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五日之后,皇帝亲自下旨,令萧瑾安代替江直提督东厂。旨意还是司礼监拟的,很快过了朱批昭告天下。江直看着眼前的谕旨,勃然大怒,他猛地踢翻了眼前的桌案,咬牙道:“萧瑾安!”

    这三个字仿佛从牙齿缝里蹦出来的,充满了诅咒。直到今时今日,江直才知道自己着了萧瑾安的道,前些日子查出来的宫女青衫,根本就不是顾采之偷偷送进宫的人。正主早已在乾清宫里得了圣宠,如今在萧瑾安的谋划之下,摇身一变,成了前阁老李文远的孙女儿,眼瞧着便要封娘娘了。

    如今萧瑾安成了御前的红人,反倒是他因此彻底失去了皇帝的信任,连东厂也丢了!

    司礼监权利虽大,到底只能管着宫闱,而东厂却能真正地把手伸进朝堂里,如今萧瑾安将东厂收入囊中,往后自己也不得不瞧他的眼色了!

    江直越想越怒,满腔戾气无处发泄,他在屋中转了两圈,伸手砸碎了槅门处立着两个青瓷花瓶,恨声道:“萧瑾安,咱家早晚有一天,要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萧瑾安到了东厂,自然雷厉风行地整治了一番,只是他知道江直树大根深,要想将他在东厂的根基彻底铲除,绝非一朝一夕之事,所以他恩威并施,表面上竭力弥合新旧两派之间的裂痕,他很明白,待江直旧人慢慢归附于自己之时,方是他真正开刀动斧之日。

    东厂的事情安排妥当,他又在司礼监安插了几个心腹,叫他们在宫里盯着。自己则打算去江安一趟。

    这些日子,他始终惦念着三娘,尤其是他亲生儿子的事情。自己当初在山西所杀的人,到底是不是真正的萧瑾安,如果是,三娘又能有什么机会,可以将东厂的炙月令烙在亲生儿子的身上?

    当初皇帝交给他炙月令的时候,曾说过此令一共锻造过三枚,一枚给了江直,一枚如今给了自己,还有一枚去了哪,却是欲言又止。萧瑾安便在暗中调查,原来这枚炙月令,是在永门之变中丢失了。

    永门之变在宫里,是谁也不敢碰触的禁忌。好在东厂手眼通天,各种卷宗也齐全,很快便查明白了。原来这所谓永门之变,乃是前太子朱琰暗通敌国叛逃,阴谋被揭露后,由先皇下令,在永门前将其就地正法,其妻子子女,包括府中下人管事,同罪连诛。

    太子是储君,未来的皇帝,说他会通敌国叛逃,未免有点牵强。不过当今皇上也正因为这个,才有机会以非嫡非长的身份,登上了皇位。

    永门之变没多久后,先皇便驾崩了,并在死前火速册立幼子朱璟为新君,也就是当今的皇帝。至于为何突然挑中了他,这内中缘由,已不能深究。先皇当年对太子下了杀令后,司礼监一名太监不知怎么得知了这个消息,因他曾受朱琰大恩,于是潜入禁宫,偷了一枚炙月令,然后假传司礼监旨意,调动锦衣卫,想带朱琰幼子逃跑,好为他这支留一点血脉。

    只可惜后来这名太监与那个年仅八岁的幼子,也在逃亡路上被禁军追杀,乱刀砍死。二人被砍得面目全非,四肢离散,好在最终凭借衣衫鞋袜断定了身份。至此,这场持续了整整七日的永门血案,才落下帷幕了。

    当日紫禁城内外血流成河,红云蔽日,腥气氤氲,数月不散。而那枚炙月令,也在混战中丢失了。后司礼监和东厂多番派人四处查访,却始终没有寻到踪迹。

    这样看来,三娘能拿到那枚炙月令,到也并非没有可能。毕竟当初这太监王元领着个孩子,一路逃亡,沿途也不知经过多少地方,慌乱之中遗失,也是有的,亦或是被哪个人捡去了,看玄铁厚重,还能值些钱财,卖了也未可知。

    这一切的一切,还得待他重新见了三娘才能知晓。

    萧瑾安当下便整理行装,往江安而去。

    他一路疾行,不过十几日,便到了江安境内。当初他离开江安后,虽然九死一生,即便要应对江直这等虎狼之辈,心里也从来没有忘记过三娘。等到了司礼监后,他暗中吩咐人给三娘送去了许多银两,直到听说她和顾三叔已在城内安了家,一切安好,这才放了心。又命人为他们置办了许多田地产业,让二人可以安享晚年,不必整日在渡口上做工那么辛苦。

    这一路上,萧瑾安有意轻车简从,可惜东厂之人消息灵通,不日间,督主要去江安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因而地方衙门上下竭力巴结,萧瑾安就是想低调也不成了。

