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溪不卑不亢地道:“若我没猜错,您是顾大人的夫人吧?”

    张思绵看着她明亮的眼睛,不知怎么有点心虚,她挺了挺身子,道:“正是。”

    闻溪道:“顾大人也到扬州来了?”

    “是……你想怎么样?”

    闻溪看着她满脸戒备,如临大敌的样,有点好笑,道:“没什么,只是顾柳两家本是故交,大人与夫人来了扬州,柳家本应设宴款待的,如今竟不知道,就是我们失礼了。”

    张思绵听到“故交”两个字,心头猛地一颤,顾柳两家是故交,难不成他们自小就青梅竹马?想到这儿,心里头一乱,几乎没哭出来,道:“你……你和采之哥哥到底是什么关系?你们认识多久了?他……他……”

    张思绵又怎好意思说,他连在床上都在喊你的名字,想到这里,芳心尽碎,眼圈便也红了。

    闻溪看出来张思绵远不是个有城府的人,便道:“要说关系么,他与我曾有婚约,可是如今已经解除了。”

    张思绵顿时瞪大了眼睛,他没有想到,顾采之竟然当真订过亲,这惊天秘密从这女子嘴里说出来,却又是如此的云淡风轻。

    “为……为何?”

    闻溪道:“夫人是问为何定亲,还是为何解除?”

    “自然是为何解除,那……那又为何定亲呢?”

    闻溪在眼前的粉彩茶碗里倒入滚水,望着两根绿芽儿在杯里上下翻飞,想了想,才开口道:“若说这为何定亲么,起因本是一句玩笑话。当年家父到顾府上做客,顾世叔多吃了两杯酒,便说起想要两家结姻亲的话。只是当时并没有定文书,家父便也没有当真。后来顾大人中了进士,顾世叔想起当年的话来,又怕旁人说顾家发达显贵了就背信忘义,瞧不起商贾,其实这又哪能呢?都是顾世叔想得多,便非逼着顾大人在柳家找媳妇,顾大人当时浑浑噩噩的,也就答应了。这才有了订婚一事。要说为什么解除么,本就是一句玩笑话,既然两不相合,也没必要硬拉扯着在一起。”

    张思绵微觉怔忡,眼前的女子态度从容,说的话又合情合理,她摩挲着手里的茶杯,也不知道还能问什么了。

    “你说的都是真的?”

    闻溪道:“我又何必骗你?夫人若是不信,大可以去问一问,两年前我与顾大人定亲之时,也是我二人第一次相见。想必那时候大人还不认得夫人,觉得自己这辈子只能在柳家找媳妇了,所以浑浑噩噩就定了亲。不过定亲到底不是成亲,既然发现两不相和,能及时止损,也是幸事。”

    张思绵点了点头,道:“也是,婚姻之事,实在是强求不来,若不喜欢,实在没必要因为一纸婚书将一辈子都搭进去。”

    一个官家小姐,能有这样的觉悟也算是难得了。闻溪见她实在,也笑着道:“夫人说的极是。”

    张思绵道:“可是他悔了婚,毕竟有损你的颜面,你不生他的气么?”

    “生气是有点生气的,”闻溪故意板了脸色,随后又泄气道:“可是想想也就罢了,难道我去抱着大人的腿死缠烂打?”

    张思绵也忍不住笑了,道:“若是换了我呀,我就会,他要是敢不要我,到死了我也要缠着他。”

    闻溪道:“夫人喜欢大人,自然会这么做,等将来我碰到了那个人,说不定也会和夫人一样。只是对顾大人么,实在是没到那个份儿上。”

    张思绵心想也是,她不愿纠缠,是因为没有多喜欢顾采之,心里却不大理解,她只觉得顾采之样样都好,天下怎么会有女子不爱他呢!

    不过不爱到底是好事,两人闲谈了两句,闻溪能说会道,张思绵很快对她敌意尽去,反而有些心里话想对她说,她犹豫一下,终于忍不住道:“可是……可是自从昨日他在渡口瞧见了你,整个人儿就像丢了魂儿似的。夜里……夜里我还听到他好几次喊你的名字,莫不是对你还有余情?”

    闻溪道:“我与顾大人自相识之日算起,总共认识不过三天,哪来的什么余情?何况亲是他退的,若有余情,他又何必给自己找麻烦?我想,大概是大人初到杭州,想到了往日的自己,做了梦吧。”

    “对对对,”张思绵连连点头道:“他就是这样同我说的,他说闻溪就是往日的自己。”

    “他这样说?”闻溪心中蓦地一动,她忽然觉得,顾采之跟自己退婚,或许是遭遇了极大的变故,他想要与从前的自己一刀两断,却又无法真正释怀。

    只是这些话她当然不会对张思绵说,转瞬就回复了神色,道:“所以夫人您还是别想得太多了。说句僭越的话,您今日召我来,可是冲动了。”

    张思绵道:“怎么?”

