家长的打骂,从此将海芋视为仇人,初三一整年都没有再跟海芋说过话。

    阿冰跟海芋连朋友都算不上。

    那天下午,心情很糟糕的阿冰翘了体育课,回到教室,碰巧教室里只有海芋一个人,在角落里登记全班地理考试分数。

    人在失落颓丧到极点时,只要身边有人在场,就极有可能把对方当成唯一的倾诉对象。

    而且,任何人做重大决定前,总是会莫名希望至少有一个知情者,才会心安一点。

    阿冰吐露完跟干妈吵架的糟心事,再说出离家计划后,海芋第一反应是劝阻。

    但劝阻不是海芋的本心。

    看阿冰一边收拾书包,一边说外祖母死后的骨灰埋葬在了别的城市,她想去看看,海芋就动摇了,没办法说出更多反对的话来。

    她自己也有过一个外祖母。

    -

    天刚黑,海芋在卧室里整理笔记。

    本该是相对放松的周六晚上,没有人管她,她却感觉非常疲累。

    一小时前,阿冰回了电话,表示自己目前很安全很顺利,就是有点搞不清路的方向——抛开这点,阿冰说自己算得上是最酷的女孩了,然后她再次在电话里警醒海芋不要泄露她的位置。

    海芋并不擅长说谎,也讨厌欺骗,可是这次情况特殊。

    “咔。”

    她正烦呢,手上的修正带刚好在这时候用完了。

    看着笔记本上的诸多错字,她才察觉今晚已经写错很多内容了:冷锋写成冷漠,高气压写成高压力……

    修正带可以修改错字,却怎么也没法修正错事。而海芋不擅长评判什么是对的事,什么是错的事。

    天完全黑了,她颓然放下笔,下巴搁在书桌上,忽然发现掌心上全是流光溢彩的小光点——银色的,小小的针点,如同银河从指缝间泄落。这都是珠光笔染的。

    她将笔收了起来,盯着手上的星星发呆,窗外的星星也在闪。

    她这才想起什么,匆匆出门去了。

    -

    冰珊瑚咖啡馆照常生意好,室内与露天咖啡座都坐满了人,唯独靠沙滩那个秘密阳台很寂静。

    海芋的视线从一片龟背竹叶后闪过,人走到侧门旁,怔了一下。

    她才想起忘带那块手表了。

    如自己所想的那样,靠外侧的座位上已经坐了一个人。

    男人穿着白衬衫,依旧点一杯美式咖啡,见她出现,目光微变。

    蔚川手上握着手机,正在通电话,等她走近,简单说几句就挂了电话。

    看神态,以及他眼中意味,海芋确定他已经得知今天学校里的事。

    毕竟,下午家长和别的两个家属都来了学校,亲友们之间,肯定都是知道的。

    海芋听够了劝说,一落座,就先抛出一句警示:“如果你也想拿出那些长辈的态度来责问、劝导我,那就免了,蔚先生。”

    放学路上连同学们也在一直撬她消息,叽叽喳喳问个不停,她快耳鸣了。

    对面的人笑了一下。

    好看的眉眼被轻轻牵动,脸颊线条一扬一紧,都在微妙而舒适的弧度中变动。

    蔚川本要喝咖啡,被她这开场白弄得失笑:“我还什么都没说。”

    海芋背靠栏杆,大片海边晚霞伸展在她身后,背景很温柔。

    但她在努力拿出更强的气场来,下巴抬高,瞧向桌对面的人:“可你眼神里的打算,我是看得出来的。假如你希望我们在这里愉快喝咖啡,那就不要说出讨厌的话来。我今天听够啦。”

    少女脸色闷闷的,一脸警惕。

    蔚川不疾不徐喝一口冰咖啡,敛着眸中的审视,淡声道:“你知道真相?”

    “如果我说,我知道,但就是不讲出来呢。”海芋骤然起身,就要走。

    未料,一只手直接伸在她面前,轻松挡了她的路。

    海芋不满地低头看去。

    蔚川侧着脸:“别这么激动,海芋同学。我是想跟你聊点别的。”

    海芋盯他片刻,慢腾腾坐回去。

    她见他手里的杂志还是那本《月球新谜》,又想起人家上次在海边还帮了她呢,便把敌意收了回去。

    这时,她点的Dirty咖啡送上来了。店员说,她今年在这里共消费了四十三杯咖啡,今天这杯是免费赠送的。

    海芋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对面的人问:“平时很喜欢喝咖啡?”

    “对啊,除了周末我每天都喝两杯,早晚各一杯啦。”

    他顿了顿:“喝太多不好。”

    少女双手托腮,叹口气:“高三生,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往好的方面想,咖啡喝多了,晚上容易做梦,做梦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对吧?白天的课业太无聊,到后半夜终于可以睡觉,如果没有有趣的梦境,那就太可悲了。”

    一说到感兴趣的话题,女孩的语气又变成果汁一样的清甜了。

    “咖啡影响睡眠,不是会做噩梦?”