    这日到了江安,萧瑾安遣散了随从,只带了一个贴身心腹,名叫刘询的,依着地址找到了三娘家。三娘见了他,自然是欢喜不已,抱着他喜极而泣,而妙弋见萧瑾安穿一身莲白锦缎贴里,领口绣花着宝相花金纹,映着他白如冰雪的脸颊,隐隐似有玉光流转,比起当初在临安时,更加风华俊美,不禁两眼放光,又想他能回来,或许是还念着自己,心中又燃起希望来。

    三娘扯着萧瑾安的手到里间坐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有如慈母看着爱子,怎么也看不够。三娘又问及他这些日子的经历,过得好不好,做了大官了吗,怎地连知府老爷都对他那样毕恭毕敬的。

    萧瑾安都一一回答了,随后又郑重道:“娘,孩儿有件事要问你,希望你如实告诉孩儿,不得隐瞒。”

    三娘微觉奇怪,道:“你有什么事但说无妨,娘对你还有什么可隐瞒的?”

    萧瑾安从怀中掏出炙月令,放在她面前,“娘可认得这件东西?”

    三娘见了,立时面色大变,她“腾”地从床上站起来,道:“你……你从哪儿得来这东西的?你进了东厂?”

    萧瑾安道:“这是炙月令,乃是皇家信物,娘能不能告诉我,您是如何见过这东西的?”

    三娘闪烁着目光,支吾道:“什……什么炙月令,我不认得。”

    萧瑾安道:“娘还要骗我?您若不认得,哪里会知道这是东厂的东西?娘,您究竟是在哪里见过的,又怎会将它烙在你孩子的肩膀上?”

    三娘呆愣了一会儿,泪水蓦地从眼眸中滚落下来,她有些无助地抱住沿上的雕花木柱,似乎想起了极端痛苦的事情。萧瑾安走上前,轻轻搂住了她的肩膀,抚慰着她,直到她颤抖的身体逐渐安静下来。

    萧瑾安温声道:“娘,这里没有外人,关于您与东厂到底有什么关系,可以如实跟我说,我……说不定会见过您的亲生儿子。”

    “当真?”三娘的眼眸突然射出两道亮光,随后又渐渐灰暗下来,她绝望地摇着头道:“不会的,他已经死了,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只有那么小,怎么活得下去……”

    萧瑾安见她这般,心里一疼,假如他亲手杀死的人,当真是三娘的亲生儿子……想到这里,他几乎已不敢再想下去了。

    三娘眸光悠悠,似乎已陷入了过往,终于开口道:“其实我并不姓李,三娘也并非是我的本名。我本名锦湘,是一名宫女,在大业六年入宫,被分到东宫清宁服侍太子。太子大婚后,我便被指为媵妾随太子爷一同去了潜邸,太子与太子妃恩爱和谐,对我亦是仁慈体恤,在潜邸过了几年安稳幸福的日子。哪知后来,有一个恶人,诬告太子私通鞑靼,要弑君篡位。苍天有眼,太子爷他一心忠君爱国,最是痛恨鞑靼人,每每说起鞑靼虎狼残害咱们大瑞的百姓,都是恨得咬牙切齿的,他又怎么会私通他们?可惜不知怎么,万岁爷偏偏就听信了那恶人所言,下了一道谕旨,要太子爷一家十五口入宫觐见,而后是要将其在永门前诛杀。”

    永门之变的前后,萧瑾安当然知道,只是皇帝若想动太子,自然应该前因后果问个明白,下令褫夺他太子之位后,再另行处置。绝不会这么不明不白地暗中处死,他知道这其中必有阴谋,不足为外人道。

    三娘悲泣道:“可怜太子爷他忠君体国,仁义良善,结果却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连唯一的血脉也不能保全。好在东厂的王公公知道了消息,连夜带了锦衣卫赶到潜邸救人,只是事起仓促,太子爷与太子妃正巧都不在府里,王公公焦急之下,便想先强行带年仅八岁的小世子逃走,他是想要保住他的命,为太子留一点血脉。”

    “当时小世子恰好是由我看护着,我见那王公公手持炙月令,强行拉着小世子走,自然是不肯。王公公一来怕我吵嚷,二来怕路上小世子没人照顾,索性就带了我同去。我一路上吵嚷不休,他便命人将我的嘴堵上。直到逃出京城,我亲眼看着满大街的亲兵来追杀世子,我才知道王公公是好意,是为了救世子的命。”

    三娘说到这里,已是悲不自胜,连语句都无法连续了。萧瑾安也听得明白,后来王公公所带的锦衣卫寡不敌众,都战死了,二人带着世子,无处可逃,无奈之下,只好将年幼的世子藏匿在一户农舍之中,又怕将来无法相认,索性在世子身上烙下了一个伤疤,便是王元身上的炙月令。

    随后二人分别逃亡,约定两个月之后,风声过了,再来寻太子。只可惜王公公并没有回来,三娘也从朝廷的榜文中,听闻了王公公已被处死的消息,同他一同被处死的,还有八岁的世子朱景玄。

    三娘不相信,她觉得世子还没死。毕竟二人当初将他藏匿在了农户家中,榜文却说擒获逆贼王元时,世子爷就在他身侧,这怎么可能呢?于是等风声稍微平息之后,三娘便独自去寻那农户,想不到那农户夫妻倒还安好,只是京郊闹饥荒,那农户无粮可吃,眼看着要饿死了,竟然狠心将世子爷给卖了!