    闻溪道:“夫人您今日在悦茶坊与我见面,知道的,是您想与我说两句闲话,不知道的,就像您府里的奴才们,还以为夫人您善妒,听到点风言风语,就跑来兴师问罪,要故意给大人难看呢。”

    张思绵顿时一阵心惊,道:“这我到没想到,都怪那些奴才们,什么事儿都搞得兴师动众的。我哪里是要兴师问罪,不过因着与你投缘,才找你来说两句体己话。 ”

    闻溪抿嘴一笑,这张思绵恐怕都忘了叫自己来的初衷了。她倒了杯茶,道:“我自然明白夫人的心意,可俗语说木秀玉林,风必摧之,树大招风,就是这个道理了。夫人您身份高贵,一点小动作,周围就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夫人想跟我谈心,也不差这几天,别被人抓住把柄,回京后拿这事儿来编排你。”

    言外之意,这阵子没事就别找我了,张思绵被她恭维得高兴,哪里听出来别的意思,只当她说的都是金玉良言,连连点头。闻溪递给她一杯茶道:“夫人真是慧眼识珠,懂得品这阳羡茶,扬州城里的许多茶坊,都是柳家供应的呢。”

    “是么?”张思绵一脸茫然,今日这番会面,都是下人们假手置办的,她当然不明白点了什么茶,闻溪也不戳破,只是笑道:“这阳羡茶色泽鲜润,气味淡雅。不像京城里那些浓得呛人,很适合夫人这样年轻貌美的女子饮用。夫人若喜欢,可以带一些回京城,分给闺中好友们,虽然价格贵了一些,要三两银子一两,好在物有所值,亲友们也会感念夫人的一番心意。”

    张思绵五谷不分,哪里知道这这三两银子一两,何止是贵了一些,简直是贵出天际了。这个价格,普通茶叶只怕能买上几麻袋了。

    张思绵听她恭维自己貌美,心中十分高兴,这茶喝起来果然就美味了不少,心想自己出来一趟,也该京城贵女们带点东西。

    张思绵道:“嗯,果然好茶,你能帮我买么?”

    闻溪笑道:“我刚才不是说了?这茶就是我柳家卖的,夫人想要多少,只管开口,我白送给夫人就是。”

    “那怎好意思?”张思绵觉得过意不去,闻溪笑道:“我这可都是冲着夫人的面子,若是顾大人要,我定要原价售卖,四两银子一两呢。”

    说话的功夫,她就又给涨了一两,张思绵并没注意,只是闻溪越表现得与顾采之不亲厚,她就越高兴,忙道:“那可不行,咱们俩虽然投契,可也得一码归一码,四两银子就四两一银子,你帮我多置办一点,我好带到山西去,给公公婆婆分一些。”

    “好,”闻溪道:“只是卖别人四两,卖给夫人,可万万不能这个价。夫人您清华高贵,我一见了就心生喜欢,卖您,最多三两,再不能多了,多给我可就不卖了。”

    张思绵欢喜道:“好,那就这么定了,至于买多少,我也不明白,你就看着帮我定吧。”

    闻溪点头笑道:“好。”随后回府吩咐下人,为张思绵准备了整整二十斤的阳羡茶。做生意当童叟无欺,人家出得起银子,自己也当供应最好的品质,只是一场闲谈,她就净赚了六百两银子,几乎赶上一个朝廷大员的三年俸禄了。

    *

    “夫人见过柳家的了人了?”

    顾采之坐在椅子上,浓眉低垂,有些慵懒地把玩着手里的玉扳指。他对面站着一个戴着灰色幞头的仆从,躬身道:“回禀大人,正是,且已被藩司衙门的人盯上了。”

    顾采之冷笑一声,道:“这些宵小之辈,也只能在这种事情上下功夫了。”

    仆从道:“大人与柳家的事情可大可小,传到京城里,恐怕会对大人不利,您看要不要……”

    “不必,”顾采之冷冷打断,“替我给罗公公带个信儿,叫他派几个锦衣卫到扬州来,越快越好。”

    “是。”

    仆从领命退下,顾采之望着眼前的烛火,火光倒映在深邃的眼眸里,往日的高雅澹宁早已消失不见,余下一片幽黑冷光。

    ——辛苦遭逢,干戈寥落,宦海浮沉,焉能独善。第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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