    海芋得意道:“不一定喔,如果你日思夜想一些美好的事,这些事就会在梦里发生。比如……”她转过脸,目光变得飘忽,望着海天交际处的紫霞,“你有一头天然粉紫色的头发——是那种很浅的颜色啦;你有一个很温柔很关心你的阿妈啦;或者,你已经高考完毕业……”

    男人安静听着,偶尔喝一口美式,状态专注。

    这让海芋很满意,她继续说:“从小到大,我基本上每晚都会做梦。当然,这确实有些累。”

    蔚川听完,将手中杂志摊在桌面上,不动声色地翻了页。

    直到她开始沉默地喝咖啡了,他才淡声问:“知道比邻星吗?”

    海芋缓缓看向他手中的杂志。

    她面露疑惑:“阿冰的家属今天都很紧张,到处查消息,你居然真的在这里跟我讨论天文?”

    “好,是你把话题绕回来的,我没有主动提——”

    男人盯紧她的双眸,不放过眼中任何情绪变化:“不说阿冰的行踪,是在考虑或担心什么?”

    海芋一怔。

    被那极具穿透力的目光注视着,她不自觉躲开了视线,清清嗓子:“……这位先生,动动你的脑子,体会一下别人的感受。如果一个人成为了背叛者,通常会被怎样看待。”

    蔚川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不过……”

    海芋看着他。

    “如果,你把阿冰目前的联系方式告诉我,我能保证,阿冰不会怪你。”他补充道,“只要她安全回家,事情就结束了。”

    海芋冷笑:“你怎么能保证?”

    在海芋的想象里,离家出走的孩子回家后是很容易被打断腿的。

    “作为舅舅,这点威慑力都没有?那我这长辈也当得太失败了。”他的语调很轻松,“你只需要让我联系到人,我有办法让她乖乖回来。”

    海芋莫名感觉气氛阴森森的,犹豫地打量着他。

    蔚川依旧神态自若:“但话说回来,阿冰做得不妥的地方,也该接受教导反思。比如,其中就包括她不该让无关同学承受隐瞒秘密的压力——就算是无心造成的。”

    海芋稍愣,望着他。

    蔚川靠向椅背,将杂志转了个方向:“知道离太阳系最近的这颗恒星吗?”

    海芋瞥一眼文章,茫然道:“知道啊,比邻星,怎么?”

    “这颗红矮星,质量与直径都只达太阳的百分之十几,光度很低,但常常会爆发出比太阳更强的耀斑。”

    虽然是杂志上的原话,但他说的时候完全没看书。

    海芋双眼转明亮:“是的!可惜,现在还没办法知道它长什么样子。”

    “嗯,上面说目前的天文观测技术确实还不能看清它。你不是对天文感兴趣?”他姿态放松地喝着咖啡,“猜过它的样子没有?”

    蔚川已经摸准如何跟她聊天更能调动她的兴趣。果然,少女立刻露出笑意,捧着咖啡杯开始浮想:“我想,既然它没有太阳那么刺眼,估计是很美的,想象一下,散发着黯淡红光的星球在4光年以外的宇宙里存在着,并且,周围还极可能有生命……”

    他点头,轻描淡写接话:“是,恒星光芒很强大,始终在不断辐射能量。就是这些光和热在维持生命,一旦没有了热量……”

    海芋感到奇怪,眯紧眼。

    “知道吗,一颗星星要展示个性、显露光芒,证明她的自由独立,首先要保证这颗星星还是活着的、存在着的,如果,她已经遇险消亡,就什么都不存在了。”

    海芋发觉这人眼中总是有一种深邃星空的冷与静,呈现着很难形容的「正确感」——通常只有科学与理性才能带来这种感觉。而海芋,她本性是潮热汹涌的海,不自觉会被那清凉的星光吸引。

    她看着对方的眼睛,渐渐反应过来他在绕什么话了。

    她“噌”地起身,就要走。

    “你的手表和衣服我忘带来了,下周六晚上再给你吧!”女孩的语气稍显不满,眼神也明显变乱了。

    这次,当她大步从他身侧走掉时,他没有拦她。

    人出了侧门,阳台上静下来了。

    沙滩上的银河乐队在休息,这时候,可以清晰听到海浪在夜里的唰唰声。四下里寂静一片。

    蔚川抬手,刚把杯中咖啡喝完,穿着校服的身影又大步退回来了。

    她靠在门边,往这边探头。

    接着,她垂首看向地面,手指胡乱搅动着。在对方好整以暇的目光中,她低声嘟囔道:

    “你真的能保证……阿冰不会讨厌我,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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