    三娘不想竟所托非人,抱头痛哭,可是也只能狠狠骂了那农户一顿,就无可奈何了。随后她便起身取寻找那人伢子,有人说他去了江南,三娘这就一路追到了江安,沿途几乎找遍了所有的人伢子,可都说没见过世子。后来又有人说,恍惚在扬州城内见着过一个孩子,说是从北边买来的,生得雪白俊秀,恍惚是世子的模样,那人伢子还说已经谈好了,要将他卖给刀儿匠,价钱高,将来可以送进宫做小太监的。

    三娘登时两眼一黑,想不到王元拼尽性命,就得了这样一个结果。这些年间,她始终没有放弃寻找世子的,只可惜人海茫茫,深宫路远,终究是一场空。她一个弱女子,在这乱世之中,能保住性命已是大幸,其他的,又能奈何呢?

    三娘走南闯北,最后万念俱灰,只好在江安落了脚。从此收养了孤女妙弋,半生积德行善,只祈祷上天垂怜,保佑世子爷平安顺遂,让他们主仆还能有重见的一天。

    三娘道:“这萧瑾安三字,本是我将世子寄样在那农户家时,王公公为他起的名字。他大名朱瑾,因太子妃姓萧,又兼他乳名安安,所以方用了萧瑾安三字。王公公当时将四枚铜钱用红线栓了,套在了他的脖子上,算是留个念想,告诉世子爷说,‘孩子,往后你记着,你叫萧瑾安,你一定要如瑾如玉地长大,一生平安顺遂,往后你若有机会登基为帝,咱家还要好好地伺候你呢。’可……可想不到……”三娘泪如雨下,“那竟王公公和世子爷的最后一面了。”

    萧瑾安听到这里,心中一震,忍不住伸手捂住胸口,那里边放着他自幼带着的四枚铜钱。他幼年流落扬州,生了一场大病,记忆全失。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破庙之中,衣衫褴褛,奇怪的是,胸口竟然带着四枚铜钱。

    后来他饥寒交迫,几度差点饿死,可是这四枚铜钱,他却始终没有当掉,因为他知道,那是自己与曾经过往的唯一牵绊了。

    只是他的这四枚铜钱,当真会是王公公给的吗?可是他肩膀上并没有炙月令的烫疤,他不会是萧瑾安。那小世子的铜钱怎会到他的身上?天下能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萧瑾安道:“王公公所给的世子的,不是普通的铜钱吧?

    之所以说是当掉,而不是花掉,因为那铜钱并非是当下流通的货币,而是四枚花币。似铜非铜,以一种极特别的金属锻造,市面上认得的人也不多。三娘道:“是,王公公说,那是银作局造的花币,皇帝爷爷赏赐他把玩的,两面都雕着宝相花的。

    萧瑾安心头大震,他知道三娘口中所说的花币,正是他胸前戴着的这四枚,至于怎会到他的身上来,他实在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缘由。

    萧瑾安当下决定,暂不将自己在山西误杀肩带炙月伤疤之人的事情告诉三娘。眼下看来,这“萧瑾安”的身份还有诸多可疑,何况他乃是先皇太孙,无论生死,都不能草率了。

    萧瑾安道:“娘放心,如今我人在东厂,耳目通达,想找什么人,不会找不到的。按娘的说法,萧瑾安肩上有炙月令的烙疤,又戴着四枚花币,如此明显的特征,找起来恐怕不难。娘既然当年在扬州一带查到过他的踪迹,那我便从扬州下手,只要他还活着,我们终归会找到的。”

    三娘听他这样说,心里的希望又被重新点燃。世子爷是她从小一点一点看着长大的,和她相处的时间,说起来比世子妃还要多。二人间情谊深厚,就如亲生母子一般。虽知人世沧桑,希望渺茫,可是三娘还是不愿相信,小世子会就此死了,总觉得他们二人还有重逢的一天。

    “好,”三娘含泪握住萧瑾安的手,“那娘就拜托你了,好孩子,你一定要帮娘找着他,只要能再见他一面,娘就是死也安心了,将来到了九泉之下,娘也有颜面去见太子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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