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晕泼在萧承衍的眉峰,谢九棠透过他曜黑的深瞳,恍惚看见少时的自己。

    那位总爱把“人命非草芥”挂在嘴边的大梁公主,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贴身宫婢春夏,因打翻了皇叔的茶盏,而被南梁王廷乱棍打死。

    自己的父王,却因不想弃掉那盘快要杀尽皇叔棋子的棋局,对那名求饶的宫女视而不见。

    虽然事后又赏了她许多上等宫婢,她却再也没有能在夏夜谈心的姐妹。

    后来李太傅告诉她,这九重天威下,“王法”从来不是为了众生平等,草民的命数还没有司天监的气象准。

    “殿下可知……”谢九棠收了刀,在一旁的梅花凳上坐下,“我少时,总爱混进南梁的刑狱,最爱看那些被打入死牢的言官死前吞下断肠散的样子,肠穿肚烂前,他们总会哭着,说起儿时先生教的仁恕之道,每次我都会想,这朝堂之上,到底有一股什么样的力量,能将这些高洁之辈腐化为百姓的蛀虫,让他们在杀戮百姓时,忘记自己也曾是草芥之辈,也许,慈悲之心对于他们来说,太过沉重,若是背负着前行,便爬不到高处,若是爬不到高处,就会有更加残暴的上位者来戕害百姓,所以,这很矛盾。”

    萧承衍的目光顿了顿道:“本王七岁猎到雪狐,我将猎狐的匕首上涂抹了见血封喉的毒。父王问我为什么,我说不想听见雪狐濒死前的叫声,那日,父王当着我的面,处决了犯错的监官,他命人勒死他时,那小太监的颈骨断裂声,比雪狐哀鸣还脆三分。那时起,我也渐渐明白,生在皇室,慈悲心本就是件奢侈之物。”

    烛火通明,谢九棠仿佛透过眼前人看向曾经的兄长。

    谢骞每次打了胜仗,都会看着自己狮云甲上的血迹出神,谢九棠不懂,为什么打了胜仗还不开心,兄长总是摸着她的头说:“小九,哥哥的战甲改过七回,每次都会将中箭之处重新缝补,可是小九,有时候活人比死人更难缝补。”

    后来谢九棠才懂了,兄长执意缝补的,不过是父王为他剜掉的慈悲之心。

    “我想过了,调包布防图的,不会是你。”

    “呵,”萧承衍用匕首剃着食案上的半个核桃,果壳簌簌落在他细长的指节间,“谢世子的倒戈,倒比醉仙楼的花魁解罗裳还急。”

    谢九棠眉头舒展,目光坚定,“就如五殿下说的,您养的鸽子比禁军都多,二皇子和五皇子那点腌臢事,估计早就瞒不过你的眼,若真想下下他们的威风,随便找个死士,将证据投进大理寺或是燕王的御书房,也自然不是什么难事,何必要借我的布防图,让燕王龙颜大怒呢。”

    她倾身凑前,双手撑案,抬头睨他,言语间毫不客气:“而且我查过你,你不敌大殿下萧承乾手握重兵,也不似二殿下和五殿下有母族托举,你孤身无权,娘亲无靠,是燕王最不器重的儿子,要了布防图也没用。”

    暴雨穿透雕花窗,浇灭窗下半室烛火。

    谢九棠本以为自己毫无下限的贬低,会激怒眼前这头孤狼,萧承衍却在昏暗中低笑,不仅对她乱嚼自己出身这件事毫不在意,反而顺着她的思绪向下推敲。

    “既然你信我,不妨再往深处瞧一眼,今日之局,断了二哥伸向户部的手,挖了本王探向刑部的眼,屠光了郑氏一族在江淮的爪牙,还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了永定河十年的底牌,世子不如好好回忆,入燕京之后,还见过谁,这个人的根茎遍布燕京朝堂,且有足够的能耐,能打开你们大梁的榫卯机关匣。”

    萧承衍将剥好的核桃仁丢进嘴里,慢嚼着起身,踱上了龙榻前的白玉石阶。

    转身看向目光追随他的谢九棠,眸色晦暗道:“真正的饵,从来都敢把自己挂上钩。”

    窗外划过一道闪电,蓝色的天光将萧承衍身后的龙榻晃的雪亮。

    “难不成……”谢九棠的脑海中闪过那件老儒生的素衣龙袍。

    话未出口,被萧承衍反手扯近,转身将她拢在了自己宽肩下的阴影里。

    “嘘~”他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闪电劈亮满室狼藉,窗纸上被闪电打出了一条长长的人影。

    萧承衍俯身凑近她脸侧,昏暗的天光仿佛将他的一只目隐在雾色中,温热的呼吸夹带着雨天潮湿的春草气,抚在谢九棠耳侧,“谢世子猜,这位听墙角的,是来救主子的鱼,还是收网的渔夫?”

    说罢,眼底浮起一抹黠笑,“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他的手掌箍住她腰窝的瞬间,足尖已经点过飞檐残雪,笑音混着碎冰碴往人耳蜗钻,“谢世子这腰,比教坊司的舞娘还细三分。”

    谢九棠的鹿皮靴底擦过檐角铜铃,三十丈高空的风灌进广袖,吹得她像只炸毛的小狐狸,十指死死勒住萧承衍的后颈。

    萧承衍的颈肤被掐得泛青,“谢世子是要谋杀还是殉情?”

    谢九棠顾不得和他顶嘴,闭眼把脸埋进他肩胛,“你能不能飞慢些……南梁城墙最高不过……不过五丈!”

    脚底掠过的琉璃瓦突然破碎倾斜,她整个人几乎挂在萧承衍腰前,散乱的青丝糊了萧承衍满眼。

    “当年教你轻功的师父……”他忽然挟着人旋身避过箭楼灯笼,“该不会是个瘸的?”

    谢九棠刚要骂人,忽觉足尖触到实物,睁眼竟是大燕佛堂檐角的脊兽,呲着獠牙望着她,仿佛不喜她这位敌国之客。

    萧承衍恶劣地晃了晃她的肩:“抓紧了,这可比南梁姑娘玩的秋千刺激。”

    她被迫噤声,本能地缠上他的腰腹,活像只受惊的树熊。

    对方忽将她往上一托,谢九棠的唇堪堪擦过他的喉结。

    萧承衍闷笑着扣紧她后腰打趣:“早说质子仰慕本王,”胸前是她狂跳的心鼓,“何必借畏高作幌子?”

    执灯路过的小太监,拾起跌落的瓦片,抬头望了望下的并不急的雨,纳闷嘀咕:“今夜的雷这般猛?连瓦都震碎三块,看来这天真的要转暖了。”

    谢九棠足尖触地时,惊起经书翻卷,后腰撞上鎏金佛案,惊落佛堂陈年香灰。

    烛火台后的照壁处,映出二人交叠的身影。

    谢九棠盯着供桌上密密麻麻的萧氏牌位,手中被萧承衍塞进三炷香火。

    “南梁质子来都来了,给北燕列祖上注香再走。”他将香火引了烛,躬身三拜,插进了案台的香炉中。

    谢九棠指尖捻着三炷线香,不屑嗤道:“这些排位供奉的可是我大梁数辈的血仇,你让我给血仇上香?也不怕折了这些老鬼的阴寿?”

    “那就骂上一骂,”萧承衍握住她执香的手往供台一拍,线香断成数节,在谢九棠匪夷所思的目光中开口道:“否则回了南梁,可没有这好机会了。”

    “你让我骂你祖宗?”谢九棠颅内似被什么卡住了,跟本无法理解这怪人的思绪。

    只见对方双手合十,一脸虔诚地跪在案前的软塌上,阖目道:“我拜我的祖宗,拜的是因果,你骂你的血仇,骂的是轮回,不冲突。”说罢,头额点地,深深磕了仨头。

    子夜梵钟撞碎寂静,谢九棠盯着面前的萧家列祖,想到这些血海深仇的魂魄此刻也许就缠在自己的脚下,胸中气血郁积,却还是没有开口。

    “骂啊。”萧承衍猛然抬首,“你们谢家不是最讲‘有仇必报’?”鼎上青烟缠住他冷笑的嘴角,“还是说南梁的'君子',连死人都舍不得骂?”

    谢九棠指尖掐入掌心,“我们谢家诵的是儒经,骂死人,不君子。”烛芯被夜风搅动,爆出几点凄厉的星火。

    她儿时因咒骂北燕战俘被兄长罚跪祠堂,谢骞用竹杖点着她的背道:“君子不失色于人,雷霆之怒当藏于九地之下。”

    这句话,她记得真切。

    “君子?”萧承衍倏地笑出声,“你是指当年南梁破北燕时,坑杀三万降卒的谢太祖?还是将我萧氏女眷充作营妓的谢炀帝?"

    “我谢家罪孽自有青史刀笔剜骨,你萧家的罪孽怕也是罄竹难书。”

    “本王给过你当小人的机会。”萧承衍忽然起身,“既然要做君子,”他望着她,话音一顿,“不妨把萧谢两家的恩怨咽下去。”

    “何意?”

    “今日做局之人,假借你手肃清六部,你的布防图让他得了这么多好处,定会回赠你一份大礼,这份大礼,我要一半。”萧承衍的目光越过谢九棠,看向萧氏排位,“而你想查出布防图被掉包去了哪里,我帮你。”

    “你要跟我合作?”谢九棠捋了一把额前碎发上的雨水,一脸不可置信。

    萧承衍摆手,为她纠正道:“是利用。”

    “我利用你?”

    “是我利用你。”他从袖口中摸出一物,递到谢九棠手里,“我王府的牌令你拿着,执此物,我在燕京的暗桩可为你所用。”

    谢九棠借着烛火细看,只见那铜质令牌子上刻着一个“慎”字,顿时大惊。

    “原来那首‘鸦衔骨’的童谣唱的是你。”

    南梁近年间,街巷传唱着一首血腥的童谣:“金丝扣,银丝扣,慎王笑数白骨露,东街哭完西街咒,鸦衔断指当喜豆,青蟒袍,红线绕,十指牵出百官跳,城头旗换童骸飘,佛堂粥香掺骨硝。”

    谢九棠溜到宫外贪耍时,每每听了都会起一身鸡皮。

    总是会想什么样的人会让南梁的百姓东街哭完西街咒,可此刻,这位被传唱的“鬼爷”就站在她的面前,背后似有一阵阴风刮过。

    “戏言总是浮夸三分,本王虽不是好人,但也没有传唱的那么坏。”

    他不仅耐心听完,竟还辩解了一句。

    “言归正传,”萧承衍敲了一下她掌心的令牌,“本王的暗桩分‘天地人鬼’四门,天字卫扮作青楼琴师,地字卫混迹流民乞丐,人字卫浸透六部文牍,鬼字卫专司掘坟验骨。令牌在手,还请谢世子慢用。”

    “就不怕我拿着这令,为我大梁输送情报?”

    萧承衍唇角一勾,“你所有的调令,都会先经过我的首肯,若我不允,”他故意朝她笑着眨眼,“他们不敢。”

    眉眼之间看的谢九棠心中来气。

    她突然想起谢骞多年前曾道的那句:“谢九棠,你若是个男子,这幅欠样儿是定要挨我拳头的。”

    如今,她总算明白“这幅欠样儿”是何感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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